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雪是溫暖的

王石平

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遺傳密碼，一代一代地塑造著人們。一代又一代的人應(yīng)該如何體察自己并讓自己幸福？這是每個生命的課題。

年

12月31號是母親的忌日。母親去世的那年，下了好大的雪。

這之前的一個冬天，也是在一場天地連在一起像打了無限白幡的暴雪中，父親走了。

蘭在醫(yī)生宣布父親往生了之后，回家去接母親。

外面的雪已經(jīng)下白了天。

她用手機給男朋友打了電話，對方大哭起來，蘭馬上關(guān)了手機。

她站了3分鐘，雪就把她覆蓋了。她就勢坐在了地上，抓了兩把雪。其實她有點想躺下來，因為雪很松軟。常識課上說雪是小麥過冬的被子。她其實想就這么躺下來，伸一伸酸痛的腰，讓雪把她一層一層地蓋起來。父親會是這樣讓雪一層一層蓋起來嗎？可以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睡去。這么一想突然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父親一直告訴她冷雨熱雪。無論何時的雨都是冷的，而冷的冬天，雪是溫暖的。此刻雪真是暖的。

但是她耽誤不得，她要把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母親。

蘭坐在大雪里，為自己沒有淚水而恥辱。從中學(xué)父親第一次住院，蘭就擔(dān)心他會死去，去醫(yī)院的路上身子抖個不停，她怕自己會哭，因為哭不吉利。從去上大學(xué)的第一天，她就擔(dān)心父親會死去，害怕從學(xué)?；貋砭蜎]有了父親。每一次救護(hù)車從她身邊呼嘯而過，每一次經(jīng)過賣花圈的小店，她都要吐一口吐沫，害怕不祥的東西會找到父親。

現(xiàn)在，父親走了。過去所有的焦慮和恐懼都應(yīng)驗了。

蘭站起來，沒有拍拍膝蓋上的雪就往家走了。

這一路上，她沒有遇到一個人。她很奇怪，竟然沒遇到一個人。

后來一想，原來大家都在過年。

這之后，蘭再也不愿過年。

父親走了

母親坐在床邊，外衣都穿好了。利利索索地坐在床邊，她望著蘭的眼睛說：“我剛才看見你爸爸回家了，我覺得不好。”

蘭在床頭櫥里拿出了速效救心丸，倒出幾粒給了母親，看著她吃下了，把剩下的揣到自己兜里。然后給母親戴上了大毛帽子說外面雪大，母親說我知道。很聽話地戴上。

蘭抓住母親的手往外走，邊走邊說：“爸爸想見見你?！?/p>

母親說：“你放心蘭，我行！”

蘭心里很矛盾，她不知道更希望母親行還是不行。

她們沉默著下了樓。母親走得很快，一點兒不拖泥帶水，一點兒不像剛出了院病好了不久的人。

醫(yī)院就和她們住的大院隔一條馬路。一座白求恩的塑像已經(jīng)讓雪蓋得看不出是一疙瘩啥玩意兒。

蘭的手、胳膊一直在抖。后來母親握住了她的手，使勁兒地握著，她才停止了抖動。

值班大夫和護(hù)士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蘭和她母親以及蘭的家人，眼神里有懼怕。她的手又開始抖。

父親的最后一夜，氧氣瓶的氣不足了，蘭按了鈴叫不來人，她跑到護(hù)士站，空無一人。走廊里有人指指醫(yī)生值班室，她敲門，從小聲到大聲到狂拍，終于拍出那一對男女。衣衫不整。

查房的時候，這一對無所顧忌地打情罵俏，很少用正眼看看病人。

父親說，在保健病房都這樣，還不定怎么作踐鄉(xiāng)下人。

辦住院手續(xù)時，父親看到這個大夫沖一個擔(dān)架旁的幾個鄉(xiāng)下模樣的人說：“沒救了，回家吧！”當(dāng)著病人的面，當(dāng)著那個清醒的老人的面。

蘭跨過去一步，擋住了老人的視線，太TMD殘忍了。

大夫看了一眼父親，伸出右手，父親單位醫(yī)院的院長送上病歷，他看了第二眼：“沒床位了！”拔腿就走。

“我以前也是軍人。”擔(dān)架上的父親說。

大夫的嘴咧了一下，很不屑地笑了。他接著說了句下病危通知書吧。就當(dāng)著父親的面。蘭的心刀絞般地痛，父親從被子里伸出手抓住了蘭的手，他看著女兒的眼里全是安慰。

現(xiàn)在，他站在父親病房的遠(yuǎn)處，遠(yuǎn)遠(yuǎn)地打量著這一家十幾口子的兒女。眼神和蘭的目光一接觸就躲開了。他的眼神盡是躲閃。

哥哥為母親打開了門。

母親上前幾步抱住了父親的頭。她果然沒有哭，仔細(xì)地看著父親，

蘭在那一刻失去了知覺。

一個時代的焦慮

父親是抗日老兵，差一點兒去了朝鮮。刷牙用的杯子寫著“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所里有—百多抗日老兵，蘭小時候去冰糕房買冰棍，喜歡把父親的牙刷牙膏倒出來，用那個杯子盛，好多人家的孩子都拿著這樣的杯子。

父親是嚴(yán)肅的軍人。早晨起床號一響，叫上所有的孩子跑操。冬天的路燈下，都是哈著白霧快速移動的身影。早晨的空氣清冽、寒冷，針扎一般刺激著皮膚，令人興奮，蘭迅速從睡意中清醒。5分鐘穿好衣服，3分鐘洗漱完畢。都是戰(zhàn)士的速度。

蘭后來每次早起走在冬日清冷、干凈的早晨，總會想起父親。就是夏天，襯衣的風(fēng)紀(jì)扣也系得緊緊的父親。

父親培養(yǎng)了她的守時、秩序和自我約束能力。蘭上大學(xué)，出早操讓女生痛不欲生，她不會，被訓(xùn)練過了。冬天用涼水沖澡，她凍得直叫，被訓(xùn)練過了。

每天睡覺前，父親都把鐘上好弦，把手表對好時。關(guān)于時間，父親告訴他的孩子：戰(zhàn)場上發(fā)起沖鋒，晚一分鐘都可能關(guān)乎到成敗。他有無數(shù)個故事教育孩子。他一生應(yīng)該不曾遲到過吧？蘭常常這樣想。出差之前，老早準(zhǔn)備好行李，穿戴整齊，吉普車?yán)纫豁懢涂焖傧聵?，好像去拔一個山頭、打一次狙擊，好像一去永遠(yuǎn)不會回來。

文革后期在三線，備戰(zhàn)備荒，在露天看珍寶島戰(zhàn)役的紀(jì)錄片，遠(yuǎn)山上有信號彈騰空而起。馬上停止放映，組織小分隊連夜搜山，只能找到一堆定時器。仗，仿佛馬上就能打起來。

后來蘭常常想，那幾年山上的信號彈是誰放的呢？官方的說法是美蔣特務(wù)，可是美蔣特務(wù)真的深入到三線了嗎？

對于父親來說，他們那一代人或許從來沒想過會有30年或更久的和平吧。那是冷戰(zhàn)的時代，蘭出生的那年，赫魯曉夫把核彈頭運到了豬灣，戰(zhàn)爭打起來也就是按動一個按鈕的沖動吧。父親那一代永遠(yuǎn)是居安思危的，他們是戰(zhàn)時思維的一代。endprint

一件事情的好，做過頭就會呈現(xiàn)出事物的反面，那就是焦慮。

更何況運動一場接著一場，人人自危。文革初，他們所在城市武斗，子彈在窗外飛。父親的焦慮彌漫在他的家里。告誡孩子謹(jǐn)言慎行。

到了蘭成人，無論外人看起來她有多么散漫多么無政府主義，做起事情來，她都是非常嚴(yán)謹(jǐn)?shù)娜恕ｉ_始約會，她從來都是提前到的那一位，無論對方是她多么瞧不上眼的人，因為父親說：對你看不起的人也應(yīng)該有一份尊重。

蘭到了中年，很不能容忍懶散、遲到的家伙。她喜歡小鋼炮一樣精明干練的家伙，時刻準(zhǔn)備拿下一個文案，做好一個專題。喜歡緊張、有力以及一切體現(xiàn)緊張有力的氣質(zhì)，她覺得那是一派向上的氣象，充滿正能量。蘭喜歡在學(xué)習(xí)日講勵志故事，先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被高尚的情操籠罩著。團隊里的年輕人不勝其煩，他們需要自由、松弛，甚至無聊的創(chuàng)意環(huán)境。他們恨死了蘭的精神抖擻、不知疲倦。

他們甚至恨死了蘭的準(zhǔn)時，恨死了蘭在業(yè)務(wù)上幫助別人時，牛刀小試之后充滿利他的快感，甚至是那些被她幫助的人。因為那一切都以完成任務(wù)為導(dǎo)向，讓別人沒有自尊。

人們有意孤立她：孤芳自賞去吧——你！

被訓(xùn)練過的蘭，從未接受過這樣的訓(xùn)練——

她沒法讓自己軟下來，沒法向別人示弱。

在小組會上，大家冷眼看著她。

其實人們知道她心里的脆弱。她日漸憔悴的臉，松弛下來的下巴，突然出現(xiàn)的白發(fā)。

母親的味道

蘭真的是脆弱的，在母親走了之后。

沒有母親的孩子在骨子里都是脆弱的。她的心沒有可以依賴的東西，沒有一個可以讓她疲憊的頭靠上去好好睡一覺的地方。

蘭有一次去爬山，經(jīng)過幾個老人身邊時，突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母親身上曾有的味道。她很震驚，停下了腳步，退到路邊默默地等老人們過去，然后像一只狗一樣跟在他們后面，用鼻子尋找那個母親味道的人。

蘭跟著人家轉(zhuǎn)了大半個山，老人們停下喝水，她也停下東張西望，假裝欣賞祖國的大好河山。老人們聊天的時候，她注視著她們，想象著母親如果活著，在那一群人里，會站在什么地方，以什么姿勢，穿什么樣的衣服，如果她笑，是仰著頭的那種哈哈大笑。抿著小嘴喝水，用右手虎口那個位置抹抹嘴。

晚上回到家里，蘭會做那個永遠(yuǎn)也走不過去喊不出聲的夢。她在回家的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晾臺上的母親向她招手，她永遠(yuǎn)也走不過去，嘴巴張開卻喊不出聲音。早上醒來，整個人渾渾噩噩。鏡子里自己的輪廓像極了母親。

母親還沒有查出病的時候，每年給蘭做兩件中式絲綢棉襖，一件其實是夾襖，可著蘭的身材剪裁，腰卡得細(xì)細(xì)的，說趁著我眼還沒花。夏天，她去絲綢商店挑料子，還沒做之前先盤好扣子，選料子的時候，比劃著扣子的顏色。她很會搭配，深藍(lán)色的織錦緞配暗紫的琵琶扣，金黃的軟緞配玉色的包扣，淺綠的綢子配淺粉。她還會打瓔珞、扇子墜兒，指甲刀都有流蘇的裝飾。

父親沒有了，母親很少流淚，過年孩子們說起父親，她偏頭聽著，微笑，孩子們問是不是媽？她說是的。關(guān)于父親的一切。

她不會示弱。她松弛不下來。她太強勢。

過了年，孩子們商量著一家一家地分別離開，回去上班，是怕一下子走空了她受不了。

她硬硬地說我受得了。

一點兒不給孩子機會。她不能想象自己的孩子請了假，不去工作回家照顧她。母親也是那個時代教化出來的人。一輩子不給組織添麻煩，不給孩子添麻煩。

蘭是母親最小的女兒。每次離家，回過頭來看看晾臺，母親的身影都會快速地閃到屋里，她怕女兒看到自己的淚水。

母親到了最后一年，就是為了蘭活著。她給蘭找了一個軍醫(yī)，悄悄地安排下見面，說是請的專家會診，蘭是多么聰明的人，含笑不語。

等病房里就剩下娘倆兒，母親說“過來點兒，抓抓手”。

蘭坐在病床前?！坝懈杏X嗎？”母親問。

有什么感覺？蘭沒那份心情。她想的是如何儲備下紅處方藥，以備母親疼痛期的到來，她十分焦慮。

母親的食道已經(jīng)很狹窄了，她努力地喝下中藥，嘔吐。吐出來的比喝下的還多。蘭看著母親翻江倒海般地吐，發(fā)出龐大的聲音，涕淚齊下，她痛苦而無助地站在母親背后，無計可施。后來她曾經(jīng)看到痛苦到極點的人用腦袋撞墻，她默默地流淚，這種感覺她有，那時她也想那么做，但是她連那么做的資格都沒有，她沒有機會任性。

她收起了藥。母親用手抓牢了藥碗，喘了好半天才說出：“蘭兒，我喝。我不能讓你沒了家。不能讓我蘭兒沒家過年。”

這是蘭永遠(yuǎn)不會忘記永遠(yuǎn)不愿想起、永遠(yuǎn)會在過年時想起的母親。

不許哭

蘭到四十歲的那年，父母都走了。母親沒有陪她過以后的年，雖然天下的母親都不太可能陪女兒過完所有的年，蘭還是哭了個昏天黑地。

那一年，又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那一年她把自己嫁了。

母親病危的時候，老人們說結(jié)婚的喜可以沖沖煞氣，她就嫁了。

她穿著母親做的嶄新的棉襖和丈夫去看母親，整個病房都知道母親的喜事，頭一天家里已經(jīng)送去了喜糖。他們到來的時候，小護(hù)士探頭探腦地看到大叫新娘子來了！

母親端坐在病床上。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穿著她自己做下的碧綠織錦緞的棉襖等著她的女兒、新女婿。

蘭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母親一左一右抓緊了蘭和丈夫，輕柔地說別哭，不許哭蘭兒，不吉利，不許哭??！

蘭只好咬緊了牙關(guān)好不讓淚水流下來。母親把蘭的手放到女婿的手心里，盯著他的眼睛說：“我把我的蘭兒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碧m把頭埋到母親的被子上，姐姐和嫂子拍著她的肩膀說別哭啊蘭啊，別哭??！

蘭抬起頭來，望著母親。

母親盯著女兒看了好半天，非常非常平靜地看著她，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她一遍。endprint

28天后，母親撒手而去。

她走得非常平靜。

母親的臉非常好看，到走也沒有一條皺紋一塊黑斑。

蘭一直擔(dān)心的疼痛沒有到來。

母親說，把麻黃素、杜冷丁送人吧。也算是一份功德。

那一年，下了好大好大的雪。

家族的遺傳密碼

母親和父親都選在了過節(jié)的日子走了。嫂子說，父母是不想讓孩子們請假呀。當(dāng)然，如果他們可以選擇的話。他們活著的時候常常說要選擇好的人生，選擇好的人，選擇好的人生道路。他們努力地活，努力地選。

他們對自己的人生滿意嗎？如果這是一個可以在最后關(guān)口回答的問題，他們會打多少分呢？

他們?yōu)橹畩^斗過的事業(yè)，他們少小離家扛起槍打下的天下。他們還滿意嗎？

父親和母親生于憂患，他們的人生不免焦慮。他們銘心刻骨的價值觀充滿著自我犧牲的利他主義。蘭記得只要家里有人出差帶回特產(chǎn)，父母親總要分成很多份，讓孩子們送給朋友和鄰居。單位分房子，父母總會把機會讓給他們認(rèn)為更需要的人，這一切讓他們快樂而滿足。而這一切，不可能不影響到他們的孩子。

幾個孩子都熱心，愛管閑事，好幫忙。也是焦慮型人格，都多多少少有強迫癥和小小的潔癖。出了門想一想煤氣的總閥關(guān)了沒有？關(guān)了吧。可是，真的關(guān)了嗎？鑰匙和錢包出入證都帶了嗎？不可能沒帶，其實一輩子也沒忘過兩次。就是不帶上又能咋地！天會塌下來還是地會陷下去！

不松弛的人生難免讓孩子的孩子不快樂。本來家已經(jīng)很干凈了，但在爸媽的眼里還是有瑕疵。本來功課已經(jīng)很好了，但是爸媽認(rèn)為可以更好，更更好！

“你會在地上包餃子嗎？你會喝馬桶里的水么？為啥必須那么干凈呢？”這樣的抱怨已經(jīng)成為爸媽的子女微笑地聽著，似曾相識?？刹皇撬圃嘧R么。孩子就是20年前的他們。誰的青春不叛逆呢！

到現(xiàn)在，孩子的孩子也結(jié)了婚，照樣嫌配偶不夠干凈。家庭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地塑造著人們。

這家里的第三代有相似的微表情。有彼此可以理解的價值觀。都有一點點焦慮和潔癖，這應(yīng)該算是家族的遺傳密碼吧。需要特別關(guān)注嗎？如果是，是不是新的焦慮呢。一代又一代應(yīng)該如何體察自己并讓自己幸福呢。

蘭不知道爺爺、奶奶在孩子們的眼里是不是已經(jīng)模糊了？如果在一起過年，孩子們也是自己玩自己的微信么？家族的能量對孩子們又意味著什么？

蘭過完年去上班，電梯上行的時候，人們互致問候，有長者問蘭：“家里老人都好吧？”蘭笑而不答。接著問：“老人家高壽??？”蘭說電梯到了。

無論蘭有多大了，她也是沒有父母的孩子。她會告訴剛結(jié)婚的年輕人早要孩子吧，如果打算要的話。讓孩子盡可能和你們多過幾十年，這對他們非常重要啊。

年輕人打著哈哈聽了，走了。

蘭心里想：他們還不懂啊！

在子女眼中，父母是最理所當(dāng)然的存在又天經(jīng)地義的不會老去的人，因此也是最有可能被忽略掉的人，當(dāng)人們做孩子時會這樣想；當(dāng)人們做了父母之后，也往往覺著自己是長生不老的吧。

我們這一生會愛上多少愛我們以及我們愛過的人，但是，哪有一個人像父母愛我們一般深沉。

每一份父愛，每一份母愛，都是我們活下去的力量。為了不辜負(fù)他們，我們都應(yīng)該感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