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水蒼茫

徐海蛟

大江東去水蒼茫

徐海蛟

張蒼水最后一次離開甬城是1664年那個遙遠(yuǎn)的秋天。那天傍晚，這位大明朝的孤臣孽子以囚犯的身份遠(yuǎn)行。押解犯人的隊伍一路走來，許多早已改伺新朝的父老鄉(xiāng)親站在城門口為他送行，這樣的場面并不像送別一個國家的要犯，倒像是送一個英雄遠(yuǎn)行。

張蒼水頭戴方巾，身著葛衣，清瘦的身影像一枝寒霜中的枯荷。許多人的眼眶就濕潤了，他們背過身去，用粗布的衣袖拭去淚水。

走到登船的岸邊，望著浩浩蕩蕩送行的隊伍，張蒼水站住了，他跪了下來，跪向北方那片青冥的高天，拜了四拜，這是與他的大明江山作別。再起身，朝著城郭的方向，朝著甬城百姓們站立的方向跪下來，拜了四拜，這是與他的故園和鄉(xiāng)親作別。起身之后，他朝著人群拱了拱手，大聲說道：“張某不肖，徒苦故鄉(xiāng)父老二十余年?！?/p>

其時，江面上正刮起秋天的風(fēng)，張蒼水的聲音被風(fēng)帶得很遠(yuǎn)，一直帶到時間深處，帶到三百多年后的今天。

那一天，甬城江堤上，許多百姓站在秋風(fēng)里嗚咽，許多人節(jié)制而壓抑的哭聲匯聚成一支悲涼的送別曲，送張蒼水踏上永不還鄉(xiāng)的水路。

張蒼水名煌言，字玄箸，蒼水是他的號，早年出身書香世家，從小飽讀詩書，懷揣一個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理想。確實，按照正常的生活邏輯，他的人生畫卷將在仕途上鋪展出錦繡來。

1642年，張蒼水考中舉人，似乎為少年時代的這份期待加入了一個注腳。如果生活的河流一直朝著原先既定的河床平順地流淌下去，他應(yīng)該會獲得塵世更好的祝愿，沒有懸念地成為大明朝某個時間序列里的官員。但命運(yùn)顯然不是這樣設(shè)計的，比命運(yùn)的羅盤更為強(qiáng)大的是歷史的進(jìn)程。明清交替這樣一個特別時期，不可逆轉(zhuǎn)地更改了無數(shù)人的生命走向，當(dāng)然，大部分人會在改朝換代的洪流中，重新如大江大河里的沙子沉到庸常生活的江底里。只有少數(shù)人，他們注定要成為時代進(jìn)程中荒原上最后的孤樹，他們只能在固執(zhí)認(rèn)定的帶著自身信念的土壤里生長。命運(yùn)似乎也明了這樣的深意，你看，張蒼水在少年時代就有了與眾不同處，他一邊寫詩，一邊學(xué)劍，一邊誦讀四書五經(jīng)，一邊練習(xí)百步穿楊。這樣亦文亦武的愛好，一開始就在少年張蒼水心里植入了一柄劍氣。

1644年，崇禎皇帝在景山上吊，大明帝國的落日沉入了歷史的江底。第二年，張蒼水走上了一條逆風(fēng)而行的路，他離開家鄉(xiāng)鄞縣，來到府城寧波。那是一個混亂的時期，天地昏黃，風(fēng)云變幻，世界喪失了秩序，許多人開始為個人的命運(yùn)奔走，有人準(zhǔn)備離開城市，有人已經(jīng)轉(zhuǎn)移財產(chǎn)，許多官員悄然寫好了情真意切的降清書。而張蒼水卻沒有被外面“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表象打亂陣腳，相反他的內(nèi)心格外清通，或許在平常盛世里，他會困惑于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確實，在他二十出頭的那段時光里，也著實過過一段金銀浪蕩，鐘鳴鼎食的生活，父親曾不無失望地斥責(zé)嗜賭的張蒼水，說他是塊朽木，成不了氣候。但到了這樣一個時刻，選擇突然變得容易，在張蒼水的價值世界里，國、家、個人、信、義、利……這些詞語都有著無比精準(zhǔn)的先后順序。就像后來清廷兩江總督郎廷佐致信勸降張蒼水，郎廷佐在信中循循善誘，語重心長，勸勉張蒼水認(rèn)清時勢。張蒼水在一紙回信中寫道：“大丈夫所爭者天經(jīng)地義，所圖者國恤家仇，所期待者豪杰事功，圣賢學(xué)問。故每氈雪自甘，膽薪深厲，而卒以成事。”至于本人，“仆于將略原非所長，只以讀書知大義”。既然讀了這么多書，自然讓我變得有別于他人，“左袒一呼，甲盾山立，濟(jì)則賴君靈，不濟(jì)則全臣節(jié)。憑陵風(fēng)濤，縱橫鋒鏑，今逾一紀(jì)矣，豈復(fù)以浮詞曲說動其心哉？”

那一年，張蒼水與錢肅樂、沈宸荃、馮元飏等人一道在寧波城隍廟舉起抗清義旗。隨后，他作為義軍代表到天臺迎接魯王朱以海入紹興監(jiān)國，被魯王授以“行人”之職，至紹興，又被授以“翰林院修撰”，并擔(dān)任“入典制誥，出領(lǐng)軍旅”之事。一場漫長的戰(zhàn)事，成了他生命的主題樂章。

1646年，大批清軍在大將貝勒博洛率領(lǐng)下突破錢塘江，江浙、閩南一帶都進(jìn)入了戰(zhàn)事前沿，紹興、杭州、義烏、金華……一座又一座江南的城池失守，魯王在守將張名振守護(hù)下逃往舟山。這樣的時刻，張蒼水連夜回了一趟故鄉(xiāng)，這一次返鄉(xiāng)于他是具有別樣意義的。那年張蒼水27歲，在故鄉(xiāng)鄞縣，上有老父繼母，下有妻子兒女，家中有宅院，城外有良田。在故鄉(xiāng)鄞縣，改朝換代的亂象還沒有侵襲而來，那里還有平靜的生活。但這個夜晚，張蒼水倉促趕回來，他是要與這一切告別的，此后，他深知自己將一直行進(jìn)在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征途上，山一程，水一程。

1651年，張蒼水在舟山獲悉老父去世，一心再回故鄉(xiāng)吊唁父親，卻無法成行，那時甬城已在清軍勢力范圍內(nèi)。清廷浙江提督親自致信張蒼水，表明只要他考慮歸順大清，朝廷方面愿為他“榮歸故里”提供一切便利。張蒼水?dāng)嗳痪芙^了這樣的好意，但這件事一直郁積在他心里，成為無法解開的心結(jié)，他跪在海風(fēng)凜冽的礁石上，用無聲的痛哭遙祭父親。

那個返鄉(xiāng)的夜晚也在往后歲月里無數(shù)次浮現(xiàn)出來，秋霜里的落葉，冷月下的石橋，推門而出時河畔的一葉孤舟，還有老父親傴僂的背，妻子油燈下無言的凝視……這一切都在日后的征途中進(jìn)入張蒼水的記憶，一年又一年，揮之不去。1646年的那個秋夜是張蒼水人生里一條清晰的分水嶺，走出故土之后，張倉水在心里與溫暖的人間生活作了一場訣別。

張蒼水一直在征戰(zhàn)，沙場喋血，挑燈看劍成為他人生的全部內(nèi)容。我們可以在他的年譜里，隨意摘取幾行他生命里的大事：1647年春天，張蒼水、張名振率義軍支援反正的明江南提督吳勝兆，軍隊在長江口崇明島突遇颶風(fēng)，致使“舟覆軍亡”，落水的張蒼水被清軍俘虜，囚禁七日后越獄而出，途經(jīng)臺州黃巖時，被追趕的清兵“圍而射之”，他以“數(shù)騎突圍”。1651年，清軍攻陷舟山，張蒼水與張名振偕魯王進(jìn)入福建金門，與鄭成功水師聯(lián)合抗清。1652年，張蒼水率義軍在鄭成功配合下，經(jīng)舟山攻至崇明，并直抵金山，但因兵力不足，只好撤回。1659年，張蒼水與鄭成功會師北伐，后因鄭成功驕傲輕敵，戰(zhàn)事陷入僵局，張蒼水四面楚歌，僅帶仆童湯冠玉，兩人長途跋涉徒步兩千余里回到浙東……有誰能體會這樣的滋味，但張蒼水從不言敗。要有怎樣的信念才會造就這樣的堅持呢？

張蒼水這個書生具有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的本事，他以捉襟見肘的軍資、以簡陋的裝備集合起的起義軍卻紀(jì)律嚴(yán)明、驍勇善戰(zhàn)，讓大清帝國的高層時常坐立不安。1654年，張蒼水率水師北伐，入長江，趨瓜洲，搗儀真，抵燕子磯，氣勢如虹。1659年，張蒼水與鄭成功兩路呈夾擊式反攻，他率軍深入安徽，不到半月，就連克寧國、歙縣。張蒼水與鄭成功共得四府三州二十二縣，清廷驚駭……我常常想，如果有五個張蒼水，亦或十個張蒼水，大清帝國的江山還能坐得這么穩(wěn)當(dāng)嗎？

但張蒼水只有一個，僅僅只有一個，許多時候他陷入到一個人的孤獨(dú)中。

1654年，張名振這位張蒼水最好的戰(zhàn)友死于一場莫名的“病”，也有人說死于鄭成功的毒藥，張蒼水由此失去了一個可以并肩作戰(zhàn)的摯友。隨后一心抗清的鄭成功也漸漸力不從心，轉(zhuǎn)而進(jìn)軍臺灣。鄭成功入臺后，張蒼水派遣使者羅綸前往臺灣，催促鄭成功出兵閩南，但鄭成功拒絕了，鄭成功的理由是“臺灣萬定，不能行”。張蒼水只好又派遣使者入湖北鄖陽山中，想請李自成起義軍殘部——“十三家”軍出征，可“十三家”軍早已喪盡了昔日鋒芒，也拒絕了。而幾乎同時，清廷為了肅清東南沿海地區(qū)抗清勢力，頒布“遷海令”，迫使所有島上居民遷回陸地，以斷絕對起義軍的糧餉接濟(jì)，張蒼水的軍隊已買不到口糧了，只好開荒種糧，以求自救……

他遭受了無數(shù)冷遇，他真的只剩下一腔熱血和滿腹信念了。一切都在促使張蒼水成為最后的孤臣，他輾轉(zhuǎn)于一個又一個島嶼，他面對著一片又一片孤寂的海，他懷抱著一個一定要為之付出性命，付出所有人世的幸福又永遠(yuǎn)無法變現(xiàn)的愿望。

1662年，清廷浙江總督趙廷臣致信張蒼水，他覺得到了這樣的時刻，張蒼水完全陷入了孤軍奮戰(zhàn)境地，總該有醒悟了，但張蒼水再次拒絕了趙總督的這番“盛情”。

一個人要堅守一個信念是容易的，但近二十年時間，張蒼水對這兩個字始終不離不棄，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有時我們會禁不住滿心疑惑，張蒼水這樣的人，他內(nèi)心的出路又在哪里呢？張蒼水對整個南明的抗清局勢是有清醒認(rèn)識的，結(jié)局無非以卵擊石。但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不可救而救之，他需要給自己的信仰一個交代，在漫長的人類精神史上，高貴處就在這里吧，為了一種信仰，可以擯棄利弊，可以放棄生命，張蒼水以生命給出了答案。

1663年，南明魯王朱以海在金門島病逝，消息傳來，張蒼水悲聲痛哭。魯王是明朝最后一個具有標(biāo)志意義的符號，有如南明海上的最后一座燈塔，現(xiàn)在崩塌了。張蒼水聞聽消息后面朝東海坐了整整一下午，海水蒼蒼茫茫，海面上落日西沉。近二十年的戎馬征戰(zhàn)，近二十年的生生死死都在那個下午像海風(fēng)一樣向他撲打而來。“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他的心里涌上來這兩句悲切的詩，他的心也空成了大海，黑夜正在不可避免地降臨。

魯王病逝后，張蒼水殘部一直在六橫懸山島一帶活動，部隊的運(yùn)營已進(jìn)入最艱難的時期。1664年，張蒼水決定遣散義軍，這個舉動既有深切的無望又有不為人知的柔腸流露。張蒼水既不希望這些追隨自己而來的樸素的生命出現(xiàn)最大的犧牲，也不希望這支浙東的孤師有擾民的舉動，而事實上，隨著糧餉極度匱乏，后備供給完全斷絕的局勢到來，如果不伸手向百姓要錢糧，一支起義軍的隊伍根本無以為繼。現(xiàn)在，張蒼水決定送戰(zhàn)士們回到他們自己的生活里去，那里有人間溫暖的炊煙，有小家屋檐下的歲月安好。而他則攜帶部屬數(shù)人，駕一條小船消失在海上，他們后來登陸東海中一座叫懸岙的小島隱居，懸岙島荒瘠無人煙，南面有港可通船，北倚懸崖，他們在島上“結(jié)茅而處”。普天之下，皆為王土，現(xiàn)在只有這十幾平方公里的島上還寄身著幾個大明朝的臣民，還在講述大明朝最后的傳奇。

最終，這片遠(yuǎn)離大陸的島嶼還是沒有成為長久的棲息地，張蒼水這只南明的孤鷹，他在島上作了短暫停留，這是他二十六歲后漫長的十九年歲月里唯一一段安靜下來的時光。“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我一直認(rèn)為，項羽當(dāng)年說出這四個字時背后有一種巨大的歡欣，但顯然此刻的張蒼水面對這四個字的心情與當(dāng)年的項羽相去甚遠(yuǎn)。身陷東海上的小島，面對突然松懈下來的時間，張蒼水更多的是一種強(qiáng)烈的幻滅感，金戈鐵馬聲遠(yuǎn)去，只剩下浩蕩東去的海，只剩下橫無際涯的潮聲，張蒼水時常感慨自己的一生那么短暫，盡管那時他的人生還沒望見盡頭，他仍然覺得自己的人生短得仿佛就剩下一場南明朝廷在海上與清廷的戰(zhàn)爭。有時，他又覺得自己的人生太長了，長得都經(jīng)歷了幾個朝代，幾個帝王。現(xiàn)在大明朝的孤臣們都一一地走了，劉宗周走了，黃道周走了，錢肅樂走了，張名振走了，朱以海走了……而獨(dú)獨(dú)他張蒼水還活在這蒼茫的海上。那些日子，張蒼水在島上寫下許多詩篇，其實他是一位杰出的詩人，只是這無止盡的南征北戰(zhàn)讓人們幾乎忘記了他的另一個身份，但他確實是一位詩人。后來，即便在通往刑場的路上，他也一直在寫下擲地有聲的詩句。

張蒼水和幾個部屬隱居的那段時間里，清廷的官員們并沒消停，只要張蒼水還活著，他們的心結(jié)就無從解開。他們利用張蒼水的舊部下，讓他裝扮成寺僧到普陀山出家，以打聽張蒼水等人行蹤。1664年7月20日，清軍終于獲得確切消息，連夜偷襲懸岙島。張蒼水、羅綸及部屬葉金，王發(fā)，侍者湯冠玉等人悉數(shù)被俘。

第二日清晨，張蒼水被清兵帶離懸岙島，在他們登船之際，一只白猴飛奔而來，這是張蒼水在懸岙島上結(jié)識的新友人，張蒼水時常和白猴一起登島遠(yuǎn)眺，把自己的口糧分給它吃，一來二去便相熟了。好些他獨(dú)對暮色的時辰，小白猴都會出現(xiàn)，靜靜地坐在他身旁，仿佛它也能解“國破山河在”的千般愁緒。眼見張蒼水被押上了舟船，小白猴突然朝著一處高突的礁石奔去，縱身一躍，跳入萬丈海水中，在海天間留下一聲凄厲的長嘯，這一聲長嘯是懸岙島留給張蒼水的最后一句告別。

張蒼水被押往甬城，提督張杰以轎相迎，以這樣的方式迎接一個國家的囚犯，大致在我們厚厚的史冊中也是不多見的。張蒼水踏入張杰的提督府，第一句話就是：“這里是沈文恭先生故地，現(xiàn)在成了馬廄了。”對于這樣鋒利的言辭，張杰充耳不聞，他只是說：“先生，真是讓我久等了！”“久等”兩字在那樣的時刻，由大清提督張杰說出來有著別樣的深意，張蒼水不是沒聽懂，只是對他來說這種語詞里的勸挽之意已不具備意義，他說：“父死不能葬，國亡不能救。今日之舉，我只求速死?！?/p>

提督張杰只好將大清要犯張蒼水送往省城杭州，那個遙遠(yuǎn)的秋天的傍晚，提督張杰親自來到登船的岸邊，這一次，他僅僅為了表達(dá)內(nèi)心不可言說的敬畏。船沿著江一路向杭城進(jìn)發(fā)，行到深夜時分，忽然在夜空中露出半輪月亮，一個獄吏坐在船頭唱起了蘇武那支古老的《牧羊曲》。張蒼水披衣起身走出船艙，月光冷霜一樣落下來，他望著船頭的獄吏說：“你真是有心之人，雖然我赴死之心已定，胸中再無恐懼可言，但古老的歌謠還是讓我百感交集?！闭f完，他和獄吏一道重新唱起《牧羊曲》，歌聲在月光和流水間閃現(xiàn)出光亮，再也沒有悲傷，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清明。唱完后，他又讓獄吏在船頭置酒，和這個有心人對月暢飲。據(jù)說張蒼水渡江后，有人在船上留下兩句詩：“此行莫作黃冠想，靜聽先生《正氣》歌。”

到杭后，浙江提督趙廷臣也待張蒼水為上賓，趙廷臣允許張蒼水的舊友來探視他，也允許清朝仰慕他的人來慰問他。任何人來，張蒼水都不起身相迎，只是整日朝南靜坐，對于熟悉的人，他會拱手以示招呼，對于不熟悉的人，他就靜默以對，一言不發(fā)。幾乎所有探視過張蒼水的人都被他出奇的淡然與冷靜嚇住了，這樣的入定真不是一個階下囚所該有的，只有寺院里的佛只有超然的高僧才具備這份泰然。因為種種傳言，也促使杭城里有好些達(dá)官貴人懷著好奇與欽佩之心買通獄吏去見張蒼水，也有人去求字的，張蒼水就蘸墨揮筆給他們寫。

1664年10月25日，清廷所有勸降的耐心都用盡了，張蒼水從容赴死。家鄉(xiāng)大儒黃宗羲在《兵部侍郎蒼水張公墓志銘》中說：“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睆埳n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一次向世人詮釋了一個英雄的真諦。他走向杭州弼教坊，抬頭望見了對面的吳山，那時正值秋天，吳山已有濃濃秋意，用陶淵明的話說是“山氣日夕佳”。張蒼水不無留戀地大聲感嘆：“好山色，竟落得如此腥膻！”接著他接過趙廷臣事先備好的紙筆，寫下最后的詩句：“我年適四十五，偏逢九月七。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他不愿下跪，而是坦然地坐下來。行刑的監(jiān)斬官卻跪了下來，向張蒼水叩了三個頭。張蒼水身首離異后，仍坐而不倒，但監(jiān)斬官手中鋼刀斷為兩截。

2013年秋天，我跟一位朋友到西子湖畔拜謁張蒼水先生墓，我們問了好些當(dāng)?shù)厝?，幾乎都搖頭稱不知，后按圖索驥，在南屏山荔枝峰下總算找到了先生墓道。其實，張蒼水墓地并不難尋，正對著蘇堤入口。但顯然這是一個冷僻之地，鮮有游人光顧，我們在墓前靜靜地坐了大半個小時，我給這位朋友講述了張蒼水那些久遠(yuǎn)的故事。然后我們轉(zhuǎn)身離開，一入南山路，市聲鼎沸，一個熱鬧的人間撲面而來，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英雄一定是寂寞的，在沒有信仰的年代里，堅守信仰一定是需要無盡的勇氣的。當(dāng)時間進(jìn)入21世紀(jì)，人類開始精心算計每一次得失，但不管時代行進(jìn)到哪個節(jié)點(diǎn)，也不管人類的價值取向出現(xiàn)多么嚴(yán)重的突變，只要人類的精神殿堂沒有最后崩塌，我相信世界依然需要高潔的信仰，依然需要一種舍生取義的英雄主義。這樣，人類精神的高貴血統(tǒng)才得以延續(xù)下去，這樣，人也才能成為星空下最美麗的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