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烏鴉鏖戰(zhàn)記

路內(nèi)

這時我們在倉庫區(qū)凍得像一群剛從水里撈起來的烏鴉，先是感覺自己的耳朵不存在了，然后是鼻子，然后是腳趾，漸漸地我把全身上下都交付給了另一個人……

我們所有的人，每一個，都他媽的差點凍死在1991年的冬天。

幾乎每一個人都是瘦了吧唧的，除了豬大腸是個腦垂體分泌異常的巨胖。而那一年冬天，即使是豬大腸都他媽的差點凍死了。

這個班級一共四十個男生，學(xué)的是機(jī)械維修，沒有女孩兒。全天下的女孩兒在那一年都死絕了，經(jīng)過了兩年的技校生涯，我們都變成了青少年性苦悶，隨時都可能崩潰，每一分鐘都是忍耐著進(jìn)入下一分鐘。而那一年冬天異常地冷，冷到你什么都想不起來，連女孩兒都不想了。

四十個男生騎著自行車到郊外的裝配廠去實習(xí)，裝配廠在很遠(yuǎn)的地方，從城里騎到裝配廠，相繼看到樓房，平房，城墻，運河，農(nóng)田，公路，最后是塔。塔在很遠(yuǎn)處的山上，過了那山就是采石場，關(guān)犯人的。闊逼他哥哥就在那里面干活，黃毛的叔叔在里面做獄警。我們到了裝配廠就跳下車子，一陣稀里嘩啦把車停在工廠的車棚里。出了車棚，看到那塔仍然在很遠(yuǎn)的地方。

進(jìn)去頭一天我們就把食堂蒸飯間給端了，那里有很多工人帶的飯菜，放在一個像電冰箱一樣的柜子里蒸，這玩意兒叫什么名字反正我也懶得考證了，中午時候，工人到柜子里去取飯菜，各取各的。頭一天我們都沒帶飯菜，跑到食堂里一看，那兒的飯菜都吃不起，四十個人跑到柜子那兒，端起飯盒搪瓷茶缸，十分鐘之內(nèi)全部掃空。那會兒工人還正慢慢騰騰地往食堂這兒走呢。

吃完這頓，裝配廠的廠長差點給我們班主任跪下來。

養(yǎng)不起你們這四十個混蛋，你們請回吧。

班主任差點給廠長跪下來。

無論如何讓他們實習(xí)這兩個月，保證不搶東西吃，保證老老實實的。

然后就把帶頭偷吃的闊逼給處分了，闊逼背了一個處分，有生之年只能去飼料廠上班了。

我跟鐵和尚合吃了一個粉紅色的搪瓷茶缸，那天是冬筍燉蹄膀，其他人吃的都不如我們，他們都不想去揭開一個粉紅色的茶缸，不知道為什么。

吃完我們反正就溜了，記得粉紅色茶缸上還有一串葡萄圖案，挺好看的。

在冬天來臨之前，車間主任讓我們?nèi)ゲ链?，告訴我們，有裂紋的玻璃一律都敲碎了。這樣他就可以申請換新玻璃。車間里的窗玻璃大部分都有裂紋，也能擋風(fēng)，無非是不夠美觀罷了。四十個男生舉著四十把榔頭一通胡敲，窗玻璃全都被砸爛了，風(fēng)吹了進(jìn)來，車間主任覺得有點冷，跑到總務(wù)科去申請領(lǐng)五十塊玻璃，總務(wù)科把申請單扔了出來。

于是這個冬天車間里連一塊玻璃都沒有，工人罵罵咧咧糊報紙，冷空氣南下之前外面下了一場雨，報紙全爛了，再后來就沒有人愿意去糊窗戶了，情愿都凍著。

壞日子都是出自情愿，而好日子要看運氣。

四十個男生守著一輛小推車，要用這輛推車把至少十個立方的污泥運到廠外面去。沒有鏟子，連簸箕都沒有。八十個眼睛連同偶爾的幾個眼鏡片子一起瞪視著十個立方的污泥，起初還能用手撿幾塊土坷垃，扔進(jìn)推車?yán)?，后來沒法撿了，泥土如新鮮的牛糞。四十個男生蹲在污泥旁邊，抽煙，打鬧，做俯臥撐。我一個人推著小推車，想把僅有的一點土坷垃運到廠門口去，迎面來了一輛叉車，躲閃不及，撂下推車就跑，叉車正撞在小推車上，發(fā)出一聲巨響，兩個車轱轆像大號杠鈴一樣朝我們滾來，剩下一個鐵皮車斗蹦到了不知什么地方。開叉車的女工，嚇得臉色潮紅，跳下車子對我們破口大罵。

小推車沒有了，我們抽煙，下班前車間主任扛著一把鐵鍬過來，讓我們加班把污泥運走，看見那輛小推車，也傻了眼。我們騎著自行車呼嘯而去。

那是冷空氣來臨的第一天，有什么東西呼啦一下收縮起來，臉上的皮都緊了。四十個男生都穿著單衫，其實也沒多大差別，你要是騎自行車在1991年的冬天跑來跑去，那所有的棉襖都擋不住。

豬大腸剛跳上自行車，兩個氣門芯就像子彈一樣射了出來。豬大腸有兩百八十斤重，是個畸形兒，二八鳳凰的輪胎也受不住他跳上跳下的。我們都走了，剩下他一個人推著自行車回到了城里，修自行車的小攤一個都不見，豬大腸得了肺炎，他不用來實習(xí)了。

四十減一唄。出于方便起見，還是算四十個，豬大腸即使死了我們也會給他留一副碗筷的。

我們四十個人，坐在灰撲撲的車間里。外面下雪了，天色陰沉如一塊白鐵皮，車間里某些地方還亮著橙色的燈光，那可能是車床的燈，或者鉆床，或者刨床，或者銑床。四十個人全都沒搞清什么是車床什么是刨床。燈光晃眼，我們派煙，抽的是紅塔山。

工人們都縮在休息室里，里面有個爐子，架著一個水壺在燒水。里面很暖和，但我們四十個人進(jìn)不去，我們只能蹲在風(fēng)口，撿了一些草包鋪在地上，有人坐著，有人躺著，沒多久就凍得神志模糊。為了清醒一下，我們建議把卵七的褲子扒下來，卵七本人也沒有抗議，當(dāng)他想抗議的時候，褲子已經(jīng)不見了。卵七光著屁股，用草包做了一條類似夏威夷草裙的東西，圍在腰里，滿世界找他的褲子。后來雞眼走到卵七身后，用打火機(jī)點燃了他的草裙。

這個游戲做完以后，我們和卵七都覺得很暖和。

這四十個人之中，楊痿是戴眼鏡的，楊痿擅長畫畫，這門手藝是他從爺爺手里學(xué)來的，他爺爺大概是個畫糖人的。楊痿用一支炭棒在墻上畫了個裸女，和真人一比一的比例，乳暈有銅板那么大，這件藝術(shù)品讓我們肅然起敬，全都倒退三米，瞇著眼睛看畫。楊痿說，畫得越大，越震撼，你們看到的黃色圖片都只有巴掌大，這是不具備藝術(shù)沖擊力的。

老瞇勃起嘍，可憐的老瞇，看到炭棒畫都會勃起。

雪下了好幾天。好幾天的時間，四十個男生都穿著深灰色的工作服，蹲在倉庫區(qū)的棚子下面，那地方擋雪，但不擋風(fēng)。我們決定派一個學(xué)生代表，去跟廠里交涉，要求給一間有墻壁的房間。最后是班長九妹妹，帶著團(tuán)員杠頭，兩個人去打電話給班主任，說我們實在凍得受不了啦。班主任說，要學(xué)習(xí)一下堅守在祖國邊疆的戰(zhàn)士嘛。

這時我們在倉庫區(qū)凍得像一群剛從水里撈起來的烏鴉，先是感覺自己的耳朵不存在了，然后是鼻子，然后是腳趾，漸漸地我把全身上下都交付給了另一個人，這個人帶著我穿過大雪，走到了一個類似海岬的地方。除了心臟還在跳，其他器官都停頓了。

九妹妹和杠頭打完電話，在廠門口喝了一碗熱豆?jié){，讓自己暖和一點，又在豆?jié){店里抽了幾根煙，再跑回來找我們。兩個人都嚇傻了，那倉庫棚子塌了，鐵架子和油氈拌在雪里，有點像巧克力圣代。

是火罐干的，火罐等九妹妹和杠頭，等了很久，我們都快凍睡著了，火罐一個人在雪地里跑步，跑得興起，一腳踹在工棚柱子上。聽見咯咯吱吱的聲音，好像煤礦塌方之前的動靜。我們?nèi)夹蚜?，趁著年輕腿腳便利，呼啦一聲跑了出去。聽見轟的一聲巨響，工棚被大雪壓塌了。

你應(yīng)該慶幸那是一杯巧克力圣代而不是他媽的草莓圣代。

四十個男生中最狠、最強(qiáng)、最有背景的滅絕老大在逃跑時滑了一跤，也不嚴(yán)重，兩個門牙磕飛了?？杀氖沁@兩個門牙曾經(jīng)被人打下來過一次，磕飛掉的是后來補(bǔ)上去的，那不是門牙，全是錢。如果僅僅是門牙，他也許就不會那么難過了。

下班前我們都去職工澡堂洗澡，讓自己稍微暖和一點，澡堂里很安靜，裝配廠的職工一個都不見。我們脫光了，像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猶太人一樣沖進(jìn)去，大水池是干的，只能去洗淋浴，擰開水龍頭，蓮蓬頭喘息了幾下，流出像前列腺增生一樣細(xì)細(xì)的一股涼水。

四十個光屁股的人，對著四個蓮蓬頭，每十個人排成一隊，陽具被寒冷揉成袖珍，雞皮疙瘩貼著雞皮疙瘩。如果給我一把槍，我愿意把裝配廠所有的工人都打死。

四十個男生就是四十把槍，有機(jī)槍，步槍，手槍，射魚槍，紅纓槍……射程與火力不同，目的是一樣的。

現(xiàn)在這四十個人排著隊，向古塔那邊走去，天還是陰的，到底有多少天沒見到太陽，我都想不起來了。塔看起來很近，但真要走過去，就如同在夢中脫一個女孩的衣服，怎么也脫不完，怎么也走不到。

看見河了，河面上結(jié)著冰，冰到底厚不厚，我們誰也不敢保證，但是橋確實在很遠(yuǎn)的地方。我們決定從冰面上走過去。不可能四十個人一起走，推選毛猴子做斥候，毛猴子不樂意，我們把他的車鑰匙掏了出來，扔到了河對岸。毛猴子破口大罵，緊跟著他被按倒，腳下的旅游鞋被扒下，扔了過去，這樣他就只能穿著襪子從冰面上跳過去了。毛猴子輕盈地踏上冰面，跳芭蕾一樣，閃啊閃的，樣子很賤地過去了。

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雪又開始下了，我們決定回去。

毛猴子在對岸大喊，沒問題，都過來吧。一邊喊一邊找鑰匙和鞋子，又喊，我操，我還有一個鞋子呢。

大馬拎著另外一個旅游鞋，喊道，還有一個鞋子在這兒，我們先回去了，你自己過來拿吧。說完把鞋子掛在了光禿禿的樹枝上。

走過農(nóng)業(yè)中專，那學(xué)校沒有圍墻，看見一群男孩在雪中踢足球。痰盂決定去搶一個足球過來玩，我們一字排開蹲在路邊，每人叼一根香煙，給痰盂壓陣。痰盂想了想，覺得這四十個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真打起來可能會袖手旁觀，也可能會一哄而上，不是他痰盂被人打死，就是他痰盂帶頭去打死別人，這兩種結(jié)果都不太好接受。搶足球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在農(nóng)業(yè)中專那兒仍然能看見那座塔，我知道爬上塔就可以看到更遠(yuǎn)處的采石場。現(xiàn)在我們只能蹲在路邊眺望著塔，我們離它更遠(yuǎn)了，但在視線中它并沒有變得更小。雪下大了，它只是模糊于雪中。

在不同的季節(jié)你會愛上不同的女孩，我對那些永遠(yuǎn)只愛一種男人的女人表示不屑。這肯定不是口味問題，而是她們的審美出現(xiàn)了偏差。不同的女孩會被我在不同的季節(jié)愛上，這一定律也適用于后面那三十九個混蛋。

比如在遙遠(yuǎn)的夏天，你會愛上重點中學(xué)的女孩，也會愛上語文老師那個瘦瘦的有著好看嘴唇的女兒，或者是一個拎著西瓜刀的女流氓，可是在一個快要凍成傻子的冬天，四十個形影不離的男生是四十只營養(yǎng)不良的烏鴉，在梵高的畫中飛過，即使沒有死亡，也帶著不祥之氣。這樣的冬天，四十只烏鴉可能會愛上一個稻草人女孩。

稻草人女孩打著一把折疊小傘，頂著雪，從我們眼前經(jīng)過。一朵女孩。

肖雞說她就是自己的夢中情人。肖雞穿著過于肥大的深灰色工作服，他大概只有一米五的身高，你給他一把雞毛撣子，他能直接當(dāng)拖把用。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領(lǐng)一件大號的工作服，也許是貪圖布料比較多？肖雞的夢中情人，我們只當(dāng)是一件大號的工作服。后來大屎跑過去，差不多鉆到人家傘底下，把稻草人女孩嚇了一跳，大屎撒了歡地跑回來報告，說那女孩美得一塌糊涂，我們學(xué)校的團(tuán)支部書記跟她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塊辣雞翅。

哈巴趙說，如果你覺得自己愛上了一個女孩，先摸摸自己的雞巴，它要是沒勃起，那就說明你可能是真的愛上她了。

第二次看見她，她從對面走來。每一個人都把手伸到自己褲子里，于是每一個人都說自己愛上了稻草人女孩。

她可能是科員，她這么無所事事地在廠里走，工作服干干凈凈的，戴著一副白色皮手套，全世界的商店里都找不到白色皮手套。四十個男生決定跟蹤她，這次不會有人來做斥候了，四十個人只能一起行動，他們跟在稻草人女孩身后，她往前走，四十個人也往前走，她停下，四十個人假裝抽煙，她去食堂，四十個人蹲在食堂門口。如你這一生有幸被四十個男孩尾行，但愿如此，等大家都死了以后，我們會變成四十個烏鴉停在你的墓碑上。

最后她走進(jìn)了廢品倉庫，她是廢品倉庫的管理員。

有一天我跑進(jìn)食堂，看見稻草人女孩在吃飯，她有一個小小的鋁制飯盒，還有一個粉紅色的茶缸，上面印著好看的葡萄圖案。原來我吃過她的冬筍燉蹄膀。

沒注意到她少了一根手指。

車間主任指著我們說，你們他媽的連個車床都不會玩，車出來的東西全他媽的是廢品，當(dāng)心把自己手指頭車進(jìn)去，跟廢品倉庫那妞一樣。我們一起看著他，問，那女的手指頭沒了嗎？車間主任說，她原先是個車工，手指頭車掉了。

這不算什么，在軸承廠，一年能車下來一碗手指頭。不管是美女還是丑女，手指頭車下來了就都是一樣的了。

這不算什么，稻草人女孩缺了一根手指頭很尋常。

飛機(jī)頭連電影票都買好了，本來想請她去看電影的，后來他把電影票給了我和屁精方。下班之前，飛機(jī)頭又反悔了，說他還是想請那女孩去看電影。飛機(jī)頭太他媽的純情了，我很同情他，把電影票還給了他，但是屁精方，那個王八蛋把電影票弄丟了。飛機(jī)頭捏著唯一的那張電影票，再后來的事情就沒有人知道了。

裝配廠在市郊，騎車得一個半小時才能到。我媽媽說，一個男人，每天騎自行車超過兩個小時，就會得不孕癥。我期盼著自己得不孕癥，這樣和女孩做愛的時候就不用擔(dān)心懷孕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避孕物。

當(dāng)然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女孩。

瘟生帶了一盒錄像帶，瘟生家里就是干這個的，出租錄像帶。我們在他爸爸的店里看過了至少100部港片，至少200部三級片，有時也能看到頂級的，但那不能在店里看，得去瘟生家里，得請他吃飯。四十個男生同時看毛片的場面，也有過那么一兩次，我只記得禿鳥跑進(jìn)了廁所里，把門反鎖上，同時要求我們把音量開大，再開大。

瘟生帶來的錄像帶，在冬天根本不起什么作用，我們已經(jīng)凍成了四十個螺螄，小便時都想蹲下來。瘟生很傷自尊，就說，這不是你們以前看過的，這本片子都是女的主演的。

就是說他媽的沒有男人唄。

從來沒看過。

錄像帶是一罐密封的扣肉，我們是想吃扣肉的四十個烏鴉。它黑沉沉地擺在我們眼前，想象力被限制住了。

下午，我們在廠區(qū)閑逛，看到一個通風(fēng)口，像小墳墩一樣藏在電焊車間后面的枯草叢中。通風(fēng)口上的木制百葉窗已經(jīng)被砸爛了，里面是一口深井，我們可以下去試試看，抓了小癩就往下扔。小癩說，求你們別他媽的扔，我自己下去還不行嗎，有梯子的。

小癩到了下面，喊道，有個通道，不知道去哪里的，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見。

剩下的那些人，在上面看不到小癩，只聽見他的聲音，覺得很好奇，膽大的陸續(xù)都下去了，中等膽量的也下去了。最后是膽小的，在電焊車間后面凍得一跳一跳的，也決定下去。四十個人不可能都站在深井里，最前面的由小癩帶領(lǐng)著向通道里走去，后面的人跟上，打火機(jī)一個接一個亮了起來。

我們走進(jìn)了一個地下舞廳。

每個廠都有舞廳，裝配廠的舞廳是地下室，位于地上的入口就在傳達(dá)室邊上，總是鎖著，還有一個看門老頭守在旁邊。聽說一個月開放一次，僅供廠內(nèi)職工使用。

大臉貓找到了電閘，往上一推，走廊里的小燈亮了，再打開各處開關(guān)，舞池里的大燈也亮了。我們不敢去碰激光燈，怕驚動了上面的人。舞廳里很暖和，很多人造革坐墊的椅子，很多熱水瓶，杯子，正對舞池的地方放著一個碩大的電視機(jī)，搞不清幾寸的，后面的DJ臺上有各類音控設(shè)備。

四十個人搬了四十把椅子，坐那兒抽煙。

排骨說，真他媽的想不明白，既然有這么舒服的人造革坐墊椅子，為什么那幫車間里的工人還非要坐鐵椅子。

其實這個道理很清楚，人造革坐墊椅子是享受時候用的，鐵椅子是工作時候用的，享受的時候你不應(yīng)該坐鐵椅子，工作的時候，你不應(yīng)該坐人造革坐墊椅子。但是排骨這么一說，我也有點糊涂了，你坐了一個月的鐵椅子，在車間里吃灰，聽噪音，然后在某一個晚上鉆到地下室來坐人造革坐墊椅子，吃茶，聽音樂，跳舞。這樣的生活，你很滿足。

烏鴉們不能理解。

瘟生走到DJ臺那里，搗鼓了一通，把書包里的錄像帶塞進(jìn)了錄像機(jī)里，把電視機(jī)打開。一陣稀里嘩啦，女人和女人出現(xiàn)在屏幕上。瘟生對楊痿說，你不是說越大越震撼嗎，給你們看個大的。

瘟生把音量調(diào)得極低，怕被上面的看門老頭聽見了。老頭對這種聲音都非常敏感的。這很麻煩，離近了我們只能看到畫面的局部，離遠(yuǎn)了又什么都聽不清。這是一堂非常特別的生理衛(wèi)生課，我印象中這四十個男生從來沒有這么安靜過。因為安靜，讓人誤以為是肅穆了。

看完之后，我們把電器都關(guān)了，讓舞廳恢復(fù)原樣，地上的煙頭是沒辦法處理了，只能讓它們留在那里。從黑漆漆的通道里出去，二鬼子一直在背后頂著我，那滋味非常難受，剛看過女人和女人的錄像，我就要體會男人和男人的感受。二鬼子說他也沒辦法，出不了火，他那玩意兒就會一直頂著，等會兒出去了插在雪地里，看能不能軟下去一點。

爬梯子時，二鬼子被硌了一下，痛不可耐，摔在一群人的腦袋上。

那天剩下的時間，四十個人全都叉著腿走路，把手抄在褲兜里，彎著腰，鬼鬼祟祟的，再也沒有人喊冷了。

太監(jiān)把肚子給吃壞了。

每天中午十一點，太監(jiān)就偷偷溜到食堂里，拉開蒸飯的柜子，在里面找吃的，那個時間點上，飯菜都蒸得又香又爛，工人正餓著肚子在上班，食堂里沒有人。

我們都不敢再偷吃東西，只有太監(jiān)無所謂，他有饞嘴綜合征，他一個小時不吃東西就會難受。相反，他看見女人就沒有什么反應(yīng)，他只在乎吃的。

我們都不知道太監(jiān)每天去偷吃東西。他不是只吃一個飯盒，而是把所有的飯盒茶缸都打開了，像狗熊那樣撒了歡地吃。這一天，他吃到了生平最難忘的一頓飯——有人在某一個飯盒里摻了瀉藥。

太監(jiān)抹著嘴坐在食堂里，四十個烏鴉拼命吃東西，只有太監(jiān)很滿足地微笑著，每一天都是如此。這一天他笑著笑著忽然發(fā)出了打嗝一樣的聲音，眼睛也不眨了，眼珠子凸出，繼而干嘔。大飛在太監(jiān)頭上打了一下，讓他不要發(fā)出這么惡心的聲音。這一下把太監(jiān)上下打通了，嘩啦啦的聲音從太監(jiān)的屁股后面?zhèn)髁顺鰜?，太監(jiān)非常害怕地問，發(fā)生了什么。

沒人理他，我們還在吃飯。太監(jiān)試圖站起來，往廁所跑，但那瀉藥實在是太猛了，他一站起來，就像用皮老虎打通了一個堵塞的下水道，這下我們都吃不下去了。太監(jiān)猛回頭，望著我們，尖叫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最冷的就是那天，冷到甚至沒有人愿意去廁所，隨便找個地方將就了趕緊躲到房間里去。我們把太監(jiān)抬進(jìn)廁所，不斷地有人在冰面上滑倒。太監(jiān)繼續(xù)尖叫，我不要去廁所，我要去醫(yī)院。

這個建議是對的，因為太監(jiān)脫水了。

天氣預(yù)報說，這是本市一百年來最冷的冬天，氣溫降到零下九度。我媽說，要是天氣預(yù)報說氣溫在零下十度，根據(jù)工廠里的規(guī)定，我們就可以不用上班了。所以它就一直是零下九度。

有一天我們看見廠里的兩個工人，從地下舞廳的通風(fēng)口鉆了出來，懷里抱著錄像機(jī)和話筒，紅鬼說要去抓賊，瘟生覺得他多管閑事。紅鬼說，瘟生你他媽的真是個笨蛋，你的指紋都留在舞廳里了，要是放他們走，肯定得把你抓起來。瘟生一下子想通了，跑過去一腳把其中一個工人踹進(jìn)了深井里，后來警車來了，抬走了一個血淋淋的人，順便把瘟生也給銬走了。

我們說起瘟生，就會感嘆，再也沒有免費的錄像可看了。這次是四十減二，瘟生享受著和豬大腸一樣的待遇。

在冬天，四十個男生都變得很溫和，甚至有點憂郁。他們?yōu)槭裁磿n郁，說也說不清，假如這是夏天，他們一定會是另一種樣子。

已經(jīng)沒有一個工廠干部敢來支使我們了，我們砸壞了玻璃窗，撞爛了小推車，推倒了工棚，還殺了一個人。所有的人，包括我們自己，都在等待寒假來臨。

其實我們很憂郁。

寒假快來的那天早上，我們沒進(jìn)廠，徑直來到廠門口的豆?jié){攤上，清晨的馬路上還是有很多上班的工人經(jīng)過，動不動就有一輛自行車摔倒。四十個烏鴉安靜地喝豆?jié){，吃早點，像看一場無聊電影一樣看著別人跌倒爬起，最后一個到的人是賤男春，他騎著一輛罕見的山地車，把我們所有人的二八鳳凰都比下去了。賤男春說，這車他媽的八百塊一輛，拉風(fēng)吧。他騎著車子，不停地在我們眼前打轉(zhuǎn)。四寶看了一會兒，放下豆?jié){碗，走過去，把賤男春拽了下來，說，這車歸我了。

兩個人在雪地里打了起來。

后來我們所有人都撲了過去，按住賤男春，把他的腦袋埋在雪里。賤男春大哭起來。旺財騎著山地車，小白菜騎著二八鳳凰，一直往南去。我們繼續(xù)喝豆?jié){，聽著賤男春在一邊哭叫或者罵娘。過了半個小時，旺財騎著二八鳳凰，帶著小白菜回來了。小白菜說，那山地車還真他媽的挺值錢的，賣了四百塊?？蛇@四百塊怎么花呢？

離廠不遠(yuǎn)的地方有個鐵皮房子，那兒是個溫州發(fā)屋，我們決定進(jìn)去玩玩。我們對賤男春說，別他媽的哭啦，最多讓你洗一次小頭，我們洗大頭。

賤男春說，媽的，那車最起碼能賣五百塊，早知道要賣，我把車證一起給你們了。

所以說賤男春還是很可愛的，他雖然有點賤，但因為這份可愛，而不至于死在我們之中。

用鐵皮搭起來的溫州發(fā)屋，在荒涼的馬路上，這一帶也沒有居民，搞不清為什么要在這里做生意。我們推門進(jìn)去，三個剛起床的姑娘嚇了一跳，她們頭發(fā)蓬亂，臉上還沒化妝。

屋子里該有的東西一應(yīng)俱全，有一個電熱爐上正在熱著稀飯，刀疤五剛走進(jìn)去就碰翻了姑娘們的早飯，姑娘們說，不要緊不要緊，沒關(guān)系的。我們說這可不行，餓著肚子沒法洗四十個頭，讓刀疤五給她們買油條去。

真的要洗四十個頭？

當(dāng)然。我們說。

那我們燒水去。姑娘們贊嘆，一個燒水，還有兩個開始化妝。

屋子里太小，最多只能容納十個人，剩下那些就只能在門外等著了。好在我們也凍慣了，想著馬上就要洗頭，心里也就暖洋洋的。

這期間有一個中年男人騎車過來，想進(jìn)去看看，我們攔住他，問他干嗎的。中年男人很傲慢地說，我是來洗頭的。我們說，洗頭排隊，后面待著去。中年男人有點不服，把頭伸到屋子里喊，小麗。被我們一把揪出來，滾。

他回到停自行車的位置發(fā)現(xiàn)車沒了，開始大叫，說有賊。我們說沒看見賊，也沒看見他是騎車來的。他想了想，大概覺得這是一場夢，搖搖頭走了。

那車是黃胖扛走了，這下賤男春又有一輛車?yán)?，雖然是舊車，總比沒有的好。

我們在外面抽煙，聽見昊逼在里面大叫，姑娘也尖叫?；ㄑ澴优艹鰜?，興奮地說，快去看，昊逼剃了一個莫西干頭。

不是姑娘們動的手，是我們自己。三個姑娘看著鏡子里的昊逼，哈哈大笑起來。昊逼說，你們他媽的每個人都給我剃個這樣的頭，要不然老子點火燒了這棚子。我們說，你這樣很不好，人家洗頭的姑娘又沒惹你，剃就剃，誰怕誰。

輪到我坐在水槽邊，溫州姑娘很溫柔地將洗發(fā)液倒在我的頭上，她的手指伸到我的頭發(fā)里，熱水順著我的頭發(fā)往下流。她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我閉上眼睛，幻想她是我喜歡的女孩，她的手，在幻想與現(xiàn)實中都伸到了我的頭發(fā)里，為我輕輕地揉搓，好像我的頭顱上有一道巨大的傷痕。

我和三角鐵、老土匪一起坐在了折疊椅上，三個姑娘同時開始擺弄我們的頭發(fā)。后面站著一群莫西干頭的少年，我將和他們一樣，或永遠(yuǎn)和他們一樣。

選自《鯉》2009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高 翔

本刊責(zé)編 宋瀟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