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名家新論

王雨非

（南京師範大學 文學院 古典文獻，江蘇 南京 210097）

先秦名家新論

王雨非

（南京師範大學 文學院 古典文獻，江蘇 南京 210097）

從“百家爭鳴”到“獨尊儒術(shù)”，諸子之學在短暫的興盛之後逐漸沒落，因得不到統(tǒng)治階層和世人的重視，學說的傳習和發(fā)展、著述的保存和流傳都變得十分困難，其中許多言論和思想的價值也隱匿不發(fā)。本文以先秦名家為例，介紹其概況，略論其學說的價值，綜合分析諸家之說，爬梳尋繹相關(guān)文獻，參以己見，使大家對名家有新的認識和理解。

關(guān)鍵詞：名家 公孫龍子 惠施 邏輯學

一、名家學派的產(chǎn)生

歷代有關(guān)諸子百家起源的研究有很多，其中《莊子·天下篇》作為批評先秦諸子學說的重要文章，提出了“百家出於《六經(jīng)》”的觀點，認為“古之人其備乎！”而反映聖人君子言行德行的《六經(jīng)》“其數(shù)散於天下而設(shè)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但天下大亂，不再有至全至美的聖人君子，各種學派雖對《六經(jīng)》有所耳聞，繼承和發(fā)展下來，但“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1］，正因為有所遮蔽，大道不明，才會“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慾焉以自為方”，大家各執(zhí)一詞，爭論不休，由此形成百家爭鳴的局面。名家也出自《六經(jīng)》而專為名實之論。

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提出“王官”說，認為諸子最早都出於掌握著國家權(quán)利和知識的職官，而“名家之學，蓋出於禮官。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2］。

這兩種說法大概都不能說是完全正確，他們各自從一個方面解釋了諸子包括名家的起源，即百家的學說來源於“什麼樣的知識”和“什麼人的傳播”，兩說並不衝突，只是角度不同。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中曾對劉歆理論做出修正，他認為西周時期“師吏不分”這時候知識集中在王官貴族手中，後來周王室開始瓦解，社會現(xiàn)實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之前的官吏也流落民間，“憑他們的專門知識或技能，開館招收生徒，以維持生計”，“這是‘師’與‘吏’分離的開始。”［3］因為他認為名家出於辯者，而辯者是那些擅長辯論的老師，即名家是從一種職業(yè)中產(chǎn)生的。

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談到“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指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4］。認為各派都是爲了達到“治”的目標而採取不同的方法，殊途同歸，這也道出名家產(chǎn)生的原因是爲了尋求“治”的方法。

由以上四種觀點能梳理出名家的源流，《六經(jīng)》作為先秦重要的典籍，大多集中在王官貴族手中，後來時局動盪政權(quán)瓦解，隨著貴族的沒落知識流落民間，使得更多的人得以接觸到上層文化，一部份人繼承和學習了這些學說，發(fā)展成新興的士階層，他們或爲了謀生，或爲了鍼砭時弊，探求治世之法，於是宣揚自己的學說，自成體系。名家也是如此，大概是從《禮》的等級分明、名實相副等觀念中受到啓發(fā)，逐步發(fā)展成獨立的學說。

二、先秦名家重要的人物及著述

我國最早的系統(tǒng)性目錄學文獻《漢書·藝文志》所載名家文獻如下：

“鄧析二篇。鄭人，與子產(chǎn)並時。

尹文子一篇。說齊宣王。先公孫龍。

公孫龍子十四篇。趙人。

成公生五篇。與黃公等同時。

惠子一篇。名施，與莊子並時。

黃公四篇。名疵，為秦博士，作歌詩，在秦時歌詩中。

毛公九篇。趙人，與公孫龍等並游平原君趙勝家。

右名七家，三十六篇。”

《莊子·天下篇》批評名家學說時提到的有惠施、桓團、公孫龍三人。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

……

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p>

《韓非子·非十二子》論及名家只提到鄧析和惠施二人。其中許多人物和著述已經(jīng)別無可知，在這裡只介紹對名家學派有比較關(guān)鍵影響的鄧析、惠施、和公孫龍三人。此三人在《呂氏春秋》中都有記載。

《呂氏春秋·審應覽·離渭》篇：

“子產(chǎn)治鄭，鄧析務難之。與民之有獄者約，大獄一衣，小獄褥袴。民之獻衣、褥袴而學訟者，不可勝數(shù)。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

此段雖對鄧析多有批駁，但是可知他是當時以訴訟見長，他作為名家“名實之論”的一個先驅(qū)，雖然貢獻不大，但也體現(xiàn)出了名家的特點和初萌時的思想形態(tài)，現(xiàn)在一般認為今存《鄧析子》是偽書。

惠施即惠子，是戰(zhàn)國時期宋國人，學富五車，曾仕于魏。他和公孫龍子是創(chuàng)立名家學派的重要人物。

《呂氏春秋·審應覽·淫辭》：

“惠子為魏惠王為法，為法已成，以示諸民人，民人皆善之”

《漢書藝文志》所載“《惠子》一篇”現(xiàn)在已佚，但他的思想在《莊子》一書中得到了很多記載。一是通過惠子與莊子的論辯，如《莊子·秋水》中著名的“濠梁之辯”，二是《天下篇》中的列舉的“惠施十事”：

“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nèi)，謂之小一。

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

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南方無窮而有窮。

今日適越而昔來。

連環(huán)可解也。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

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p>

成為研究惠施思想的重要材料。

公孫龍是名家另一位重要的人物，曾為趙國平原君門客，他著名的“堅白論”和“白馬論”有鮮明的個人主張?，F(xiàn)存《公孫龍子》一書，本為十四篇，今存六篇，分別是：《跡府》、《白馬論》、《指物論》、《通變論》、《堅白論》、《名實論》。對《公孫龍子》一書的真?zhèn)螝v來爭論不休，現(xiàn)在一般認為此書為“殘真”本，子書一類本就很難斷定其成書于一人之手，古本有殘缺，后學加以補充，但思想定是一脈相承，不能完全否定其內(nèi)容和思想的真實性。

三、名家學派沒落的原因

談及名家沒落的原因，大體分為內(nèi)外因兩個部份。外因主要是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連年戰(zhàn)火在一定程度上造成文化的倒退，諸子之學雖興起於這個時代，但從文化傳承的角度來說仍然是十分不利的，社會動盪，難得潛心為學之人，也難求一個好的傳播和繼承思想、典籍的環(huán)境；秦漢之際一改諸侯割據(jù)的局面，統(tǒng)治者處於統(tǒng)一思想，鞏固政權(quán)的考慮都對學術(shù)文化施行了有力的措施，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漢武帝時期的罷黜百家，都對諸子之學造成了重大的打擊，而名家也同樣漸漸隱沒在文化長河之中。

但是外因是通過內(nèi)因而起作用，事物本身的性質(zhì)往往決定了它的走向，為何漢朝做出了“獨尊儒術(shù)”的選擇而其他學說得不到統(tǒng)治者的重視，其深刻的原因還要從自身來探究。從總的方面來說，儒家以社會倫理、道德教化服民心，提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既有利于統(tǒng)治者鞏固政權(quán)，又為維護傳統(tǒng)的社會秩序提供了理論支持，其不僅具備經(jīng)世致用的價值觀，還包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具體方法論。這些理論再加上歷代思想家、政治家的改造和發(fā)展順應了現(xiàn)實的需要。

另外諸子學說所代表的群體並不廣泛，例如兵家、陰陽家等，雖在各自的領(lǐng)域大放異彩，但他們能給人在社會生活中的指導意義是很有限的，而名家更是被看作好立怪說，苛察繳繞，是一群善于狡辯、好出異說之人，因此得不到重視和理解。

再者，名家“所研究和解決的重點，卻不是這個時代提出的課題，而主要是思維的邏輯形式及其規(guī)律”［5］?？鬃釉u價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而名家這種著一細微之處探討性的、爭辯以求真的、創(chuàng)新性的發(fā)表言論的做法，與一貫重視傳承的文化傳統(tǒng)，繼承聖人之言的普遍思路十分不同。因此囿於當時的文化背景，名家所提出的課題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誤讀和誤解，總是被當做反面教材。法家稱其“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6］、司馬談曾說“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簡而善失真’”［7］。而難讀難懂又會造成後世難傳的局面。後來也有許多哲學家對此做出過新的思考和糾正，在本文的第四部份會做出說明。

四、名家學說的價值

名家所提出的許多觀點，若不仔細推敲，實在古怪抽象難解，像“一尺之錘，日取其半，萬世不竭。”這樣的說法已經(jīng)有近代數(shù)學的極限思想做出印證，但仍有許多“卵有毛、雞三足”“孤犢未嘗有母”等命題現(xiàn)在仍然在學者中間不斷進行探索，沒有定論。但值得肯定的是，雖然名家學派在當時以及後世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多遭譏諷和攻擊，但是他仍然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價值。

《莊子·天下篇》中有關(guān)於惠施思想的記載，共有十條，其中第四條“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庇袑W者認為這個命題體現(xiàn)了一種運動的觀點，表明萬事萬物都是都處於運動變化之中，這和莊子“齊生死、同萬物”的觀點是有一定的共通之處的；還有人從“現(xiàn)象”和構(gòu)成現(xiàn)象的“主體（思）”和“客體（對象）”來分析，得出這個命題想表達的意義也許是，現(xiàn)象是主題的思和外在的對象共同造作的，它的存在是有主體賦予的條件的，如時間性、空間性，一旦離開了這些條件，現(xiàn)象就失去了相對確定性?！艾F(xiàn)象不具備普遍確定性。《莊子》追問的到底是蝴蝶夢周，還是周夢蝴蝶？方中之太陽、生命的現(xiàn)實等，是現(xiàn)象的存在，因此是不可靠的?！肚f子》雖然批判名家思想，但是他也接受了這一主張”［8］；後期墨家使用名家的“辯”術(shù)，來反駁名家對自己學說的批判，在公元三、四世紀里，道學興起，新道家吸收公孫龍和惠施的思想，在玄學中提出了“辨名析理”的觀念。不難看出，名家這種極強的邏輯思維方式，就一個具體的、小的情況反覆論證，其結(jié)論又看似無用荒唐，而實際上這提供了一種“思考的方法”而不是“行動的方法”，換言之，這些理論雖很少能直接指導現(xiàn)實生活，但卻為各家闡明自己的觀點甚至反過來批判名家提供了一種方法論。這從些研究成果一方面反映了諸子百家的思想並不是完全對立，而是逐漸有一個兼容滲透的過程，另一方面可以說明名家對其他學派思想有一定的指導、概括作用和一定的影響力。如此抽象而相對獨立與具體社會政治生活的作用與價值，很難在一時一地得到充分的認可。所以現(xiàn)在我們更應該用一種客觀的眼光去發(fā)掘其中的寶貴成份。陳憲猷先生認為名家代表著述《公孫龍子》一書探討、研究的重點是邏輯學中關(guān)於概念的界說，而“對《白馬論》和《堅白論》這兩篇文字，過去之所以爭論不休，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對‘非’、‘離’、‘藏’等幾個重要術(shù)語缺乏準確理解之故”［9］。他用訓詁的方法為我們重新辨別了這幾個字作為專業(yè)術(shù)語的含義，“非”字不可以簡單的理解為“否”、“不是”，按照段玉裁《說文解字》所說“非以相背為義，不以離為義”而“相背”就是取向於“翅垂”的狀態(tài)，左右翅不相同，但有相似性。因此，“非”可以理解為是“既有差別又有聯(lián)繫”的一種含義。

如“白馬非馬”這個命題，我們就可以根據(jù)陳憲猷先生的主張把它理解為“白馬不單單是馬”，這相比“白馬不是馬”的傳統(tǒng)的理解，爲了我們提供了另一種新思路。白馬是馬，但白馬不單單是馬，它比馬有更豐富的內(nèi)涵，“馬”是共性，而“白”是個性，“白馬”比“馬”的外延更加狹小。這樣一來，許多看似是悖論和荒唐之言的命題就得到了更為合理的解釋，同時也證明了名家在邏輯學和哲學方面的貢獻。

先秦名家作為先秦子學中較為特殊的一派，我們既能從諸子的興衰中找尋名家學派歷史演進中起落的答案，也能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名家不同於其他學派的價值和意義?！八牟恐?，唯子學包括最廣，各種專門之學皆隸焉”［10］，而名家學派對中國古代邏輯學、哲學等方面的貢獻以及有關(guān)“對思考的思考”，對研究先秦其他學派的思想、探究古人的思維方式等方面都有重要意義。

［1］王先謙撰.莊子集解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劉武撰新編諸子集成.中華書局，2012，12（第2版）.

［2］班固撰.漢書.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62，6（第1版）.

［3］馮友蘭著.中國哲學簡史.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5（第1版）.

［4］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1982，11（第2版）.

［5］陳憲猷撰.公孫龍子求真.中華書局，1990，6（第1版）

［6］王先謙撰.韓非子集解.鐘哲點校.新編諸子集成.中華書局，2013，7（第2版）.

［7］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1982，11（第2版）.

［8］沈順福著.先秦名家知識論研究.山東大學哲學系《現(xiàn)代哲學》，2006（4）：106.

［9］陳憲猷撰.公孫龍子求真.中華書局，1990，6（第1版）.

［10］呂思勉著.為學十六法.北京:中華書局，2007，10（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