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詩婚姻悲劇原因新探

徐勝男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氓》詩婚姻悲劇原因新探

徐勝男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衛(wèi)風(fēng)·氓》是《詩經(jīng)》中棄婦詩的代表作，詩中通過棄婦自述深刻地反映了婦女在戀愛婚姻問題上受壓迫、被損害的社會現(xiàn)象。對于詩中女性的婚姻悲劇，許多人把責(zé)任歸咎于兩性地位的不平等以及男女主人公的性格等原因。女性悲劇的造成固然有此類原因，但是從當(dāng)時的社會生活特點出發(fā)，違背禮制才是造成其婚姻悲劇的直接原因。

《氓》 婚姻悲劇 禮制

棄婦詩《氓》展現(xiàn)了上古社會中一個女子被棄的婚姻悲劇，通常認為造成這種悲劇的原因有三：一是古代男權(quán)社會中男女地位不平等，如程俊英說：“她抓住自己和夫權(quán)代理人氓的矛盾，透露了男尊女卑制度的社會現(xiàn)實。”［1］；二是男主人公“二三其德”［2］，如余冠英認為詩歌悲劇的原因之一是“男子負情背德”［3］；三是女主人公耽于愛情，如方玉潤評價：“此女始終為情所誤……以致不終，徒為世笑?！保?］。事實上在古代的禮法社會中，《氓》詩中男女主人公私定終身的行為從根本上違背了禮制，婚禮的缺失使他們的婚姻既不合理又不合法，對于女主人公來說，這也導(dǎo)致了她的婚姻失去了社會、家庭和宗教的保護，成為她婚姻悲劇的直接原因。

一、私定終身違背禮制導(dǎo)致婚禮缺失

周代婚禮包含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和親迎。其中納采（男方請媒人向女方家送禮提親）是婚禮的第一步，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步，它是婚姻合禮合法的前提?！缎l(wèi)風(fēng)·氓》中說：

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乘彼垝垣，以望復(fù)關(guān)。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從詩中“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等詩句可以看出，詩中男主人公并沒有通過媒人而是自己前來向女方提親，而且女主人公在納采之前已經(jīng)擅自與男子約定了婚期，這些都是不符合禮法的。上古婚姻非媒不娶，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媒人的婚姻不被禮法所承認，也不具備法律效力，因而也就不受禮法、道德所保護。而對于男女雙方在納采之前私自交往，人們也持反對意見，強調(diào)男女之別。《禮記·坊記》曰：“男女無媒不交，無幣不相見，恐男女之無別也?！薄对娊?jīng)》國風(fēng)中的鄭風(fēng)詩歌是最具有浪漫氣息的愛情詩歌代表，但即使在鄭風(fēng)中我們也能看到周禮對男女交往的限制。如《將仲子》一詩中，女子便對男女的私下交往充滿了擔(dān)憂：“將仲子兮，無踰我里，無折我樹杞……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币虼四信较逻`禮交往必定要受到禮法的譴責(zé)，《孟子·滕文公下》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惫鸥枰嘣疲骸懊尚弑缓觅?，不訾詬恥。”［5］由此可知，在時人的眼中青年男女私定終身是下賤的行為，這必定會遭到“詬恥”。

周代重視禮樂教化，禮樂在社會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它是當(dāng)時道德評判的基本準則，守禮的行為會受到人們的稱贊，而違禮的行為會招致社會的質(zhì)疑與譴責(zé)。如《相鼠》中甚至詛咒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氓》詩中男女主人公的違禮行為給自己和家庭都帶來了羞恥，而且這種違背父母意愿的行為，在古代社會也被視為不孝的表現(xiàn)。古人認為不孝有三，不順從父母的意思、違背父母的心意、陷父母于不義便是其一。［2］《氓》中男女主人公的這種既違背父母的心意又敗壞門風(fēng)的行為，“陷父母于不義”，這種情況下家人也不可能為其舉辦婚禮。詩歌中“以爾車來，以我賄遷”這一句凄涼的暗示，也印證他們的結(jié)合并沒有婚禮。

綜上所述，《氓》詩中并沒有納采禮，沒有納采，便是茍合，“中國自有禮制后，非當(dāng)于禮者不視為婚姻”［6］。沒有標志婚姻合法性的采納禮，其它五禮也就都不具備了存在的意義，從“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到“以爾車來，以我賄遷”的整個過程，婚禮都是缺失的。雖然有人認為“抱布貿(mào)絲”和“爾卜爾筮”與婚禮中的部分禮節(jié)相似，但是缺少“媒妁之言”的合法性前提，這些也并不被視為是婚禮。

二、婚禮缺失使婚姻得不到支持與保護

古代婚姻按照禮法應(yīng)行六禮，六禮中的第四禮“納征”即男方向女方送聘禮，這涉及到女方家庭的切身經(jīng)濟利益，《氓》中女主人公是私定終身，并沒有收到聘禮這讓她的家庭遭受了經(jīng)濟損失。而且婚禮中的六禮都要祭拜祖先，以求得祖先的同意和護佑，《氓》詩中婚禮缺失使他們婚姻喪失了神圣性和約束力。這一切使女主人公很容易成為婚姻的受害者。

（一）缺失聘禮使女主人公的婚姻失去家庭的支持和保護。

某種程度上，婚姻也是一種經(jīng)濟行為，“遂皇氏始有夫婦之道，伏羲氏制嫁娶以儷皮為禮?！保?］早在原始社會通過財物來獲取婚姻權(quán)利已成為風(fēng)俗。人類學(xué)家對此說得更明白：“婚姻中出現(xiàn)權(quán)利轉(zhuǎn)移的現(xiàn)象常與商品及勞務(wù)的交換同步。有時候這種交換僅表現(xiàn)為‘禮物’的形式，送禮是從對方獲取婚姻權(quán)利的方式，亦是風(fēng)俗所定?！保?］當(dāng)時婚禮中的聘禮分為先后兩種，先摯（玉帛）后庭實（皮馬）?！睹ァ吩娭心兄魅斯m有“抱布貿(mào)絲”的行為，但這并非聘禮，也就不具備聘禮所具有的作用。

古代聘禮的第一個作用是補償女方家庭養(yǎng)育女兒的花費，沒有聘禮女方家庭便相當(dāng)于遭受了經(jīng)濟損失。在古代的宗族家庭中，女方家庭遭受的損失其實就是女子兄弟們的經(jīng)濟損失，這自然會招致自己兄弟們的不滿，所以當(dāng)女方受到婚姻傷害時便很難得到他們的支持和保護。這也是《氓》詩中女主人公因丈夫“二三其德”受到婚姻的傷害，回到娘家得到的卻是自己兄弟們的嘲笑“兄弟不知，咥其笑矣”的原因之一。

聘禮的第二個作用是保障女子婚后的權(quán)利和地位。沒有聘禮，女子就無法保障自己在夫家的權(quán)利和地位。［9］在古代，夫妻雙方如果離婚的話，通常情況下女方并不歸還聘禮，因此離婚對男方來說是較大的經(jīng)濟損失，聘禮的存在可以適當(dāng)?shù)募s束他婚后的行為，不至于隨便地停妻再娶。從詩中“自我徂爾，三歲食貧”可以推知男主公并不富裕，聘禮對他來說是很大的一筆財產(chǎn)，但正是因為沒有給女方家庭聘禮，所以結(jié)婚和離婚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財產(chǎn)損失的擔(dān)憂。聘禮缺失使他擺脫了婚姻中經(jīng)濟的約束力，也讓女主人公失去了保護。

（二）缺失告廟之禮使女主人公的婚姻得不到祖先的認可與護佑。

祖先崇拜是上古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觀念之一，凡是重要的事情都要告之祖先，以求得到他們的認可與護佑，婚禮也是如此。《禮記·昏義》中說“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是以昏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皆主人筵幾于廟，而拜迎于門外，入，揖讓而升，聽命于廟，所以敬慎重正昏禮也”?？梢姡谥艽?，婚禮不僅是經(jīng)濟行為還是宗教行為［10］。

在婚禮的六禮中，每一禮都要舉行告廟之禮，以顯示婚姻的重要性和神圣性。女子出嫁前要在宗廟習(xí)禮并祭告祖先，告知祖先自己將離開宗族，求得祖先的認可與護佑。男方親迎時也要到女方祖廟祭告，使自己迎娶新娘的行為得到女方祖先的同意。親迎結(jié)束后先祭告男方祖廟才能婚配，告知祖先自己娶回妻子，祈求祖先福佑。新娘婚后三個月要祭拜男方祖廟，廟見成婦，以取得協(xié)助祭祀的權(quán)力，“婦入三月然后祭行……三月一時，物有成者，人之善惡可得知也。然后可得事宗廟之禮”［11］。取得祭祀男方祖先的權(quán)力意味著女方由原來的宗族加入了男方的宗族，并得到男方祖先的認可與保護，在宗教上有了歸屬。至此，女方獲得了男女雙方祖先魂靈的認可與護佑，而且獲得祭祀的權(quán)力，這就確立自己婚姻的神圣性和自己在夫家的宗教地位。在祖先崇拜盛行的周代，告廟之禮使婚姻具有神圣性，婚姻的神圣性具有巨大的約束力，它使男女雙方不敢輕易背叛婚姻，這是對婚姻的保護。

《氓》詩中男女主人公是私定終身，并沒有舉行告廟之禮，女主人公既背叛了自己的祖先，也沒有被男方的祖先所認可。因此她沒有被男方家族所接納，沒有祭祀的權(quán)力，不是男方家族的一員，甚至可以說她不是男主人公的妻子，《禮記·內(nèi)則》中云：“聘則為妻，奔則為妾?！敝挥忻髅秸⒌钠薏畔碛泻戏ǖ臋?quán)利和地位，而“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賤之”。于妾而言，她的婚姻并不受到宗教神圣性的保護，男子對她“二三其德”的行為也不因此而受到約束，妾沒有權(quán)利干涉丈夫與其他女子的交往。同時，女主人公的行為使“父母國人皆賤之”，她失去了再次結(jié)婚的可能性，“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只能忍氣吞聲?？梢?，告廟之禮對于女主公來說是極其重要的，告廟之禮的缺失使自己的婚姻失去了神圣的保護。

綜上所述，導(dǎo)致《氓》一詩中女子婚姻悲劇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私定終身的違禮行為是導(dǎo)致她婚姻悲劇的直接原因，因為這使她的婚姻失去了社會、家庭和宗教的保護，婚姻的悲劇由此產(chǎn)生。從禮制角度來解讀《氓》詩，可以加深我們對詩歌中婚姻悲劇根源的認識，對《詩經(jīng)》與禮制、宗教關(guān)系的理解也有一定的意義。

［1］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1991：169.

［2］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影印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325，2723.

［3］余冠英.詩經(jīng)選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32.

［4］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M］.北京：中華書局，1986：180.

［5］劉向.新序·說苑［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95.

［6］陳顧遠.中國婚姻史［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12.

［7］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4：333.

［8］錢民輝，田玉榮.中國女性行為的文化釋義［M］.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9：138.

［9］［美］南達著.劉燕鳴，韓養(yǎng)民譯.文化人類學(xué)［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213-214.

［10］李零.中國方術(shù)正考［M］.北京：中華書局，2012：8.

［11］班固撰.白虎通德論［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