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鮑世遠
鮑世遠原上海市文化局離休干部,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十多年前,我的散文集《藝林短笛》設(shè)計封面時,選了高馬得先生的戲曲畫《擋馬》??晌也恢礼R得的住址,后來,通過北京的老友劉乃崇,再問了華君武先生,才打聽到確切的通訊地址。
我寄去了稿酬、《藝林短笛》和短信。不久,馬得回信:“現(xiàn)在很多人采用了畫作,從不打招呼,更不寄稿酬,你真是正人君子,十分難得……”
從此,我們成了難能可貴的文友,除通訊外,他陸續(xù)寄贈《我的漫畫生活——高馬得》《水墨·粉墨——看馬得畫戲,聽眾家評說》《馬得戲曲人物畫集》《戲畫·話戲》以及小品畫集等。
我想,有必要專程到南京去拜訪馬得先生,聆聽教益,增進情誼。正準(zhǔn)備成行,忽聞馬得先生逝世的噩耗,悲痛萬分,懊悔不已。
馬得,出生在馬年(1 9 1 9年),母親屬馬,馬年得子,取名馬得。
馬得七歲時父親去世,給馬得留下的是筆墨紙硯、碑帖畫冊、金石印章,這些東西給了馬得畫畫的基因。
馬得小時候曾在天津讀書,養(yǎng)育了他對民間藝術(shù)的濃厚興趣。每逢春節(jié),東門外的娘娘宮熱鬧極了,楊柳青的戲文年畫、民間玩具、各色剪紙窗花、布老虎等等,帶給他極大的喜悅和熏陶。后來,他又接觸民間藝人、戲迷、蹦蹦戲、河北梆子、草臺戲班,使他愛上了戲曲??伤]有開始畫戲,他開始學(xué)畫畫的是漫畫。抗戰(zhàn)爆發(fā),馬得一家人逃難到了貴陽,他與朋友合辦《國民畫報》半月刊,自編自畫漫畫,引起讀者的關(guān)愛。有一天,漫畫家葉淺予去重慶路過貴陽,看到了《國民畫報》,很感興趣,特地去找馬得,相約一起到花溪看苗家趕場。他親眼看到葉淺予畫速寫,目識心記,過目不忘,既快捷又準(zhǔn)確,既夸張又含蓄,使他認識到,應(yīng)當(dāng)在生活里尋找最生動、最豐富的形象和場景,并且?guī)е鴿夂竦呐d趣和真摯的感情去畫,懂得速寫是基本功,堅持練習(xí),數(shù)十年從不間斷,真是一日之師,終生為徒,葉淺予成為引領(lǐng)馬得入門的師尊。
1944年,馬得從貴陽來到重慶,正是爭取民主的高潮,漫畫大有用武之地。葉淺予為《新民報》晚刊主編的漫畫版,邀請張光宇、黃苗子和馬得合編。這個時期,使馬得的漫畫大有進步,他畫的《張果老倒騎驢,向著民主唱,背著民主行》,以民間傳統(tǒng)故事為比喻,諷刺當(dāng)時政府,說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大受贊賞。解放后,這幅漫畫被選入《漫畫辭典》。
抗戰(zhàn)勝利后,馬得回到了祖籍南京。1950年他在南京《新華日報》美術(shù)組工作。那時候,全國各省市的戲曲劇團都要到南京巡回演出。馬得要配合演出畫速寫見報,他幾乎每天晚上坐在劇場最前面,不停地畫速寫,他興之所至,不僅眼手得到了很好的鍛煉,而且積累了很多速寫佳作,也為他以后專門從事戲曲畫打下了扎實的基礎(chǔ)。
到了1980年,馬得調(diào)到江蘇國畫院工作,從此開始專攻戲曲人物畫的歲月。他找到了感覺,也找到了自己。雖然老天爺只給他留下一只還有白內(nèi)障的左眼,但是他仍然爭分奪秒地看戲畫戲,他樂此不疲,他勤奮好學(xué)。他畫戲以速寫、漫畫作為參考和依據(jù),但他不畫工筆,力求寫意。他重視看戲,力求看懂戲,感悟情節(jié),熟悉人物,請教演員,甚至學(xué)習(xí)身段動作,求得抓住演出中最閃光的表演,成為畫戲中最光彩的佳作。為此,他廣交演員朋友,學(xué)習(xí)交流。有時候一出戲想一次看明白,很難,更別說還要抬頭看字幕、低頭畫速寫了。有一次,他看昆劇折子戲《點香》,老覺得看不明白:一個窮得住破廟的算命瞎子,為什么每天還要點香?后來跟演員聊聊,才知道是為了怕“斷了香火”,每天給祖宗燒香。他又不懂,為什么算命瞎子點香時側(cè)臉向著蠟燭?一問,原來瞎子是憑臉的感覺來辨別香火的方向。馬得弄懂了,理解了,就能畫出神氣來。要畫得傳神,重要的是在于深入生活,去懂得生活中的許多道理。
馬得愛看戲,勤速寫,他能在瞬息間感受到戲的美,把他的畫戲成為畫中之詩,不求形似,只求神韻。他畫《牡丹亭》中的人物,擅用單線勾成,線如游絲,迎風(fēng)飄逸,稍敷淡色,略染腮紅,如入夢境,情意萬千,夢意感人。他畫的《游園·驚夢》《拾畫·叫畫》以及《蝴蝶夢》,都是夢意濃重,因此被稱作“畫夢的人”。
馬得的戲畫,以漫畫的夸張變形手法與中國畫水墨寫意的筆墨情趣巧妙地融合,獨具風(fēng)貌,自成一派。他善于捕捉小人物的特殊身份與性格,比如探馬報軍情、貪官顯窮相、媒婆說風(fēng)情、小卒翻跟斗、更夫敲更鼓等等,無不畫得神情精美。如果一個不懂戲的人是肯定畫不出來的。
馬得的戲畫愛畫背影,他說:從生活觀察所得,人在傷心處常常背轉(zhuǎn)身去,掩面抽泣,不愿被別人看到。而且,中國傳統(tǒng)戲曲表演講究背上有戲,因此,他在《貴妃醉酒》《千里送京娘》《斷橋》等戲畫中都展示背影。他認為,把《貴妃醉酒》中的楊玉環(huán)畫成背影,是從劇情中觀察得來的。楊玉環(huán)喜滋滋地來到百花亭等候唐明皇與她賞花飲酒,忽報“皇上轉(zhuǎn)駕西宮”,楊玉環(huán)既悲傷又怨恨,她難過又不能讓宮人們看出有失尊嚴,只好假裝滿不在乎,“且自由他”,轉(zhuǎn)過身去。他畫《斷橋》,他認為,白娘子懷孕到金山寺救許仙,受盡折磨,還是疼愛許仙。但又怨恨他無情無義,心情復(fù)雜,就采取用優(yōu)美的背影去表現(xiàn)她回想過去與許仙的恩愛,再用許仙掩面而泣來描繪他的悔悟。
馬得的戲畫,不是照搬舞臺速寫,而是以劇中人物為中心,按劇情精髓,自編自導(dǎo),以夸張的手法,表現(xiàn)他心中所要表現(xiàn)的人物形象,又以輕松、隨意的筆墨把他們畫活,表達他心中的美好感受。他對表現(xiàn)戲曲人物的興趣愈來愈濃,對戲曲人物的研究也愈來愈深。他能客觀地分析劇情和演員的關(guān)系、演員功夫的淺深,能夠做到省略其中繁瑣之處,補充其中不足的地方,充分夸張又能大膽取舍,創(chuàng)造合乎繪畫造型的形象,既是戲,又是畫,“不像不成戲,真像不算藝”。
馬得出版多種戲畫集,舉辦多次戲畫展覽,許多藝術(shù)家、畫家對馬得的戲曲畫,說出了極其精到的評述,這是對馬得戲畫創(chuàng)作藝術(shù)的最好評價。
黃苗子先生深有感觸地說:“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世故老頭’,而馬得在藝術(shù)上卻越來越天真。這老頭還保留了童心。他把舞臺藝術(shù)嫁接繪畫藝術(shù)中,他又成功地給中國畫和漫畫配種,因而產(chǎn)生他自己的、令人陶醉的藝術(shù)風(fēng)格?!?/p>
汪曾祺先生觀賞馬得的作品后說道:“馬得是畫家,看起來溫柔儒雅,心氣平和,但是并不脫離現(xiàn)實,他對藝術(shù)、對生活的態(tài)度都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他愛憎分明,胸中時有不平之氣,有時是相當(dāng)激動的,對此業(yè)界的是是非非,并不含糊,也無顧忌,指桑罵槐,一吐為快?!?/p>
評劇名家新鳳霞看了馬得的戲曲畫,先說了一個字:“美。”看了又看,再說了一個字:“淡”(淡雅的淡)??吹健肚琏┧荷取樊嬛械纳矶危f:“腰功好。”看了丑角的跳躍動作,說:“帶有鑼鼓點。”再看了《戲叔》,說:“武松畫得好,但潘金蓮的戲沒有做足?!焙髞恚R得聽了新鳳霞的意見,重畫《戲叔》。
俞振飛大師看馬得戲畫時說了四個字:“有情有意”。馬得深有感悟地說:“俞老是戲劇家,這是他對戲的要求,這四個字也成了我作畫的準(zhǔn)則:沒有感情的不畫,沒有意境的不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