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年代的求學記憶

我在北京生活了50多年，走過上千所老北京的四合院。從名人故居到最簡陋的大雜院，都讓我領略到老北京的文化積淀。但最讓我難忘的是位于東城區(qū)五道營的一所普通的宅院，它給我留下了與眾不同的回憶。更確切地說，它是我事業(yè)的起點。

事情還得從70年代說起，我剛剛從兵團轉回北京，19歲的我，對生活、對知識充滿了渴望。但在那個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學校全部停課，求學已經成為一種奢望。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向鄰居陳小云（原北京市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著名文人廖沫沙的女兒）談起自己求學的艱難。小云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問我：“想學中醫(yī)嗎？”“當然?！蔽遗d奮地回答?！拔铱梢栽囋噹湍悖罱K的結果，要看老師的態(tài)度?！彼f。

次日清晨，我踏進了位于五道營的中醫(yī)學院教授張志純老師的家。院落不大，整潔干凈，院內草木扶疏，張老師夫婦住在三間西房里。一進門，映入眼簾的是一架古樸的老式書架，上面擺放著線裝中醫(yī)古籍。再往里走就是小小的客廳，八仙桌旁邊的交椅上，端坐著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先生。老人面貌清癯、白皙，竟然看不出一點皺紋，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年紀約在古稀開外。我猛然想起“鶴發(fā)童顏”四個字，用在老人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問了幾句家常話之后，切入正題?！跋矚g中醫(yī)嗎？”“喜歡，聽小云說中醫(yī)跟文史哲有密切聯系，我最喜歡古典文學了。”“你喜歡古典文學，一定也喜歡詩詞吧？”老師頗有興趣地問道，我連忙點點頭?！跋矚g誰的詩？”原來老師和我有共同的愛好，我緊張的心情頓時放松了，脫口答道：“陸游。尤其喜歡他的《示兒》?！睕]等我說完，老師輕聲吟誦道：“死后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辈恢醯模野l(fā)現老師臉上掠過一絲悲涼。

之后我們聊起了文學，老師告訴我他喜歡寫詩，抗美援朝時他特地寫了請戰(zhàn)詩，其中“不將三指沉病案，誓將白衣掛戰(zhàn)袍?！保ò鬃诌€上了韻，念bo。）這首詩無疑受到了陸游“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啟發(fā)。當時，我既感慨老師的博學，又覺得這不像是中醫(yī)面試，倒像是文學討論。不過，最讓我高興的是我通過了。許多年以后，我才領悟到，在那個“四人幫”橫行的年代，作為老知識分子、老共產黨員，老師憂心重重。他多么盼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云開日出的那一天。我無意中談到陸游及臨終詩詞，恰巧觸動了老師的心事，一腔“但悲不見九州同”的悲憤與無奈油然而生，于是便有了前面那段不同尋常的談話。

從此，我每天早上到五道營參加老師的義診。老師看病很仔細，幾乎為每個病人都做病例分析，還就病人的癥狀體征對學生進行提問。我發(fā)現，師哥師姐們在義診之前，都做足了準備，盡管如此，還經常被問得張口結舌。下午是我們的自學時間，按照老師的要求，學習中醫(yī)基礎理論及背誦《藥性賦》《湯頭歌》等。每周日上午則是雷打不動的講課時間，老師為我們講解《傷寒論》《金匱要略》等中醫(yī)經典著作。

特別讓人感動的是，從教學到看病，一切都是免費的，老師沒收過學生和病人的任何財物。倒是九奶奶（老師的夫人），為我們斟茶倒水、跑前跑后，付出了辛苦。

老師的學生都是求學無門的青少年，絕大多數是像我這樣的所謂“黑干子弟”。如前面談到的廖沫沙之女陳小云，原國家建工部部長劉建章之女劉琳，原國家計委副主任之子方曉章，原北京市委副書記陳克寒之女陳慶慶，彭德懷元帥夫人浦安修的外甥女吳丁等?，F在想來，老師之所以甘冒風險收我們?yōu)橥?，除了機緣巧合，更主要的是，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對老干部的同情和對“四人幫”的不滿。當然，在我們身上還寄托著他老人家振興中醫(yī)的希望。

到五道營看病的患者都是慕名前來的，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幾乎涵蓋了所有的職業(yè)。但其中大多數還是附近的居民，偶爾有中央或是市領導請出診。我印象最深的是東城區(qū)原副區(qū)長、“文革”中在安定門辦事處工作的冀巖，他是因“失眠、多夢”前來就診的。他的陳述很生動 ，“夢見自己會飛，醒來時頭很痛”，怕我們聽不清楚，還特地抖動雙臂，做了一個飛翔的姿勢。竟然像芭蕾舞天鵝湖中的小天鵝，引得我們忍俊不禁。老師認真切脈之后，意味深長地說：“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您得多保重?！辈㈤_具了疏肝解郁的湯藥。事后還一再感嘆：“老冀不容易啊。”望著老師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忽然明白了，在那個特定的年代，作為一位老干部，空懷一腔為黨為民之心，也只有在睡夢中才能放飛理想，這是何等的無奈。以后冀老常到這里看病，給了義診工作很大的支持。老師也經常與他談古論今，成了好朋友。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陸續(xù)走上了工作崗位，離開了老師，離開了五道營。當我被推薦到北京第二醫(yī)學院（現在的首都醫(yī)科大學）讀書時，我第一時間趕到五道營，向老師報喜。我一輩子也忘不了老師當時的表情——那份發(fā)自心底的欣慰，那份夙愿得償的滿足，至今想起來還歷歷在目。據說，老師以后逢人就講：魏燕上大學了，我的學生上大學了。

大約一年后，老師在睡夢中安詳辭世。他的追悼會簡單而隆重，小院里挽帳高掛、花圈林立，草木凋零、天地同哀。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很多都是接受過老師診治的患者。望著老師的遺像，我忽然有一種“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的悲哀和遺憾。我懊悔自己少不更事，竟然從沒有想過給老師斟一杯茶，沒有為老師買過一件禮物，甚至沒有鄭重其事地說過一句感謝的話。而老師卻以自己古稀之年，為我們這些無親無故的學生甘冒風險，無怨無悔地奉獻著。不知是由于悲痛還是思念，我猛然想起老師的自傳：“余世清貧，幼失雙親，及長不知慕榮利，側聞長者之風?！毕肫鹚夥徘邦嵟媪麟x：“白日晴空雁一行，辭別故都到衡陽?！薄耙蝗战套x四五家，衣衫襤褸似窮花?！毕肫鹚夥藕髿g欣鼓舞，成為最早入黨的一批老教授。“社會主義千秋業(yè)， 忠心報國萬眾心。”如今斯人已逝，然風范長存。他將永遠激勵我們后生晚輩勵精圖治，報效祖國。

接下來的日子，我成為北京市先進醫(yī)務工作者，在北京市醫(yī)學統(tǒng)考中獲得第一，評上了高級職稱，成為北京市艾滋病性病防治專家組專家……每當此時，我都會自然而然地想起老師，想起老師“懸壺濟世，醫(yī)者父母心”的教誨。盡管我沒有顯赫的業(yè)績，但卻一直默默地履行著醫(yī)務人員應盡的職責。我想，老師的在天之靈會感到欣慰的。

我會永遠記住五道營那個難忘的小院，永遠記住我的恩師張志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