老屋

盧策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回到了闊別數(shù)十年的老屋。

老屋坐落在江南一個有名的古鎮(zhèn)旁，屬典型的明清建筑：寬闊的大門里是一個砌滿卵石的小院，小院過去是一個前廳；前廳過去是一個天井；天井過去是中廳；中廳過去是后廳；后廳過去是后院與后門。廳的兩旁是廂房，廳與廳之間，有精美的木雕屏風(fēng)相隔。屋內(nèi)顯得寬敞、典雅、古樸、幽深。住在老屋里，冬暖夏涼，頗為舒適。老屋居住的大都是祖輩名下的叔伯兄弟及近親妯娌，因此，關(guān)系融洽，氣氛和諧。

老屋歷經(jīng)了好幾百年的滄桑歲月，經(jīng)歷了世紀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見證了歷史的風(fēng)云變幻。因此，老屋里也流傳著許多上輩人的傳說與故事：從番韃子的元朝幾家人共一把菜刀，到朱瘌痢討飯當(dāng)皇帝；從辛亥革命推翻滿清政府，到紅軍打土豪分田地……老屋里一代一代的老人們或多或少都能說上兩句。

我的童年是在老屋度過的，目睹了屋里屋外的許多趣事和情景。

老屋前是一個寬廣的青草坪。孩提時，我們常在青草坪上翻跟頭、捉迷藏、吊蟈蟈，留下了許多童趣和歡樂。逢年過節(jié)或鎮(zhèn)里有什么盛大集會，老屋前的青草坪也是熱鬧的會場或場所。

每年的正月初一到十五，是老屋最熱鬧的日子。人們祭祀、敬祖、迎龍燈。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喜氣盈盈，忙得不可開交。鞭炮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龍燈也絡(luò)繹不絕，迎來送往，應(yīng)接不暇。有時，老屋的前院龍燈沒走，后院進來的龍燈又已舞上了，很是熱鬧。龍燈的種類也很多，有香火燈，有火龍燈，有蝦公燈，有鯉魚燈，有荷花燈，有長蛇燈，有稻草燈，有高牌燈……種類繁多，不勝枚舉；光怪陸離，五彩斑斕，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最精彩，最激動人心的莫過于正月十五這一天。那是傳統(tǒng)的元宵節(jié)，也是傳統(tǒng)送“神”的日子。這天，老屋前的青草坪上人山人海，人頭攢動，摩肩擦臂。十里八鄉(xiāng)的龍燈，都要來到老屋前的青草坪上，依次龍騰虎躍，吞云吐霧地演示一番。其時，鞭炮炸響，鑼鼓喧天，陣陣喝彩，掌聲雷動。精彩的演示完畢，龍燈又會依次被香火蠟燭“請”到河邊，祭拜天地之后，全部燒掉，俗稱“送神”。這種活動與儀式，既莊重又熱烈，往往要從上午一直鬧到下午，間或還會上演一些舞獅和跑旱船一類的節(jié)目，把觀眾的情緒和興致從一個高潮帶入又一個高潮。這一方面表達了人們的心愿，祈望新的一年里能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另一方面也表示出決心：辭舊迎新，送走一切陳舊的東西，去創(chuàng)造和迎接新一年更新、更輝煌的東西。

我在老屋也親眼目睹和經(jīng)歷了解放前后兩種軍隊的不同的形象和風(fēng)紀。

也許，因了青草坪好出操、練兵的緣故，老屋向來也是軍隊看中和青睞的地方。

那年，一支國民黨的軍隊駐扎在村里，占用了老屋的兩間廂房。連長姓馬，臉又黑又長，像馬臉一樣，孩子們背后都叫他“馬（臉）連長”。他確像兇神惡煞一般，平時沒有笑容，對士兵管教也很厲害，士兵們都怕他。一次，老屋里一個士兵開小差被馬（臉）連長抓回來了。他拉長著烏黑的馬臉，二話不說，把這個逃兵捆了起來，讓他趴在老屋前的青草坪上，全連列隊，每人打十扁擔(dān)。打得這個逃兵死去活來，撕心裂肺地哭喊，聽了令人膽寒。打完后，據(jù)說這個逃兵的屁股腫脹得通紅透亮，疼得整夜呼天撞地，哭爹喊娘 ，不久就死了。后來，老屋里的孩子哭鬧時，大人們就會拿馬（臉）連長來嚇唬，說：“馬（臉）連長來了，別哭！”這一招還真管用，孩子立馬就不哭了。

不久，解放軍來了，老屋里住了一個班的號兵。每晚，我們都喜歡跟在他們屁股后面聽他們吹號，“滴滴答、滴滴答”的號聲在小村的夜空中回響。說來神了，聽了他們吹的號聲，分散在其他各房舍里的軍人們頃刻就熄燈就寢了。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又是在他們的號聲中，成隊成隊的戰(zhàn)士們來到青草坪上跑步、出操、打球、練單雙杠。龍騰虎躍，好不熱鬧。

這些解放軍對人脾氣也挺好，態(tài)度也很友善，大人們背后都?？渌麄?。這種夸獎一直深入到了我們這些孩子們的心里。于是，我們也就有了一次大膽的嘗試與試探。

那是一個星期六，他們聚餐的日子。那天，香噴噴的一大臉盆餃子放在中廳的四方桌上，他們一班人正高興地圍著吃。大人們見了都知趣地回避開了，唯獨我們兩個嘴饞的孩子，聽了大人們對他們的一番夸獎后，便有意地打他們身邊走過。果不出所料，他們中有人即刻給我們每人夾了幾個又熱又香的肉餡餃子。我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這東西，接過來直燙手心，在小手上倒來倒去。品嘗一口，鮮美極了，整個胸心都感到熱乎乎的。

記憶中，老屋也承載了父母太多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與苦難。隨著家庭人口的增多和自然災(zāi)害的影響，家庭生活也因之日益拮據(jù)。全家八九口人，僅靠當(dāng)小學(xué)教師父親的一點薪水維持，確實難以為繼。于是，勤勞的母親便又在每日紡紗織布之余，徹夜熬做米豆腐，讓我和姐姐到鎮(zhèn)上去叫賣。至今，她疲憊蒼老、瘦弱矮小，在灶臺上忙碌的身影，一直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記憶里。她激勵與啟示我們：不管在任何艱難困苦的生存條件下，都應(yīng)該靠自己自強自立，去改變自己的命運。

隨著歲月的增長，老屋里的老人們都相繼離世了；孩子們也都長大成人，參軍的參軍，經(jīng)商的經(jīng)商，工作的工作。大家都像長翅的鳥兒一樣，一個個都“飛”了出去。大都在外成了家，立了業(yè)。老屋一時顯得冷清了許多。有些房舍也陸續(xù)相繼典租了出去，換了幾任主人。

今天，當(dāng)我又一次踏進闊別幾十年的老屋時，已是物是人非。在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熱潮中，老屋也得到了村里的維修與美化。上級在維修和美化老屋時，還一再考慮到保護老屋的文化遺產(chǎn)，尊重老屋傳統(tǒng)的建筑風(fēng)格，重點對老屋破落、損毀的地方進行了修葺……

聽了他的介紹，看著這熟悉而又有點陌生的老屋，我驀然產(chǎn)生了一個新鮮而又奇特的感覺：似乎老屋也是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百歲老人，在新農(nóng)村的建設(shè)中好像又獲得了新生，煥發(fā)出了青春……

責(zé)任編輯：趙 波

美術(shù)插圖：錢松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