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水
簡介:她只是一個對心愛的偶像望塵莫及的女屌絲,卻在這個時代成了揮金如土的千金小姐;而她的偶像,卻成了這里的一個戲子。她苦苦追逐付出,終于得到了他。然而,當(dāng)那個總是默默幫她追逐愛情的啞巴驟然離去之后,她為什么會有一種癡心錯付的感覺?
楔子
江月明劍眉星目,英姿颯爽。他手提長槍蹬著一雙皮靴踏著鼓點而來,幾個亮相之后,便開口唱起戲詞。
他的聲音清亮悠揚,像一望無際的山巒,得天地之獨厚,渾然天成。
待他唱完,正對著他坐的杜燕婷第一個拍起手來。她身邊的仆人將一個鼓鼓的荷包扔在他的腳下。他微不可察地皺皺眉,用腳尖挑起地上的荷包,伸手一撈就將那滿滿的銀圓揣進懷里。那個身穿精致洋裝的大小姐正深情款款地望著他。
退至后臺,阿卜率先迎上來。他將裝滿銀圓的荷包扔給阿卜,啞巴阿卜掂了掂荷包的重量,露出個滿意的笑容。
從他們身后路過的人的輕佻交談聲飄進了江月明的耳朵里:“江老板真是天大的面子,有杜小姐天天來捧他的場,假以時日,恐怕江老板要做杜家的上門女婿了!”
阿卜為江月明整理衣襟的手還停在半空中,無奈地望著負氣的他漸漸消失在層層的帷幕間的背影。走到臺口,他發(fā)現(xiàn)杜燕婷居然還坐在臺下,盯著空無一人的戲臺發(fā)著呆。
戲臺散場,人走茶涼。她卻傻傻地坐在那里,仿佛等待了幾生幾世。
1
阿卜正在院子里掃地,聽見墻根下傳來砰的一聲巨響。他手里的掃把抖了抖,好不容易掃成一堆的落葉又被震飛。
他往聲音的方向跑去,正看見杜燕婷一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
阿卜有些吃驚,杜燕婷是江月明的頭號戲迷不假,每次送花籃打賞銀出手最闊綽的也是她,可她為了見江月明一面竟然不顧大小姐的身份翻戲班子后院的墻,這事要是說出去,恐怕會成為全北平城茶余飯后的笑話。
“請問江老板在哪間房?”
他搖搖頭,臉上掛著一貫的恭敬溫和笑意。
“你……不會說話?”杜燕婷遲疑地問道。
阿卜點頭。
“對不起?!彼饬x不明地道了聲歉,小聲嘟囔道,“可我還是想見江老板一面。”
阿卜在半空中畫了個月亮,跟著指了指她的耳朵。
“你說讓我晚上聽?wèi)虻臅r候再來?”
阿卜笑得幾分釋然,和那么多戲迷磕磕絆絆地打過交道,杜燕婷倒是一點即通。
杜燕婷長長地哦了一聲,失望又落寞的表情讓他有些于心不忍。他忍不住又打量了她一眼,秀氣的五官一看便是來自江南水鄉(xiāng)的小家碧玉,唯有那雙眼睛,晶晶亮亮,仿佛藏匿著一個出格的靈魂。
失魂落魄的杜燕婷重新走回墻根底下,笨拙地往墻上跳了跳,卻怎么也抓不住圍墻的邊沿。她沮喪地耷拉下腦袋,嘟囔道:“我真沒用?!?/p>
她可憐兮兮的,真讓阿卜覺得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鐵石心腸的人。他嘆了口氣,走到杜燕婷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杜燕婷的一雙眼睛頓時神采奕奕。他看著她仿佛重生的模樣,忍不住無聲地笑了。
讓杜燕婷感激的結(jié)果,就是阿卜緊緊地貼著墻站著,假裝沒有看見江月明向他投射而來的不滿視線。
此時的杜燕婷局促地坐在椅子上,恨不得將自己縮成一只蝦米。她的頭快要埋到胸前,從他的角度望去,隱隱能看見她燒紅的側(cè)臉。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嬌羞的模樣和方才判若兩人。
江月明冷著臉捏著茶蓋,淺淺地朝熱氣騰騰的茶盞中吹著氣,并沒有開口的打算。阿卜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走上前為杜燕婷斟茶,緩解一下僵硬的氣氛。
江月明冷冷淡淡,她只能慌慌張張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卻被燙得直吐舌頭。
阿卜趕緊找來了手帕,塞進了杜燕婷的手里。她也只是馬虎又隨便地擦了幾下,就又看著江月明發(fā)起呆來。
那種將愛戀表現(xiàn)得露骨極致的視線,阿卜還真的很少見過。以往的那些太太小姐,就算再怎么喜歡,見了面卻也是循規(guī)蹈矩。不像杜燕婷,恨不得把一雙眼睛都長在江月明身上。
“你……你可以給我簽個名嗎?”杜燕婷的聲音小得像是蚊子在哼哼。她遞上了剛擦過嘴的手帕,上面還有粉紅色的唇印。
江月明臉色一沉,顯然是將這要求當(dāng)成了富家千金輕薄無禮之舉。
“小生晚上還有好幾折戲要唱,若是杜小姐沒什么事了,小生現(xiàn)在想休息了?!?/p>
杜燕婷被這逐客令嗆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她道了聲歉,走得十分狼狽。
“以后別隨便領(lǐng)些無謂的人來見我?!?/p>
阿卜只好收回視線,慢慢地點了點頭。
等阿卜繼續(xù)未完的打掃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杜燕婷還蹲在地上,傻乎乎地望著高高的墻。阿卜想她一定是因為江月明的態(tài)度而難過,哪知她見了他開心地笑了起來,情緒好像沒有受一點影響。
“剛剛謝謝你?!?/p>
阿卜笑著擺了擺手,哪里有幫到她什么,最后還不是被杜月明趕跑了。
“沒關(guān)系的,”她喃喃自語,“我好不容易才能接近他,他兇我也好過像以前完全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p>
阿卜用手語比畫著問——你怎么還不走?杜燕婷撓著頭窘迫地笑了,尷尬地指了指墻頭:“為了不讓爹發(fā)現(xiàn)我來戲班子,我只能再按原路返回了。但是這兒太高,我翻不過去。”
哭笑不得的阿卜站起來比了比高度,便在墻根下穩(wěn)穩(wěn)地扎了個馬步。他朝她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你讓我踩著你的肩膀上去?不行不行,這怎么行?”
阿卜撇撇嘴,干脆走到杜燕婷身邊,把她攔腰抱起,用肩膀?qū)⑺蛏弦凰?,杜燕婷嚇得趕緊手腳并用地攀住墻頭,扒在墻上像只被遺棄的小貓。
——下去的時候小心,別再摔跤了。
杜燕婷怔怔地看著那個只能通過手舞足蹈的比畫才能向她表達出關(guān)切的男人,點點頭,又朝他道了聲謝才小心翼翼地跳下去。阿卜側(cè)耳,撲通一聲,跟著傳來杜燕婷呼痛的聲音??磥硭m然是聽進了自己的話,但落實起來還是有些難度。endprint
阿卜望著堅實的墻壁笑了,忽然有些遺憾。如果他可以笑出聲的話,大概她就能聽見此時他的快樂。
2
江月明挑梁獨唱這天,杜燕婷又準時坐在臺下的老位子上,無比期待地等待開場。
阿卜從她身邊路過,她笑嘻嘻地塞了一大把銀圓給他,神秘兮兮地說道:“我看你的衣服都破了,天越來越冷了,你多買些好衣服!”
阿卜怔怔地望著她,她著急道:“你拿著!我窮得就只剩下錢了!”
銀圓還帶她的體溫,暖暖的。阿卜揉了揉鼻子,想朝她笑笑,余光里卻依稀看見后臺江月明朝這邊望過來的身影。
等他到后臺,江月明劈手奪過那些銀圓,鄙夷地扔在地上。
阿卜慶幸還好自己是個啞巴,免得說多錯多。他知道江月明一向不喜歡這些千金小姐,也介意別人對他指指點點。他和杜燕婷之間懸殊的身份地位在別人看來,就成了他占了她的便宜。
等江月明走遠了,阿卜才走到銀圓散落的地方,把它們一塊一塊地撿了起來。
他仔細地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
江月明隨著鑼鼓點出場的時候,并沒有聽到滿堂喝彩。全場的焦點都在正在和杜笙爭執(zhí)的杜燕婷身上。杜笙是北平城里的大亨,杜燕婷是他的獨女,聽說她先天身體就不太好所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后來這病不知道怎么就奇跡似的好了,夜夜往戲班子跑,快成了整個北平城的笑話。
鑼鼓聲戛然而止,江月明只好硬著頭皮亮身段。臺下已然更加混亂。杜笙揚起手,一巴掌甩在杜燕婷的臉蛋上,惡毒又刻薄的話一字不落地傳進江月明的耳朵里。
“就這么一個下九流的戲子就把你迷成這樣?!”
唱聲也戛然而止,阿卜匆匆從后臺沖了出來。
被打斷了戲的江月明怒火中燒地跳下了臺,趕在阿卜前面抓住杜笙再次揚起的手。
江月明譏誚笑道:“杜老板的生意做得這么大,全北平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今紆尊降貴來小小的戲班找麻煩,不怕傳出去掉您自己的身份嗎?”
杜笙臉色一變,惱羞成怒地扯住杜燕婷的手:“跟我回家!”
“我不走!我要聽完他唱戲!”
江月明實在是弄不明白杜燕婷對他的執(zhí)念到底是源自于何,有錢人家特立獨行的大小姐多得很,然而像杜燕婷這樣偏執(zhí)的倒是少之又少。他忍不住回頭看了杜燕婷一眼,她顯然是將他的舉動誤以為成英雄救美,無比崇拜地看著他,狂熱的目光中卻又有一絲哀傷。
那是求之不得,亦是黯然生離。他恍惚,不過是臺上臺下這樣的距離,真的足以情根深種至此嗎?
為了防止情勢再惡化下去,江月明只好低聲安撫道:“杜小姐,聽我唱戲還有大把機會。你還是先和令尊回去?!?/p>
杜燕婷死命地咬住下唇,這才平靜下來,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楚楚可憐。她又深深地看了江月明一眼,才低著頭乖乖地跟著杜笙離去。
阿卜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杜燕婷被她爹帶走。
局勢本就動蕩不安,北平城里的夜夜笙歌也不過是睜只眼閉只眼地掙扎罷了。他第一次見到杜燕婷的時候,就為她的活力與執(zhí)著所震懾——那是他們遺忘了太久的東西。
可到了現(xiàn)在,阿卜有些弄不明白,他究竟是因為舉手之勞而幫助她,還是因為他想幫她保護住那些珍貴的真誠和希望。
3
杜燕婷終于體會到深閨中的無可奈何,任憑你是富二代又怎么樣,上帝是公平的,在給予你優(yōu)渥的生活條件的同時,同樣剝奪去了他人唾手可得的自由。她被軟禁起來,與此同時杜笙安排她與商行李少爺相親。她不肯,杜笙長嘆了一口氣,說:“婷婷,你怎么變得這么犟,爹把你養(yǎng)到這么大也不容易……”
她只好苦笑,杜燕婷能健健康康地長到這么大,能出手闊綽地捧江月明的場,都是得著杜家的庇護。生養(yǎng)的恩德大過天,她又怎么能做出忤逆不孝之事,讓父母為她操勞擔(dān)心呢?
就算再喜歡江月明又能怎么樣,恐怕在他人看來,自己的癡迷不過是一場魔障,沒有人會將那種喜歡當(dāng)真,包括江月明。對于江月明而言,無論是現(xiàn)在也好,以后也罷,自己都不過只是紅塵中的一顆塵埃,渺小而又陌生,永遠都不會和他的生活有什么交集。
杜燕婷閉了閉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您放心,我會乖乖去相親的?!?/p>
可她還是耍了個心眼。
入夜,杜燕婷趁看守放松便摸著老路走到了戲班子的墻根下,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翻到墻對面,沒摔個馬趴,卻也沒見到阿卜。
想著阿卜也許早早去睡了,杜燕婷也不好意思再麻煩他。憑著記憶走到了江月明的房前,有個人影映在窗紙上,如同山水畫般寫意。她等了片刻,果然聽見里面?zhèn)鱽砹私旅骶毘穆曇簟?/p>
今夜江月明的聲音,不知是不是在這月色的映襯之下,更顯低柔婉轉(zhuǎn),他在唱著一首江南小調(diào),情愫旖旎委婉。她聽著聽著便笑了,索性靠著門坐了下來。
她其實并不是這個亂世中的人。還在現(xiàn)代的時候,她經(jīng)常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隔著電波聽自己的偶像路詩博唱歌。然而不論那聲音多動聽,始終隔著介質(zhì)。她去過他的演唱會,不遠不近地看著他,只是他永遠高高在上,無論她怎么伸出手臂,都是永遠不可能觸碰到的距離。
杜燕婷揉了揉發(fā)酸的眼角,掐斷了自己無盡的緬懷。她敲了敲門,里面的唱聲戛然而止,像是玻璃被猛地摔碎一般。
“江老板,是我,杜燕婷?!?/p>
屋內(nèi)的江月明并沒有說話,她有點難過,自己到底是打擾到他了。
“我今天來,是和你道別的。以后可能沒有機會再聽你唱戲了。其實,我真的很喜歡……聽你的戲。你不知道,能在這里見到你,對我來說實在已經(jīng)是一種天大的恩賜了?!?/p>
她將頭抵在門上,繼續(xù)喃喃自語道:“你知道什么叫做偶像嗎?就是永遠也無法接近,但是卻不由自主被他吸引的人。在我的家鄉(xiāng)有個姑娘叫阿沐,她也有個偶像,那個偶像也像你這樣高高在上,唱歌給所有人聽??伤粫膊豢赡軐儆谒?。她狂熱地喜歡著她的偶像,就像談了一場一個人的戀愛一樣。有一天,她忽然得到了一個機會,她不用在夢里才能和他說上話,甚至還可以獨占他。所以,不論他怎么對她,她都不會走?!眅ndprint
杜燕婷抹了抹臉,旁若無人地笑了起來:“我和你說這些干嗎呢?你一定不明白,其實我到現(xiàn)在也都還沒有明白,這樣的機會于我而言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運。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你唱戲這么好聽,我也唱首歌給你聽吧?!?/p>
那是一首她偶像翻唱的經(jīng)典的廣東歌,她也喜歡得不得了,如今在她字正腔圓的發(fā)音下就變成了江南水鄉(xiāng)的吳儂軟語。
……
但愿我可以沒成長,
完全憑直覺覓對象。
模糊地迷戀你一場,
就當(dāng)風(fēng)雨下潮漲。
……
等一首歌都唱完,房內(nèi)一直沒有動靜,杜燕婷說不上是釋然還是失望地站起來。
“我走了。就是有點可惜,我還是沒能拿到你的簽名。”她失落地嘟囔道。
忽然,從門縫里探出一方絲巾,她忙不迭地接過來。那是她曾經(jīng)遞給江月明的印上她唇印的方巾,如今在一角之上竟寫好了江月明的名。
杜燕婷握著方巾哭了起來,原來不論現(xiàn)在或未來,他都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
“謝謝你,江月明?!?/p>
她聽見房里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聲。
4
杜燕婷面無表情地走出杜宅,腦海中回響著杜笙的千叮萬囑:這次和李家少爺?shù)囊娒?,千萬別再出什么亂子。
杜燕婷低著頭,只顧看自己的鞋尖。直到她的手腕被攥住,被人拽著跑起來。女仆們的驚呼通通被拋之腦后,耳邊只有颯颯的風(fēng)聲。杜燕婷瞪著阿卜,他在奔跑中居然還來得及回過頭,沖她狡黠地眨眼,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他們一路跑到了城外的山坡上,時已初春,山坡上生長著繁茂翠綠的青草,還有星星點點的野花旺盛地搖曳在其中。一棵百年老松樹正盤踞在泥土上,四季長青的枝葉蘊藏著無限的生命力。
她用力拉住阿卜,迫他停下。阿卜不解地看著她。
“阿卜,你把我害慘了,要是今天的相親黃了,我爹一定會打斷我的腿?!?/p>
——你想嫁給他?
杜燕婷撇著嘴,低聲道:“我只想嫁給江月明?!?/p>
阿卜被她的直率逗笑了,眉眼彎彎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杜燕婷怔忡地看著他忍俊不禁的樣子:“阿卜,你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阿卜忽然在她面前探下身子,用兩根岔開的手指撐起她的嘴角,強迫她露出一個別扭的笑容。
——你笑起來也挺好看的。
杜燕婷真的笑了起來。
“真奇怪,我明明不懂手語,可看你比畫,好像真的知道你在說什么。這大概就是我和你的緣分吧?!?/p>
還在笑的阿卜,表情漸漸柔和了下來。他猶豫了一下,才遲疑地從杜燕婷的發(fā)間摘下一根不知何時飛上去的雜草。那棵柔弱的青草在他的掌心里,隨著風(fēng)輕輕地顫動著。阿卜的神色暗了暗,帶著她又跑了起來。
杜燕婷不明白,為什么這次的阿卜這么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僧?dāng)她遠遠地看見站在樹下的江月明,想到那夜她倚在門前對他說的那些話,她還覺得面上燒紅,恨不得在地上找個窟窿鉆進去。
阿卜卻在將她送到之后便悄然離去,為他們留下獨處的空間。
杜月明的表情不同于以往的不耐煩,反而有些生澀:“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喜歡我什么?”
“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江月明疑惑:“不需要嗎?”
杜燕婷撲哧一聲,撞進江月明微有慍色的眼底慌亂地擺了擺手:“我是說,我喜歡你就是因為我喜歡你,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p>
江月明有些不可思議地說:“我真的弄不清楚你在想什么。”
“你不需要明白,只要讓我看著你就好?!?/p>
江月明第一次認真地審視起杜燕婷,明明是令人害臊的話,她卻說得無比自然,不知道有多天經(jīng)地義。她的眼睛漾著水光,像一汪深潭,里面藏著生動而鮮活的靈魂。
“對不起。以前我對你的態(tài)度不太好。”他梗著脖子,語氣生硬又不自然,“以后不會了?!?/p>
“那……”杜燕婷努力消化著他話里的意思,“我以后去聽?wèi)蚧蛘叻瓑φ夷?,你都不會再趕我走了?”
江月明忍不住笑了:“你可以隨時來聽我唱戲,不過翻墻還是算了?!?/p>
杜燕婷做夢都想得到的溫柔如今終于得到了,她感動得使勁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掏出江月明給她的方巾拭淚。
“謝謝你?!彼吐暤溃斑€有你的簽名?!?/p>
江月明皺皺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神色慌張的阿卜打斷。原來杜家的追兵到了。江月明哼了一聲,抓住杜燕婷的手,沿著山間的小路飛快地逃竄。這明明是一路的雞飛狗跳險象環(huán)生,可杜燕婷卻覺得自己像在漫步云端。她感受著從江月明的掌心里傳來的溫度,看著他月牙白的長衫在齊人高的野草地里上下翻飛。
他在保護自己,她愛了許久的人正在保護著她。
杜燕婷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腳下一絆,差點摔倒的時候腰上被一雙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她驚魂未定,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阿卜朝她溫柔地笑了。
5
杜燕婷原本以為她逃掉相親這事怎么都會被杜笙好生教訓(xùn)一番,可是她的小情小愛在分崩離析的局勢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日軍打破北平最后一道防線,作為北平大亨的杜笙,為了保住身家安全不得不和日本人虛與委蛇,每天來回奔波,根本無暇顧及她的兒女情長。
杜燕婷不知道自己這算不算是撿了個便宜,她得以趁亂溜去戲班。戲班子的戲停了,江月明每日都為了生計愁眉不展,讓阿卜劈柴去賣。她不敢忤逆江月明的意,卻有些心疼天寒地凍里悶不作聲地劈柴的阿卜。她趁江月明走了,便偷偷溜到劈柴的阿卜身邊,陪他聊天解悶。
如果說江月明是清冷孤高的月,那阿卜就像是暖洋洋的太陽。雖然他不會說話,但不論她說什么,阿卜都會笑瞇瞇地回應(yīng)她。也是到了現(xiàn)在她才知道,原來阿卜的卜,是念作蘿卜的卜。
她笑:“我喜歡這個發(fā)音?!?/p>
阿卜在半空中畫了個問號。endprint
“我的偶像啊,他的名字就念作這個音?!倍叛噫脫]了揮手,“算啦,你一定不知道什么是偶像。偶像,就是我特別特別喜歡的人?!?/p>
阿卜在半空中捏了個蘭花指,模仿江月明的樣子,憋著笑揶揄杜燕婷。
杜燕婷紅著一張俏臉搶過他的斧子,幫他劈柴以解尷尬。阿卜擔(dān)憂地伸出兩只手護著她,粗糙的掌心上面有許多龜裂的口子,一點也不像江月明的纖纖十指。
杜燕婷心頭一揪,不由得埋怨道:“你的手都這樣了他怎么還讓你劈柴?!?/p>
阿卜笑了笑,從她手中拿過斧子,繼續(xù)劈起柴來。他比著手勢道:我也要掙錢啊,攢夠了錢組建一個全國最好的戲班子。
杜燕婷咬緊下唇道:“阿卜,他對你并不好,是嗎?”
阿卜的動作頓了下:他對我有恩情,這是我該還他的。
“什么恩情?”
阿卜手中的動作一偏,鋒利的斧頭差點劈斷了她的腳。他趕緊將她拉起來,緊張地上下檢查著她有沒有受傷。她十分受用地享受著阿卜的關(guān)懷,大方地給了阿卜一個擁抱。
“阿卜,你是我在這里最好最好的朋友,相信我,你一定可以過上很好很好的生活?!?/p>
阿卜的身體十分僵硬,良久才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聞到阿卜衣服上青草和泥土混合著的味道,無比的靜謐。
“你們在做什么?”江月明冷冷的聲音打破了他們友誼的擁抱。他不知在柱子后站了多久,臉色并不好看。
阿卜趕緊推開她,承受著江月明的妒火:“柴劈夠了?你還有心思在這兒談天?”
阿卜卑微地弓起身子,胡亂抱起柴火匆匆離去,更像是落荒而逃。杜燕婷看他對待阿卜的語氣,不免有些不滿。
“你能不能對阿卜好些?”
“你跟他關(guān)系不錯,倒知道為他說話?!?/p>
“他是我的朋友!”
江月明冷笑:“杜大小姐的朋友還真是天南海北?!?/p>
杜燕婷在看清江月明臉上的不快時幡然醒悟,她好奇地端詳了江月明好一陣,試探地問道:“江月明,你是不是……是不是吃醋了?”
江月明登時漲紅了的臉印證了她的猜想,杜燕婷心中很甜,抿著嘴無聲地笑了。
6
蕭條了許久的戲班終于迎來了貴客聽?wèi)?,粉墨登場的江月明卻等來了占領(lǐng)北平的日軍。
他們不知道恥辱的歷史,可杜燕婷知道。她的拳頭緊緊地握在了一起。給日本人唱戲,實在是有辱國體與尊嚴。
江月明的臉色發(fā)白,班主在一聲聲地催促他,他動了動唇,愣是沒發(fā)出一個音。惱怒的日本人拔出槍指著他的額頭,江月明微微地顫抖起來。
杜燕婷握住他的手站在他的身旁,冷冷地望著面目猙獰的日本人,沒有絲毫的畏懼。
“京劇是中國的國粹,你們不過是些雜碎走狗,不配聽?!?/p>
冰冷的槍管抵上了她的腦門。
“他不唱,今天沒有人可以離開這里;他要是唱了,榮華富貴,就都是你們的?!?/p>
“你做夢!”杜燕婷狠狠地啐了一口。
清亮而悠揚的唱腔響起,唱的正是烏江自刎的楚霸王項羽。那唱詞憤怒又哀婉,像用盡全身力氣撞向山峰的烏騅馬。霸王基業(yè)一朝喪,只能嗟嘆世道的蒼涼。
杜燕婷愕然地看著江月明,他的臉色更加蒼白,神色慌亂。那唱腔分明是他唱戲時的聲音,可是他就在她旁邊,她清楚地看見剛才他的嘴唇動都沒動,這不可能是他在唱戲。但如果不是他,那又會是誰?
她聽見從身后傳來的腳步聲,不可置信地看著正款步走出來的阿卜。啞巴阿卜不但開了口唱戲,聲音還和江月明一模一樣。
一折戲唱完,阿卜才停了下來。他頓了很久,才開口問道:“榮華富貴,是真是假?”
他的音色和江月明極其相似,只是比江月明的聲線要低沉些。
日本人露出貪婪的笑容:“你想要榮華富貴?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
阿卜笑了笑:“你問我的本事不如問江老板的本事。你問問他,這些年如果沒有我,他怎么做他的江老板?”他看著江月明質(zhì)問道,“江月明,我和你拜的是同一個師父。那年你替我去給貴人府中登臺,受盡了嘲弄凌辱,還傷了嗓子,從此恨透了富貴人,也不能再唱戲。我這些年大隱于市做你的聲音,也算是還了你這個人情。從此你與我各走各路,兩不相欠?!?/p>
杜燕婷忽然想起阿卜對她說過他欠了江月明的恩情,恐怕就是這樣才會讓他甘于藏匿于陰暗的角落里,奉獻出自己的聲音,永遠做個不爭不搶的啞巴。
可是為什么,他現(xiàn)在要為了榮華富貴和日本人走?難道就是為了他組建一個戲班的理想?那一夜呢?她隔著一張窗紙盡訴衷腸之時,那戛然而止的戲腔是不是也是他?
杜燕婷下意識想追上已經(jīng)跟著日本人往外走的阿卜,可江月明卻緊緊地拽住她。
“阿卜,為什么?”她失聲問道。
阿卜停住腳步,神色冷淡,已然是個陌生人。
“你說的那些,我雖然聽不明白,但是你說得對,我會過上很好很好的生活?!?/p>
他修長的身影顯得十分單薄,原本是素白的長衫因為做慣了粗活而污濁不堪,可此時的阿卜,卻真的像天上下凡的謫仙一般高高在上,不過是幾步的距離,卻仿佛已經(jīng)跨過了生和死。
“再見,杜燕婷?!?/p>
杜燕婷心口一窒,仿佛回到她穿越來的那天。
那時路詩博正在開演唱會,七彩斑斕的熒光棒中,她只能坐在山頂為舞臺上的他揮臂吶喊。為了離他再近些,杜燕婷一腳踏空,竟從高高的樓梯上失足跌了下去。
沒有人看見她的狼狽,包括遠遠在臺上歌唱的路詩博。
后來杜燕婷來了這里,一眼就認出了與路詩博模樣相同的江月明。她覺得這是上天給她的補償,她因他而做了身不由己的大小姐,卻也可以得到近在咫尺的他。
她明明傾盡全力為自己爭取到了團圓結(jié)局,卻為什么在這一刻,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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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阿卜的江月明,已經(jīng)沒法再開口唱戲。班主也是抬高踩低的人,見江月明沒什么價值,便將他一腳踢出了戲班子。
杜燕婷已經(jīng)無法再接濟他什么,杜家的家財被日本人掏了個空,早就樹倒猢猻散。心力交瘁的杜笙臥床不起,杜燕婷只好幫人洗衣服糊口。江月明心高氣傲,如今虎落平陽難免意氣難平??蓱?zhàn)亂中也要生存,他好不容易才在茶館找了一份工,端茶遞水的工作雖然粗鄙,但好歹能過上日子。
她不再是千金小姐,江月明也從云端跌落變成了普通人,他們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
婚期定在初春。成親那天,只有一對紅燭,和一個杜燕婷親手剪的喜字。杜笙為他們證婚,他們拜了天地,入了洞房。那是杜燕婷第一次見到江月明笑起來的樣子,溫柔似水,她終于從他的眼中看見了對她的熱愛和眷戀。
她心心念念了整個前塵后世的人,終于完完全全成為她的。現(xiàn)世里,她追著他的車子跑,被他的粉絲團擠出了人群,甚至一次次與他擦肩而過,而這所有的所有,都在如今的亂世補償了回來。
她離開了她的時代,卻在這里得到了她的愛情。
只是她總會想起阿卜,那個永遠只會微笑的阿卜,隱忍著將所有的苦都咬碎了吞進肚子里的阿卜,明里暗里都幫著她護著她的阿卜,怎么會成為她最不恥的賣國賊?
新婚的第二日早晨,杜燕婷想趕早去給江月明買些吃的,便悄悄起了床,臨行時看見江月明那張恍如隔世的熟悉面龐,情不自禁地將輕吻獻在他的嘴角。
她剛跨出門,便踩上了什么硬硬的東西。那東西用黃紙包得嚴嚴實實又整整齊齊,她覺得眼熟,忙不迭地打開,里面又有一層紅紙,上面用清秀的字跡寫著新婚大喜。再里面,竟是一摞銀圓。
她忽然記起前幾日上街偶遇阿卜時沒有接過的銀子,想來阿卜怕是知道親自送來他們不會收下,便用這種方式償還接濟,順便為他們的婚禮送上了沉默的祝福。
杜燕婷愣了愣,她抱著銀圓跑到了大街上,那長街早就空空如也。
“阿卜!你還在的,是不是?”
她覺得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說話的自己就像是傻子,但是那有什么干系?她已經(jīng)過了會臉紅心跳的年紀了。歷史的一切讓她無法原諒他的背信棄義,可作為朋友她又希望他能平平安安。
“阿卜,你一定要活著,有生之年,我們再見一面,好不好?”
沒有人回應(yīng)她,她根本就找不到她想找的人。但她仿佛看見在這條破敗的長街上,有個人曾拖著沉重的步伐來過,也許他曾在她的家門口徘徊,手舉在半空之中猶豫,最終也沒有敲在木門之上。那個人又獨自一人走了,背離了他的親朋,背離了他的摯友。
但是,能在這世道活著,就已實屬不易。無論她承不承認都好,如果不是陰錯陽差阿卜原本就是江月明的聲音,那當(dāng)時被帶走的,就是江月明了。
她承認自己的私心,但是那有什么辦法?這世上的人,總有個輕重之分。所以,杜燕婷想,她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對阿卜妄談寬恕或原諒的人。
“阿卜……”杜燕婷輕聲地說道,“對不起,這一世是我欠了你,下一輩子,讓我淪為螻蟻,來償還你對我的恩情?!?/p>
尾聲
等戰(zhàn)亂都平定下來,已經(jīng)是好幾年后了。江月明開了個戲班,雖說他不能再唱戲,但還可以收些徒弟,教他們基本功。
杜燕婷在教她的孩子念書,看見江月明的兩個徒弟爭先恐后地向她抱怨門口有個半死不活的乞丐,怎么趕都趕不走。她跑到門口,那乞丐果然蓬頭垢面,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杜燕婷心有不忍,立刻回屋盛了碗粥出來。
那人的臉上滿是胡須,幾乎遮住了所有的眉眼??伤难劬s讓杜燕婷覺得萬分的熟悉,他的眼角下方有一顆淚痣,她年輕的時候,還嘲笑過他一定是愛極了哭鼻子。
“阿卜!你是不是阿卜?!”
乞丐哧哧地笑了兩聲,幾乎已經(jīng)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有生之年,再見一面。”
他原本清澈的眼睛無比混濁,像個癲狂的瘋子。杜燕婷手忙腳亂地撥開擋住他的臉的長發(fā),果然是阿卜那張一夕蒼老的臉。
“他們逼我抽大煙,我也沒開口唱過戲給他們聽。他們對我施以酷刑,卻不傷我這張臉,還帶我去街上游行,就是為了讓鄉(xiāng)親們相信我成了漢奸,眾叛親離?!?/p>
杜燕婷想起當(dāng)年她和阿卜在街上的重逢,她明明已經(jīng)看見了他腕上的傷,如果她再多問一句,她是不是就可以救阿卜于水深火熱之中了?八年,他是活了八年,卻生生遭了八年的罪。
“我不能讓他們把江月明帶走,若是他去了,你一定、你一定會難過的吧。”
阿卜已是氣若游絲,他露出的笑容不再如往昔般燦爛,只剩下空洞又黑黢的牙。
“你不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你笑,就會那么開心。說不定、說不定是我什么時候欠了你,今生才要還給你?,F(xiàn)在看到你很好,我就放心了?!?/p>
杜燕婷早已泣不成聲:“你不要說胡話,我去請大夫,我去請全北平城最好的大夫?!?/p>
阿卜擺了擺手,費了好大力氣才握住了她的手。他將她拉近了些,這才輕輕說道:“我要走了?!?/p>
“阿卜,你不可以走,我說過你會活得很好很好的,你不能讓我食言?!?/p>
他混濁的眼睛迷離了起來,像是看見了什么美好的景色。杜燕婷知道那是回光返照,只能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如果不是阿卜,她不可能會擁有現(xiàn)在的幸福。
他湊近她的耳邊,干裂的唇擦過她飽滿的耳垂。
“那夜你對我說的,我雖然不懂,但是你唱的歌,調(diào)子我還是記得的。我現(xiàn)在唱不了戲了,就哼一段給你聽聽,以后你唱起來的時候,就會想到我了吧?如果有來生,我希望我能變成江月明,就像、就像你說的偶像那樣,那樣我就能成為你最愛的人了?!?/p>
他的氣息漸弱,凌亂得連一首完整的曲子都拼湊不出來?,F(xiàn)代的歌曲從他的嘴里哼出來,就像是一個笑話。只是當(dāng)她讀完這個笑話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面。
那夜在門后聽她絮絮叨叨說故事的人,果然是阿卜。
“杜燕婷,我的真名叫做路詩博。你記住了我的名字,下輩子,就能一下子找到我了吧?!?/p>
他的最后一口氣,葬送在摔在地上支離破碎的碗里。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那天會有個女人守著一個乞丐哭得歇斯底里。
阿卜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就是這個原本叫做阿沐的女人苦苦守望著的偶像路詩博,但卻在她的時代和她永無交集。而杜燕婷,因為對他的執(zhí)迷而來到了不屬于她的世界,以為容貌相同的江月明便是路詩博,卻不料她的錯認和錯付是所有因緣際會的前因。
她無比渴望的人也曾這樣深愛著她,她卻直到現(xiàn)在才明白了過來。那方寫著江月明名字的手帕,從一開始就錯了。她以為她的愛已經(jīng)足夠回腸蕩氣,卻始終不及他的萬分之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