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紅褪遍盡凄涼——論蘇曼殊小說的女子悲劇原因及背后的頹喪性

王彥為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漢語言文學(xué)文科基地班，江蘇 南京 210097）

自述為“行云流水一孤僧”的蘇曼殊因其起伏多舛的身世命運，而具有一種感傷憂郁的獨特氣質(zhì)，也就使其作品有了悲觀、絕望、頹喪的傾向。盡管蘇曼殊對革命有著極大的熱情，但他筆下這種身赴革命的昂揚激情完全被數(shù)量繁多的表達愁怨之作掩蓋了。

蘇曼殊一生創(chuàng)作過六部小說，除了《天涯紅淚記》一文尚未完成，其他五部小說，無一不滿紙淚痕。尤其是小說中的女子，往往一生不幸，最終以死亡或出家作結(jié)。蘇曼殊自幼失去母愛，在繼母的虐待下長大，心中常思念母親。尋找到母親后又遭到初戀情人意外身亡的打擊，他在內(nèi)心深處渴望得到女性的愛。同時，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一系列解放思想運動，改變了他對女性的認(rèn)識，因此，“蘇曼殊筆下的女性，浸潤著鮮明的時代特色，反映了社會上對女性看法的轉(zhuǎn)變：女性的主體地位開始凸顯出來”。“蘇曼殊對女子的贊揚不是出于男性單純的性欣賞角度，他還帶有時代風(fēng)氣影響下對女性人格尊重的特點”。①蘇曼殊既然如此珍視女子，那么又為何會親手將筆下女子推向悲劇的深淵？

一、蘇曼殊小說中的女性之美

蘇曼殊的小說中主要刻畫了這幾位女性：雪梅、靜子（《斷鴻零雁記》）；秋云、五姑、玉鸞（《絳紗記》）；阿蘭、阿蕙（《焚劍記》）；靈芳、蓮佩（《碎簪記》）；薇香、鳳嫻（《非夢記》）。毋庸置疑，蘇曼殊筆下的女子都是美的：一方面是其外表的婀娜多姿，風(fēng)姿綽約，如《斷鴻零雁記》中的雪梅“古德幽光”“容華絕代”，靜子“和婉容儀”“裊娜無倫”；又如《絳紗記》中的秋云“容儀綽約”“出于世表”。另一方面則在于其性格，作者將這種美視為眾美之首。小說中的女子性格往往剛?cè)峒婢撸瑢τ阽娗榈哪凶?，她們?nèi)崆樗扑?，愛慕深切，甚至熱情大膽。秋云“解所佩瓊琚，于懷中探絳紗，裹以授瑛?！雹邴溛骞玫谋戆谉崆?，舉止大膽：“‘今有一言，愿君傾聽！吾實誓此心，永永屬君為伴侶?！薄芭e皓腕直攬余頸，親余以吻者數(shù)四。”③薇香，鳳嫻也都大膽親吻海琴。這些女子保留了古代女子的典雅莊重，也增加了幾分熱情大方，敢于將內(nèi)心情感與想法率真地表達出來。當(dāng)愛情受到封建家長的阻礙，她們不再唯命是從，而是極力反抗，甚至比男子還要大膽。如秋云，即使夢珠逃避了她的愛，她也堅決地反抗，不愿意嫁給巨紳。五姑在義父謀取他人財物并提出悔婚之后，跟隨曇鸞大膽出走。玉鸞在自己家人悔婚之后，依舊割臂救未婚夫之父，并追至寺中贈金，勸其改過自新。這些反抗雖然都以悲劇收場，但卻讓讀者感受到了這些女子身上人格尊嚴(yán)的覺醒，從而體現(xiàn)出一種被毀滅前的耀眼的壯美。

蘇曼殊還打破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成規(guī)戒律，賦予筆下女子才華德馨之美。小說中的女子大多通曉文學(xué)、繪畫、佛學(xué)，并且關(guān)注社會。如《斷鴻零雁記》中的靜子可謂才華灼灼，詩詞、繪畫、佛法樣樣精通，也就難怪三郎對其欣賞贊嘆。又如《碎簪記》中的蓮佩對于歐洲與本國的關(guān)系局勢分析得細(xì)致有理。這些都使得蘇曼殊筆下的女子的美錦上添花，閃耀著人性的光芒和現(xiàn)代化的追求。

二、造成女子不幸的原因

這些兼具陰柔與熱烈，嫻淑與學(xué)識的美好女性又為何被毀滅了呢？

我們可以將小說中的女子大致分為三類：第一，愛情無果的女子：雪梅、靜子、秋云、五姑、玉鸞、阿蘭、靈芳、蓮佩、薇香、鳳嫻。第二，被時代毀滅的女子：阿蕙、媚娘。第三，墮落的女子：盧氏愛瑪。

第一類：愛情無果的女子。愛情給人甜蜜也帶來傷害，在憂郁的蘇曼殊筆下，傷害被擴大為毀滅。這樣的女子又可以分為兩類，一是為愛而亡者：雪梅、五姑、阿蘭、靈芳、蓮佩、薇香。二是為愛獨守，煢煢一生者：靜子、秋云、玉鸞、鳳嫻。導(dǎo)致這兩類女子悲劇的直接原因都與個體有關(guān)。先來看第一種個體因素，也是最直接的原因，即封建家長的阻撓。小說的愛情悲劇基本上都是以一方家長的落沒，一方家長的悔婚為的開端。在封建專制的家長眼中，婚姻只是一場利益的交易。在雙方交涉中，最常用的的幾句理由便是：“以為女子者，實貨物耳，吾因可擇其禮金高者而鬻之?！雹堋霸噯柧翁幍觅Y娶婦？”⑤家長們總是以“為其安好”一類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掩飾利欲之心。這種頑固的封建思想通過家長這一群體反映出來，施加在青年男女身上的壓力也就成為女子悲劇的最初導(dǎo)火索。再來看第二種個體因素，即女子所愛慕的男子。小說中的男子大多英氣逼人，學(xué)識廣博，卻都有共同的缺陷：體弱多病，總是在矛盾中徘徊，并最終選擇逃避。唯一有堅定想法的獨孤粲（《焚劍記》）卻有一顆漂泊之心，一心為友報仇，也就沒能給阿蘭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試看這些男子中的代表人物：三郎其實特別欣賞靜子，與靜子可謂兩情相悅。然而心中時隱時現(xiàn)的“三戒俱足”困擾著他，敬畏著出家人身份的同時，又難抑心中對靜子的傾慕。因此他在靜子的溫柔中流連，又在自己心中的戒條里焦灼。最終以不告而別留給靜子“系我一生心，負(fù)你千行淚”（柳永 《憶帝京》）的悲苦。夢珠更是一個極端矛盾的代表。從一些細(xì)節(jié)可以看出，夢珠身上帶著孩子氣，如“一日，與沙彌爭食五香鴿子。寺主叱責(zé)之，負(fù)氣不食累日?！彼麑η镌频膽B(tài)度也仿佛孩童的游戲，時好時壞。看似是不愛秋云：秋云與其相見，十分傾慕，而“瑛不顧。”⑥秋云贈其瓊琚，“瑛奔入市貨之，徑詣慧龍寺披剃。”⑦然而在出家之后，夢珠看到絳紗又“遍訪秋云不得，遂抱羸疾。”⑧仿佛對秋云還有所牽掛。多年之后，曇鸞找到夢珠，向他說明秋云對他的堅守。他又絕情地說“我心亦如之。夫睹貌而相悅者，人之情也；吾今學(xué)了生死大事，安能受戀戀？”⑨而在小說結(jié)尾，曇鸞和秋云找到夢珠，卻發(fā)現(xiàn)他懷藏絳紗而坐化，可見其對秋云仍有眷戀，實在讓人猜不透心思，只覺其徘徊于矛盾之中。而《非夢記》中的海琴就更為復(fù)雜，在薇香和鳳嫻之間徘徊不定，導(dǎo)致了兩人的悲劇。因此，這些女子的不幸也來源于她們遇人不淑，她們所愛的男子“大都有一顆孤獨而病態(tài)的靈魂。他們正直善良，卻卑弱傷感，優(yōu)柔寡斷，情懷抑郁，苦悶徘徊，缺乏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和大膽的叛逆反抗精神”。⑩最后一種個體因素是最悲切的，那便是出于好的心機，卻導(dǎo)致了悲劇。如《碎簪記》里，靈芳與蓮佩兩人都試圖將莊湜讓給對方，把痛苦留給自己，卻在最后導(dǎo)致了三個人都以死亡收場。而三郎與雪梅之間的愛情悲劇就更是這種因素的代表。雖然父親悔婚，但雪梅卻一直惦念著三郎，以至于多年之后，單憑其聲就辨出其人，還贈金助其尋母，可見雪梅愛之深切。三郎雖感其心，也知道兩人的婚事，卻拒絕了雪梅。原因一是自己出家人的身份，一是為雪梅著想，認(rèn)為自己的現(xiàn)狀只會拖累雪梅，希望她能夠找到更好的人家。然而雪梅卻為三郎守了一生的節(jié)，最終因不愿嫁給別人，絕食而亡。三郎本于好意的心機卻也間接造成了雪梅的死。最后三郎尋雪梅墓，也只尋到“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處葬卿卿”的凄然。

第二類和第三類女子的不幸原因都可歸為時代因素。魯迅曾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保斞浮墩摾追逅牡沟簟罚┻@句話可以概括出《焚劍記》中阿蕙的悲劇性。阿蕙是蘇曼殊小說中最富有青春氣息的人物。她頑皮可愛，有著少女的天真氣息，能夠看清世間的形勢，卻被封建思想荼毒過深。她曾說：“女子之行，唯貞與潔。”阿蕙的貞潔意識帶有著嚴(yán)重的封建腐朽氣味，她毫無反抗地代替了姐姐，嫁給一尊木主，犧牲自己，只為恪守這所謂的貞潔。又或許目睹了父親的死，姐姐的出逃后，她已看透了世間的凄苦，也就不想再做掙扎。阿蕙是一個美好的存在，卻被時代打破了。第三類墮落女子的代表盧氏是蘇曼殊筆下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壞”女子。她的身上有明顯的拜金主義。她為了金錢欺騙霏玉的感情，也為了金錢而嫁作他人婦。然而在這里依舊將她評定為不幸，是由于她對金錢的追求其實只是一種空虛，她的心始終沒有得到過撫慰，靈魂的枯燥使其在內(nèi)心深處成為一個不幸者。另外，這種拜金主義并非是她與生俱來的。在時代開化的初期，隨著歐洲文明一同席卷而來的，還有外國對金錢的崇拜意識。這種金錢意識難免刺激到當(dāng)時處于極度貧困中的國人的心。盧氏女子拜金的詬病，在一定程度上來源于整個時代的風(fēng)氣。

三、悲劇背后的頹喪性

蘇曼殊曾到日本尋母，在日本生活過一段時間，日本文學(xué)中的“物哀”之美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記，加之本身愁苦憂郁的氣息，其小說創(chuàng)作往往“以美麗和青春的無緣由的毀滅，使悲哀達到極致。因愛情，因年輕，因自戕，故事令人扼腕嘆息，具有無限凄美的審美效果”。?再配合上其情佛兩難的矛盾心理，當(dāng)時中國辛亥革命失敗的時代背景，小說中的悲哀就透出一絲頹喪的氣息。

先看小說之名，大多為悲涼頹然之物?！稊帏櫫阊阌洝分械摹皵帏櫫阊恪毙螁斡爸唬弧八轸ⅰ?、“焚劍”也都?xì)埰?，隨著小說人物愛情的滅亡而毀滅。

對測試數(shù)據(jù)進行整理分析后發(fā)現(xiàn)，處于亞健康狀況的50名同學(xué)在實驗檢測的20多個器官中出現(xiàn)問題.主要集中在膀胱、肺、肝、胃、大腸等器官.測試結(jié)果見表2.

再看其中人物，大多以死亡或出家作結(jié)。于小說情節(jié)而言，這是對愛的堅守，但是細(xì)想后不難發(fā)現(xiàn)這實則為一種逃避，特別是故事中的男子，他們在思考不出方向，做不出抉擇后，選擇了一方遠離現(xiàn)實與苦惱的自我天地。然而從夢珠懷揣絳紗坐化中可以看出，出家為僧并未使其放下，只是一種自我欺騙罷了。這種欺騙也毀滅了愛他的女子的一生。這種原因背后難免有著頹喪。小說中的男子基本上都有蘇曼殊的影子——他的糾結(jié)與矛盾。三次出家經(jīng)歷表明蘇曼殊塵心未凈，為僧只是暫時的出逃。另外，小說中的男子既愛那些美好的女子，卻又不愿言愛；既欣賞女子，又道“女子皆禍水也。”這些都是蘇曼殊寫人物時不經(jīng)意地透露出的自己心中的頹廢。

來自時代的壓力，也讓小說的悲劇背后流露出一種頹唐。蘇曼殊處于一種由蒙昧開始開化卻又未完全開放的時代，他能夠看見卻終究難以到達光明。正如魯迅在《吶喊》的序言里所寫的，在鐵屋子中沉睡的人，究竟應(yīng)該“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還是應(yīng)吶喊幾聲，驚起幾個人，看看有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蘇曼殊試圖毀滅鐵屋卻又失敗了。他小說中的人物意識到了包辦婚姻的無理，也反抗了封建制度，卻都以悲哀收尾。青年男女的反抗在心靈上是堅韌的，在行為上卻是軟弱的。他們心飛得很高，但行動上卻不敢走遠。這種螢螢的希望之光在蘇曼殊看來太過微弱，也就使其將這種失落與頹然隱藏在了文學(xué)背后。

以上的種種使蘇曼殊落入到一種命運無常的感嘆中。他將自己顛沛流離的人生經(jīng)歷，賦在小說人物身上，并借他們的口道出：“天之以人為戲也。”試圖掌握命運卻總是失敗的無力感，是蘇曼殊選擇出家的原因，也是造成其文字背后的頹喪氣息的重要因素。這使他的作品中逐漸出現(xiàn)一種無意義的思想，似乎對萬物的追求都不再具有價值。人生如夢，愛恨都無所謂有無了。蘇曼殊也就由命運無常的頹喪轉(zhuǎn)入“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的境地。

兼具“詩僧”“情僧”之號的民國才子蘇曼殊，終其一生都徘徊在情與佛的交界處?！棒卖狞c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透出他的矛盾與愁苦?！蔼毰P青燈古佛旁，有情更比無情苦”道出他心中的糾葛與神傷。他對女子更多的是精神之愛，是靈魂上的互通。他將這種情賦予筆下人物，希望他們可以代替他去愛。然而其自身的感傷氣質(zhì)，時代的壓力卻只能使其創(chuàng)造出一段段悲情故事，用凄涼的收尾表達對時代對命運的不滿與嘆惋，用自由追求試圖反抗，趨于覺醒的過程去掩飾心中的頹喪。

注釋：

①王娟娟.女性意識與蘇曼殊小說中的女性建構(gòu).湖北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2013.3，VOL33（3）.

②蘇曼殊小說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7：57.

③同上P61.

④同上P10.

⑤同上P63.

⑥蘇曼殊小說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7：57.

⑦同上P57.

⑧同上P57.

⑨同上P67.

⑩鄒承輝.蘇曼殊愛情小說人物悲劇的審美特征.廣東農(nóng)工商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09.5，VOL25（2）.

?曹曉麗.詩意的悲哀——論蘇曼殊小說的悲哀之美及其成因.小說論叢.

[1]蘇曼殊小說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7.

[2]王娟娟.女性意識與蘇曼殊小說中的女性建構(gòu).湖北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2013.3，VOL33（3）.

[3]鄒承輝.蘇曼殊愛情小說人物悲劇的審美特征.廣東農(nóng)工商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09.5，VOL25（2）.

[4]曹曉麗.詩意的悲哀——論蘇曼殊小說的悲哀之美及其成因.小說論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