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隨浪起

吳曉明

清晨，這是一個愉快、輕松，讓人陶醉于大自然奇妙景致中的時辰，全身的感覺只有一個，每個毛孔中都浸潤著一種久違的激情。雖然時下已進入收獲的十月，空氣里彌漫著絲絲的涼意，但我只穿了件T恤衫，沿著沾滿露水的小路，穿越在如同溪云浮生、云蒸霧繞的紗帳之中！不知不覺地踩上田埂，讓草兒貼地，讓自己的情懷貼地，俯視著那層層疊疊、豐收在望的稻子。

我望著這幅陽光灑在大地上猶如揮毫潑墨的中國畫，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我的童年，處于上個世紀的60年代初，本就缺吃少穿，日子極為清苦，可是自然災(zāi)害的光顧、降至，瞬間讓百姓相依為命的莊稼顆粒無收。

地處黃海之濱的蘇中平原，以大米飲食為主的百姓，同樣未能逃脫厄運。年幼的我，雖然當(dāng)時不太懂事，也不知道大自然發(fā)生了什么，但在幼小的心靈里，多么渴望能吃上、吃飽一頓白瑩瑩、香噴噴的大米飯，一頓也行。就這一頓，平時難得，只能在過年的時候，全家人才能享用。

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影響，長期的負效益，雖然良田不少，但卻年年旱災(zāi)，糧食歉收，讓整個家庭一窮再窮，每餐都是能映出人影的薄粥，沒菜而又吃不飽?！梆囸I”一詞，名副其實成了那個年代的代名詞。幾乎家家戶戶都是靠野菜粗糧熬粥過日子。

不過農(nóng)民最難邁的坎要數(shù)來年的春天和夏天，它是糧食的青黃不接期，是生命的掙扎期。恰如其分地被百姓說成：“春天叫春荒，夏天叫夏荒?！?/p>

因為饑餓，為了兒女、為了生存，長輩們不厭勞累、不計巨細，拖著有病的身軀赴田撿拾稻穗的剪影，猶如凝成一團不滅的火焰，永遠燃燒在我記憶的深處。

那年我剛剛上小學(xué)，每到放學(xué)之后，總樂意與爺爺、奶奶、母親一起出去拾稻穗。那時的我，卻是懵懂少年，不知為何要費神勞力去拾稻穗，其中的況味在當(dāng)時是無法理解的。

秋后的黃昏，夕陽傾斜，余暉遍灑。暗紅和金黃的色彩將整個田野浸染。該割完的已經(jīng)割完，眼前是一塊塊赤裸裸的土地，只有田邊、地角零星的野花靜悄悄地陪伴著它。偶爾小鳥飛停田間，不時地瞅瞅。由于我們的到來，似乎打破了安靜而又肅穆的氣氛，驚動了土地爺，他好像又在說：“這種日子何時是個頭??！”

拾稻穗的時候，她們不聲不響，很仔細，彎著腰，低頭俯視，不放過任何殘留的穗茬，哪怕只有僅僅的幾粒，也要撿入提籃中，仿佛是得到珍饈佳肴一般，倍加珍惜。那汗水在長輩彎腰的時候，從臉頰“簌簌”地落在剛割完的稻根上，似乎沒察覺。然而，尤其是疾病在身的奶奶，每撿完一次，那佝僂的腰艱難得直不起來，兩條腿像成了木頭人似的，無力向前邁步。

“奶奶你行嗎？”我忍不住問道。

稍等片刻后，我的奶奶慢慢地將腰直起，那面紅氣喘的臉上，強笑著，勉強地向我點了點頭。我凝望著眼前這位慈愛、可親而又可憐的老人，一下子心緒如潮，傷心得骨髓都要碎了，但畢竟人命要緊啊！

“媽媽，這樣撿，多累呀?！蔽矣謫柫松砼缘哪赣H。

母親良久沒有吱聲，慢慢抬起頭來，拭去額頭的汗珠，我才看到了她眼神中微微的嗔怒與責(zé)備的神情，但沒有罵我，長舒了一口氣。

“家里缺糧，逼迫無奈，拾點，補貼家用。”她搖著頭說著。

“再說，落下的穗子放在田里也浪費呀，多可惜呢！”母親又語重心長地對我講道。停了停。

“等你大了，你就懂了。”接著又說。

就在這一剎那，我仿佛覺得那搖搖晃晃的姿勢、默默滲入泥土的汗珠，就是人類與死亡爭奪命運的一種境界，一種長輩對愛的釋放，也是一種責(zé)任的最好詮釋，而這深沉的付出，卻又是多么溫柔、偉大而純潔！

我直眼望去，一望無際的田野，不時地看見有人直立又彎腰的動作，點點的影，越來越多，在夕陽中顯得那樣的有序而又寧靜。

是呀，當(dāng)歲月烘干所有記憶的時候，奶奶的身影、媽媽的音容卻一直在我眼前、耳際蕩起：如鼓，錘敲山壁，嗡嗡作響；如水，涓涓長流，肆意沖刷我內(nèi)心的每一處；如汁，熬成了黏稠的情，在夜闌人靜的時候，熨帖在我淚角處。

而今，我的爺爺、奶奶、媽媽已移居黃泉，和稻草人一樣跌入泥土不再起來，即使我將膝蓋埋進墳土，也無法縮短咱們之間的距離?。〉?，我似乎又看到了這稻，是他們最終化成水稻的他們，映在我的心中。

我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天天地長大，兒時留下的深刻印象，雕刻在歲月的畫廊中，時時泛起泥土的幽香，全家人的命運全押在來年有個好豐景，能吃飽穿暖。因此，每每到了初夏的夜晚，月光輕灑，和風(fēng)拂面。我更喜愛，青蛙的“呱呱”聲，小蟲的低語，朦朧月下的田野，水稻拔節(jié)的清脆聲……十分動聽、悅耳。

而灌漿抽穗的稻子，那綠稈上密密匝匝，紅的、黃的、粉的，一片片細碎且羞澀的花朵，摻著淡淡的香味，不時地往鼻子里鉆。雖然稻花不惹眼，卻是田間里綻放最美麗的詩篇。

到了九月份的時候，倔立的水稻，便開始慢慢地垂下頭來，沉默著，日漸豐盈，直至微泛黃。而此時從不炫耀，從不張揚的稻穗，已經(jīng)懂得如何感恩大地，如何開始奉獻自己了。

水稻??！你就是莊稼人的伙伴，是一代代農(nóng)民虔誠地和你相戀，相互依存，滿懷深情互為勞作，這種戀情已持續(xù)了千萬年，并且不會表達和示愛的水稻，仍然會一如既往地用純真質(zhì)樸的情感溫暖人間，讓伴侶吃好，過上好日子。

如今??！那些莊稼人在一次次豐收后，日益滄桑的臉龐都會由衷地露出笑容，是那樣的真誠、燦爛，不再為生計絞盡腦汁而發(fā)愁了。

我雖然這些年來，逐漸遠離農(nóng)村，遠離我熟悉的田野，但是，對于水稻那份與生俱來的情感依然執(zhí)著不變。那金星飛濺，彩波粼粼，綺麗無比，充滿夢幻與神奇的稻浪，就像仙女手中的一把鏡子，脫手了，變得支離破碎，蕩漾開來，顯得更加美麗！誰見都愛，可親可敬。

我仍然以一株水稻樸實的姿勢，站在田園中，長久地眺望……

愿這夢永遠隨著滾滾而起伏跌宕的稻浪透過晨霧、越叢林、翻山坡、漂海洋、過平原……照亮全世界，溫暖人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