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精神生存術(shù)

程繼龍

朱英誕者，何許人也？生于津沽（1913），書香世家，后遷居北平，30年代初正式開始新詩創(chuàng)作，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雖然過早地沒入歷史的背面，但曾一度踏入“京派”現(xiàn)代主義詩人群——“廢名圈”，成為與廢名、林庚堪可比肩的詩人，接替廢名在周作人主持的北大文學(xué)院講授新詩，而后輾轉(zhuǎn)謀生，解放后隱居北京深巷的紙閣蘆簾里，將詩歌創(chuàng)作堅持到生命最后一刻（1983）。清寂而絕非無意義的一生，留下了包括《深巷集》、《夜窗集》等在內(nèi)的三千一百首新詩，整體藝術(shù)水平上乘，知音、詩友廢名評價他的詩在新詩中“等于南宋的詞”、可以“證明新詩是真正的新文學(xué)”（《新詩講稿》）。之前，我有幸參與編校、研究朱英誕新詩，兩年多來一直沉浸在朱英誕提供的詩性體驗中，仿佛進行著一場熟悉而神秘的精神游歷，我一直在想：撇開一般的興趣愛好，在心靈追求的層面上，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得朱英誕和繆斯相伴直到生命盡頭？

長期以來，我們習慣了這樣的思維，詩歌和死亡之間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隱秘關(guān)聯(lián)，詩歌從內(nèi)部預(yù)見、加速死亡，而死亡又以其莫可言說的混沌天性提升著詩歌，因此，凡具有某種詩性天賦、且又早早奔向死亡的詩人，往往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遠者如屈原、王勃，近者如朱湘、海子。實際情況仿佛是，不死，詩歌難以超凡入圣！仿佛有些生命，因了詩，可以不必參與五谷輪回，可以遠離人間煙火。然而細細思量，并非世間事都可以慷慨赴死超凡入圣，當某件事需要以輕易地凌越于周圍事物之上以確證其價值時，那么對待此件事須慎之又慎。赴死者，有幾人真能像太史公那般已經(jīng)獨自完成了一件經(jīng)天緯地之事而勿需再假以天年慘淡經(jīng)營；認可赴死這種行為者，在自己說出那些貌似崇高的思想時可否想到魯迅的敬告：假使你自己以為死是好的，那么就請你自己先去死吧。螻蟻尚且惜命。詩人西川論海子時曾有言：“我不想把死亡渲染得多么輝煌，我肯定說那是件凄涼的事，其中埋藏著真正的絕望”（《死亡后記》）。論及此，我還想問一句：詩歌除了和生命保持古老的敵意，還有沒有一種古老的善意？

死有萬千樣態(tài)，但是基本上可以區(qū)分為兩種：肉體死亡和精神死亡。我們不止一次聽到，人們在街頭巷尾以各種口吻說出這幾句詩：“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寂滅固然可悲，而“活著卻死了”的常見事實，難道不更觸目驚心嗎？“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司馬遷《報任安書》），這可是先覺者對精神死亡的沉淪與慘痛的古典式表達。因此，我們完全可以發(fā)出追問：在嚴格辯證的意義上，如果詩歌認同死亡，那么它為什么不同樣認可對精神死亡的抗拒（肉體的死亡充滿了太多的物質(zhì)偶然性，往往是個體難以戰(zhàn)勝的）？

生活在大動蕩的二十世紀，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文革”一些列大事件，他對“時代”有親身的體驗和沉痛的思考。在時代風暴里，個人猶如微渺的蜉蝣，隨時可能被撕碎或熄滅。寫于四十年代的《鄉(xiāng)村一角》：“我喜歡這兒，鄉(xiāng)村一角，/在這兒我靜悄的生存，/并孤獨的死去，即使很小，/我卻不是一只田鼠”，像卡夫卡那樣自覺意識到“自己是一只田鼠”，多么孤獨而悲涼的自喻，然而還倔強地稱自己并不是“田鼠”?！皦灐背蔀檫@一時期朱英誕反復(fù)抒寫的意象，他在鄉(xiāng)野看到墳，在天空看到墳，甚至在虛無的風中看到墳，“冬去春來陰晴交替/金雨的光芒穿入墳?zāi)?一場幻術(shù)，（僅為了美麗）/而灼傷了你的手指”（《種籽》），“十月的天空荒涼的/如古代的墳?zāi)埂保ā队白印罚埃|縷的風，凄艷的虛空/它們的墳塋在漂泊著，）/于是你沉溺在思索的掙扎里/你想著，一個頹廢的姿態(tài)”（《沉默者》），“墳”，生命最終的歸宿，死亡的存在之家，成為他戰(zhàn)爭年代詩歌里的常見意象。朱英誕的詩不乏對“死亡”的直接抒寫：“這年月，瘋狂的年月/最好的地方是睡眠/窗前是滿地落紅/人在鏡子里作夢//夢，云雀無蹤/夜鶯已死/惟孔雀徘徊，大張著/無數(shù)灼灼的眼睛看著”（《孔雀徘徊》），一派空寂如死的景象，孔雀開屏仿佛隱藏著死神的一雙雙灼灼的眼睛，死亡無處不在，“展開孔雀的屏/用一千對灼灼的眼睛/……嘗最后的別離的滋味”（《彌留》）。朱英誕嘗盡了在死神窺視下生活的滋味，然而即使躲過時代的風暴幸存下來，也須承受種種束縛。朱英誕意識到，“現(xiàn)代”是一個連“皮肉都須仰仗鋼鐵”的“非詩化時代”，庸俗“唯物論”和“實用論”深入到社會的各個角落，現(xiàn)代人生活猶如疲憊的牛馬（《詩之有用論》）。他深切體會到現(xiàn)代化帶給人的消極影響，極端的國家主義是戰(zhàn)爭之源，瘋長的經(jīng)濟實利原則侵蝕了人與人之間的樸素關(guān)系，自然環(huán)境不斷地遭到摧殘，現(xiàn)代詩人再也難以像陶謝李杜那樣從容地生活在民胞物與的環(huán)境中了。不惟如此，朱英誕說自己“三十年來也未能逾越世界上幾個哲學(xué)派別，雖然它們本來是大而無當?shù)摹保ā讹w鳥》附記），又說“西儒有云‘先是生活，次是哲學(xué)吧?。ㄟ@不是一個諷刺）生活，是的，我們平常只是生存而已”（《新詩講稿》），對“哲學(xué)”充滿了懷疑，在朱英誕的詞典中，“哲學(xué)”類似于觀念，即是說，現(xiàn)代社會無非是“觀念”的世界，各種流行觀念主宰了人的精神空間，所有行為必須遵守觀念體系的規(guī)則，觀念單向度的理性，侵占、壓抑了感性生活的空間，所以他和廢名、林庚等同仁一樣，在現(xiàn)代都市生活感到難以名狀的苦悶。朱英誕選擇從公共生活領(lǐng)域退出，遠離革命、不做官，也不參與任何群體運動，躲在北平胡同的古庭院里過燈昏鏡曉、春花秋月的閑散日子，息交絕游，埋頭詩書。

亂離人不如太平犬，生命如同風中之燭，死亡隨時會降臨，而活著，特別是使精神生命得以延續(xù)，成為一件近乎奢侈之事。晚年總結(jié)一生行狀時，朱英誕曾說：“我說我一生只采用了諸葛亮的半句‘茍全性命于亂世”（《梅花依舊》）。他曾自道苦心，一生總是在等待一個說話的機會。也一直珍視同時代一個希臘作家的話：“對真理的熱情是30年代青年詩人與作家中最有才能的分子特征”（《梅花依舊》），認同艾·阿·瑞恰慈現(xiàn)代“詩能夠克服心靈混亂”的論斷（《“不干涉主義”與詩（代序）》）。在他身上，極端的懷疑與極端的執(zhí)著并存。于是，詩歌成為一種生存術(shù)，一種完全個人化的抵抗精神死亡之法門。死亡猶如暮色緩慢而不可逆轉(zhuǎn)地籠罩一切，浸染著他的心靈世界，然而作為“精神生存術(shù)”的詩歌為他打開一點狹小的空間，分解死亡滲漏的毒液，保證精神依舊像植物那樣緩慢地生長，避免了“心死”之后行尸走肉般的生活。endprint

有守望便有法門，在心靈之眼的觀照下，毫末的凡俗生活首先展露出迷人的光彩。不是沒有美，是缺乏發(fā)現(xiàn)，而發(fā)現(xiàn)源于苦痛和恐懼之后的守望。那些生活得以進行的，貼身存在、不過三尺之遙的場景和元素驟然闖入詩人的視野，于是，他將它們從時間的洪荒之流中挦扯出來，細細把玩、剪裁融化，織造進詩歌的經(jīng)緯中去。書房里的杳渺遐思、庭院的榴花之明、散步所見的寂寞風景，以及“悅親戚之情話”的暢快，統(tǒng)統(tǒng)進入詩性言說的空間?！稇涯钅赣H》：

當風吹著草葉的時候/我想往訪您，/母親。我想抓住您的衣襟，依舊/像兒時

尚在幼年時，詩人的母親就華年早逝了，當對母親之愛這種平凡而真摯的情感隨著時間的推移濃得化不開時，就逐漸升華為帶有原型意味的情結(jié)。這首詩開始得多么平易真誠，仿佛母親出了遠門或者永遠在某個地方，就像風吹草葉般到母親那里去，回歸到童年那甜蜜溫柔的日子里去，依舊抓住母親的衣襟。寫法上接通了中國古典詩歌比興“近取譬”的傳統(tǒng)，非常貼合熱愛、思念母親的情感狀態(tài)。第二節(jié)“但我不知道由哪兒去/我的馬匹正受著傷”，山高路遠、日暮窮途、馬傷車壞，象征著一種“情感受阻”的狀態(tài)。愛中有苦難、有執(zhí)著，愈見思念之深。

我找不到一條梯形的崎嶇山路/我終于會找到它/但是，母親，您是怎么到達的/那奇異的國土

思念中突發(fā)奇想，“我”也會找到一條路，就像貝雅特麗齊引導(dǎo)但丁踏上天國的“崎嶇的梯形之路”，最終到達“奇異的國土”，那里沒有死亡、沒有顛沛、沒有苦難。這是近乎抽象的情感，然而同時不忘生活化了的經(jīng)典“細節(jié)”，“多么古怪，什么時候我都在睇視著/而且永遠在黃昏暗淡的光里/赭石的山巒起伏，銀魚滑過”，情思仿佛凝固成黃昏中的山巒，“我在您的永遠看著我/走過來走過去的目光里”，問這問那，母親卻一味“笑而不答”，在日?；膱鼍袄?，訴說交流著情感。

這是非常年代里的溫柔情感，還有像《楊柳春風——懷念母親》：“楊柳和不斷的春風/吹過萬里長城”、“而母親/在星月下永遠徘徊”、“我卻不能輕輕彈淚”，朱英誕可能是三四十年代新詩史上寫母親，寫得最平易感人的詩人，在鐵血現(xiàn)實和觀念化時代里，極少有哪個中國詩人能如此低調(diào)、真誠。對親情的關(guān)注與發(fā)現(xiàn)，只是詩人凡俗抒寫的一維，“青青翠竹，盡是真如。郁郁黃花，無非般若”，身邊萬物，書房苦樂、庭院花影、鳥叫蟲鳴，都可以向詩性靈魂敞開“一花一世界”，啟示存在的真諦?！捌鋵嵲娨埠翢o秘密，我愿意說詩只是生活方式之一，與打獵，釣魚，彈琴……原都是一樣的”，“但詩實在是比較最有韌性的一個法門”（朱英誕《一場小喜劇》），這樣生命便得到一個安頓，精神的花木便得到滋養(yǎng)。

如果說對凡俗生活的守望與抒寫，為朱英誕找到了一條不斷向下的路，使詩意的關(guān)懷達于低處之事、卑微之物，詩意的生產(chǎn)不斷獲得大地的豐沛養(yǎng)料，那么對內(nèi)心世界風起云涌的杳渺玄想的捕捉，又從另一向度使他的詩歌達于高遠的神秘之境?，F(xiàn)代主義三四十年代的斷裂式崛起，有其深刻的內(nèi)在原因，隨著時代的變遷和現(xiàn)代感受的不斷拓寬和加深，之前新詩“貧血的自然和軟骨的浪漫”越來越不能滿足現(xiàn)代人表達現(xiàn)代復(fù)雜經(jīng)驗的需求，因此荒原體驗、智性、玄學(xué)成為新的追求。從細讀的經(jīng)驗來看，朱英誕所著力表達的“玄想”，既有“想”的一面，又有“玄”的一面，“想”指的是想象、幻想、幻覺，隨著情思活動張力的增強，想象上升為幻想再上升為幻覺，形成一個梯度；“玄”指帶有思考意味的哲思、一些不成型的思辨和具有先驗色彩的感受。所以，“玄想”即與單純的抒情和理思有差異的，綜合幻想、思考和先驗直覺等因素的復(fù)雜詩性思維。朱英誕的“玄想”抒寫大致有以下兩種類型：

從生活、現(xiàn)實的某個真實情景生發(fā)開來。在這種情況下，抒寫往往是有開端的，一個動作、一縷心緒、一片風景往往成為觸發(fā)的關(guān)節(jié)，開啟詩性思維，最后達致亦真亦幻的境界。如這首杰出的《睡眠》：

睡眠是精美的屋宇/我悲愁于/不能去到另一個世界/即使僅窺探一下/像睡蓮把頭面鉆到水上/唉，這樣也不行……/當我醒來，我重新認識著/這冰雪的早晨/陽光輝煌而瑩晶

詩始于清晨夢醒時分的出神狀態(tài)。開首一個“是”字引導(dǎo)的判斷句，消泯了睡夢與清醒、幻覺與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用“精美的屋宇”這一意象涵蓋了大量的信息，夢中璀璨華美近于天堂建筑的北平星空，一個神奇的空間，但又沒有說透。接下來踟躕在將醒未醒的臨界面上，化身睡蓮將頭鉆出水面，“悲愁”的感嘆透露出一點不能自由出入詩意世界的遺憾，既是對消逝之物的追緬，又是深刻的存在之思。末尾將詩思拉向窗外的現(xiàn)實，隱約展示出窗外冰雪朝陽的輝煌景象。三個主導(dǎo)意象將玄幻的情思展示得微婉多姿。接下來詩思忽然靈光乍現(xiàn)，進入一個勝境，留下無盡韻味，遂開啟另一重空間，布下蛛絲馬跡，再宕開一筆，閃轉(zhuǎn)騰挪，搖曳多姿。

逸馬式的思維發(fā)散。不再依托現(xiàn)實情境，放手寫開去，任思維自由流轉(zhuǎn)，貫通幻想、理思、先驗直覺的界限。這是一種擴張型的思維方式，詩性思維的洪流從某個難以言傳的瞬間開始、一路裹挾著感覺和思想的泥沙，不斷泛起意象和幻象的浮沫，最后消散在朦朧浩渺的空間。比之于郭沫若天狗式的奔放，多了一些冷凝色調(diào)；比之于艾青向太陽式的雄渾，多了一份唯美的形式感。這首《飛鳥》很典型：

這宇宙的徘徊。/看風景的人，/一塊空白。

我在寫詩，這時候？/這時候，你在歸航？

二十世紀的夢寐，/很相像，/于任何別一個世紀，/它是過去或未來的巢。

飛翔吧，過去的鳥，/飛翔吧，未來的鳥。

不僅是對稱般完好的，/它們的翅膀馳想著，/天空是森林的窗，/花朵是巖石的門墻。

不僅像我們不可捉摸的/無恙的/它們飛過我們的呼喚，/像夢寐一樣。

書籍是一面窗，/關(guān)好，/傍晚的鳥兒飛過，/銜一根紅色的草。

因其寫法和文本結(jié)構(gòu)的奇特，閱讀也應(yīng)相應(yīng)地走向發(fā)散，傳統(tǒng)的解詩法似乎靠不住了，詩思前后奔突，左右逢源，并不能找到一條可以貫穿起來的線索，也難以得到某種閉合性的結(jié)論。陌生的偶然感，斷裂感和非相似性占據(jù)了主導(dǎo)，詩歌就是經(jīng)驗和感覺的自發(fā)衍生。首句起得極突兀，其義似乎在鳥兒和天空相對運動中的“徘徊”。接下來兩句頗有卞之琳《斷章》所表達的那種相對感，人仰望飛鳥，而在飛鳥看來，大地無非“一塊空白”，寫作視角非常離奇，和飛鳥相比，人也不見得有什么優(yōu)越性。二節(jié)明確拉回到當下時空，與飛鳥對話。三節(jié)由當下的對話，引申到對時代的思考，夢寐般的二十世紀雖則荒誕，然而與過去未來的其他時代沒有太大差別。“巢”這一意象和“飛鳥”聯(lián)系了起來，可見鳥不僅是當下之鳥，而且是過去未來之鳥。鳥與人一樣，充滿勞績，卻企求詩意地棲居在宇宙間。四節(jié)和二節(jié)一樣，出現(xiàn)了一種奇妙的對稱，在形式和意義兩個層面上。時間的永恒意味得到了強化?？梢韵胍娧鲆曪w鳥久了，沉醉在虛空中的那種感覺，悠游、盤旋，消隱、出現(xiàn)。五節(jié)將“對稱”這一潛臺詞提升到了語言表達的表層，轉(zhuǎn)換視角，借助飛鳥的翅膀展開幻想，天空、窗戶，花朵、門墻分別用“是”聯(lián)結(jié)起來，神秘不可解，這近乎一種維特根斯坦所說的“私語言”。六節(jié)稍顯明朗，鳥兒無恙地飛過“我們”的呼喚。末節(jié)回到當下時空，前兩行照應(yīng)二節(jié)的“寫詩”和五節(jié)的“窗”（也許是無意地），最終結(jié)穴在鳥兒銜草的意象。綜觀此詩，詩人是在讀書寫詩的瞬間，目遇飛鳥，產(chǎn)生了一系列幻覺和玄思，鳥兒在天空翱翔，而時代升起降落猶如一個個朝代，惟時間永恒，而自我的生命猶如飛鳥一樣，流轉(zhuǎn)不定，難以找到歸宿。形象與抽象、自我與他物、時間與空間強行結(jié)合在一起，很有英國選學(xué)派詩歌追求“統(tǒng)一感受力”的特征（T·S·艾略特語）。

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的動蕩與分裂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這對心靈敏感，且對精神有所追求的知識分子來說，本身所受到創(chuàng)傷與折磨就更加嚴重，魯迅、沈從文、穆旦，這些杰出的頭腦莫不如此，然而我們還不至于像金斯堡那樣宣稱：“我看見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那是因為，在這些杰出的頭腦中能不斷地創(chuàng)生出抵抗瘋狂和寂滅的免疫力，而每一位對二十世紀漢語詩歌有所理解的人，必然堅信詩歌也是這種力量之一。撥開風塵，我們將朱英誕這個名字從歷史的故紙堆里發(fā)掘出來，也無疑印證了這一力量的頑強。像朱英誕這樣，放棄一切名利，以一種決絕的態(tài)度，不計一切后果地將新詩實驗下去，為自己找到了應(yīng)對世界和療救內(nèi)傷的法門，也為后人留下了可以接續(xù)下去的燭火。確實，詩歌有一種古老的善意，它可以使精神不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