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敘事（8首）

朵漁

論我們現(xiàn)在的狀況

是這樣：有人僅余殘喘，有人輸?shù)羟啻骸?/p>

道理太多，我們常被自己問得啞口無言。

將詞獻(xiàn)祭給斧頭，讓它鍛打成一排釘子。

或在我們閃耀著恥辱的瞳孔里，黑暗繁殖。

末日，沒有末日，因為壓根兒就沒有審判。

世界是一個矢量，時間駕著我們?nèi)ミh(yuǎn)方。

自由，也沒有自由，繩子興奮地尋找著一顆顆

可以系牢的頭，柏油路面聳起如一只獸的肩胛。

愛只是一個偶念，如諂媚者門牙上的閃光。

再沒有故鄉(xiāng)可埋人，多好，我們死在空氣里。

贊美

“幸福是一種謀得?！弊x完這一句

我來到陽臺上，并假裝思考片刻。

在我思考之際，一只蝴蝶翩然飛過

這些完美的事物并不為我而存在

我只是借浮生一刻享用它們的榮光

世間一切均是恩賜，你說聲謝謝了嗎？

要說謝謝，在世間的每一個角落

在垂淚的肩頭和歡笑的劉海，在偶遇的

街頭和遺世的塔尖，都要說聲謝謝——

謝謝這種短暫的相處，謝謝這種共和

謝謝。但丁和他的導(dǎo)師歸來后如是說。

謝謝。尼采在他最后的十年里如是說。

謝謝。一片銀杏樹葉如此感激那道光。

謝謝。你上揚的嘴角如此回應(yīng)我的愛。

靜靜的灰塵：致卡佛

她轉(zhuǎn)過身去，羞澀地除掉最后一件

內(nèi)衣，從一面鏡子里他瞥見

她用手悄悄托了一下，那是一對

剛剛生育過的乳房，不陳舊但也

算不上新鮮。沒有足夠的自信，這他

看得出，因此盡量不去直視她的肉體

他在她身上慢慢地舔舐，像一頭駝

在沙漠上靜靜地吃鹽。當(dāng)舌尖上那一點

滾燙的蜜，滴落在她的縫隙，她輕嘆著

開始改口叫親愛的。當(dāng)他從她身上滑落

突然覺得她如此地陌生……她向他訴說

家庭的不幸，訴說丈夫已不再與她做愛。

沒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他如此安慰著她

并悄悄地從她身下抽出已經(jīng)發(fā)麻的手臂。

他們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假裝還能愛

一縷光線穿過窗縫，照見空氣里騰起的

灰塵，也是那樣，靜靜的。

命中注定

他終于坐下來，抽了半支煙，打開

電腦，準(zhǔn)備寫一首詩。像一種祭神儀式

這首詩的模糊面貌已經(jīng)了然，他有信心

在這個陰雨綿綿的午后，將它寫出來。

還看不清它的形狀，確切說，只知道

它存在著，能感受得到它怦怦的心跳

但尚不知它置身何處。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它已然生成，在他的體內(nèi)，只需要一個

合適的契機，將它生下來。他將剩下的

半支煙點上，坐在電腦前，敲下第一行——

但這就是它嗎？他有些惶然，不敢貿(mào)然

繼續(xù)寫下去。也許會把它寫壞呢？或者

寫成了另外一首詩？他起身來到室外

轉(zhuǎn)了一圈，天空的云越積越厚，雨點

開始變大。詩啊，沒那么復(fù)雜，它通常

很簡單，但要讓這簡單之物完美現(xiàn)身

依然是難的。再次返身，坐下，在電腦上

敲下最后幾行?，F(xiàn)在，一首詩已經(jīng)誕生

但還不是最初的那一首，他確信，那首

命中注定的詩，依然沒有被寫下。

囚禁

——給德安

一排牢房一樣的紅磚建筑，一扇

很小的窗，開在房子的高處

只能看見風(fēng)，房檐下的鳥，和

床單一樣的云。我的朋友住在

三角鐵搭起的簡陋空間里，一張床

一把椅，一臺連接世界的電腦

欄桿上掛著他的雨衣。

必須為自己建造一所朝向內(nèi)心的

牢房了，他一邊泡茶，一邊感嘆

外部的世界早已潰不成軍

是啊，為自己的身體尋找一所

牢房，這很不錯，適合孤單地勞作

順便發(fā)呆、絕望，并在絕望中

悄悄自我修復(fù)。

兩個人就這樣坐在一張老舊的

沙發(fā)上，沉默著，煙灰里騰起一縷

白霧，一種難言的安詳，一扇門

朝向夏天的草地，青草被陽光

依次點亮，多么動人的綠啊

朋友將它涂在畫布上。

黑

他們把你帶走了……再一次

你求仁得仁。我將臺燈扭暗

雙手環(huán)抱，一種衣不蔽體的冷

窗外的燈火依然燦爛，幸福

在每家的廚房里任意烹調(diào)

這又是何苦呢，他們不需要

你的愛，有時這愛還會被他們

調(diào)制成一道深夜的開胃餐。

但誰不曾在黑暗中諦聽走失者

的足音，誰就不會在黎明歸來。

寫作，也是如此吧，躲開一切

榮譽，甚至躲開你命定的讀者

向一個人孤絕的幽暗處開挖

要知道黑暗中不只有恨，有時愛

也委身在低微晦暗之中

那弱小的閃光，構(gòu)成黑暗的心

以使黑更黑。

清白

他在世上像棵不生根的樹

他在人群里像半個隱身人

他也走路，但主要是漂浮

他活著，仿佛已逝去多年

但他的詩卻越來越清澈了

像他早衰的頭頂

在燈光下泛著清白的光暈。

我們曾坐在河邊的酒吧閑聊

聊一個人的死被全世界紀(jì)念

聊侍奉自己的中年多么困難

不斷升起的煙霧制造著話題

沒有話題的時候就望望窗外

黑暗的運河在窗下日夜不息

沉默的拖輪像條大魚一閃而過。

人是怎么回事

一條蠶，吃飽了，吐絲將自己

裹起來，等待著化蛹，蝶變

一棵樹，開花，結(jié)實，然后死去

但它留下了種子、根，生命繼續(xù)

但人是怎么回事？從出生到入死

生命像一支箭矢，射進(jìn)微茫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