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極限運動因為其攀登過程充滿不可預知的危險和懸念,本身就極具故事的張力,也正是這種不可預知性,讓人的思想在瞬間死亡和活著的交叉點上作為有限存在,卻可以一直游離在永恒的無限中,去探索生命和自然的關系。我一直以為,那種存在感就是攀登活動本身,攀登不是為了征服,而是為了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不是為了滿足某種感官上的獵艷或心理上的好奇,而是為了讀懂這個世界和自己的內心后的改變。我喜歡攀登,是因為找到了與自然可以無限貼近的切入口,在那里,我可以聆聽,學會敬畏并改變了人生。我喜歡攝影,它是我敬畏和融入自然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并為我?guī)聿粩囿@喜。那么在雪山上,如何用鏡頭去表現(xiàn)那種敬畏、融入,以及人性的故事,則是我這些年雪山攝影生涯中一直在思考和探索的,其本身已成為我攀登的一部分。
雪山上的故事很多,選擇一個能喚起普遍人類情感或讓人思考的主題對于照片的成功最為重要。那么,雪山上最能打動人的故事是什么呢?一般來說,不外乎是雪山本身的壯觀、瑰麗和能讓人看了腎上腺素急升的那些危險攀登場面,但僅僅只是表現(xiàn)這些表象的照片即使好看,也許只是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卻不見得是一件可以讓人深思的作品,因而也就失去了我前面所說“發(fā)現(xiàn)”的真正意義。
“發(fā)現(xiàn)”共有兩個層面:一是攀登中感觀上的發(fā)現(xiàn),二是內心的反省和返照。感觀上的發(fā)現(xiàn)并不難,雪山上觸目都是難得見到的景物、景觀,只要有體力能不斷舉起相機就行,尤其是早晚更能出些風光大片。內心的反省和返照則是更深一個層次的發(fā)現(xiàn),它指的是攀登者通過攀登活動本身而觸發(fā)的一些思想或情緒,利用照片這種形式物化渲染,這是對客觀表象的記錄,也是對自己和觀者境界的一次提升,有時還涉及到哲學范疇。
人與生俱來的是內心深處對未知領域的一種探索和渴望,并伴隨一種英雄情結,那些鮮有普通人涉足的高海拔雪山,完全能滿足人們的這種心理需要,這也是許多人向往攀登的初始沖動。這種攀登往往會產(chǎn)生許多勇敢、無畏,甚至悲壯的故事,又因為在雪山壯觀、瑰麗的另一面,還常常潛伏著無處不在的危機,比如高寒、高空風、陡壁、缺氧、雪崩、冰裂縫等,每一個都足以讓攀登者致命。這種雪山的凜然、莊嚴,也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提醒,告誡人們在雪山的面前人類的渺小和生命的卑微,攀登時只有小心,只能敬畏和親近,而不是征服。那么,這無疑是為雪山攀登攝影作品找到了許多非常好的切入主題和矛盾沖突的主線。
接著要為這個主題找到一個展開矛盾沖突的場景元素,才能讓照片更生動和更具可看性,就像戲劇或電影里那些因為矛盾沖突而推動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的一樣。在雪山上,我常用對比的手法去展現(xiàn)那些矛盾的沖突和發(fā)展:大雪壁與攀登者渺小身形;人類疲憊的腳步與堅定身影;險惡的冰裂縫與美麗的光影;猛烈的暴風雪與攀登者頑強的抗爭等。我最喜歡利用的則是雪山的大場景與人類小畫面之間的對比,這種對比容易表現(xiàn)出大自然的強大、莊嚴和人類卑微卻勇于探索的這種戲劇矛盾沖突明顯的效果。
有了許多很好的主題,又為故事找到相互矛盾沖突的線索元素,最后就是如何運用攝影語言讓被表現(xiàn)的客體附加上作者的主觀情緒,用來喚起觀者內心的共鳴和視覺上的沖擊,這就要看拍攝者運用視角的能力了。
攝影視角是攝影的王道,沒有了它,也就沒有了攝影的一切。攝影者的思想和故事最終都要依靠視角去表達和體現(xiàn)。我對視角的理解是:它不僅僅只是相機端的問題,即使熟練地掌握了透視構圖、曝光和運用光線等攝影技巧,也并不意味著拍攝者就具有了良好的把握視角的能力。其實,視角是攝影者思想深度、美學修養(yǎng)、攝影技巧和經(jīng)驗,以及現(xiàn)場感等綜合能力的體現(xiàn)。視角里的被拍攝體也絕不是簡單的客觀呈現(xiàn),必然帶有攝影者的主觀情緒。這種主觀情緒不僅僅只是拍攝者個人的發(fā)泄,而是為了喚起眾多觀看者內心的體驗,因此,帶有一定的概括性。
視角是攝影者講述故事的利器,它不是起點,也非終點,它是攝影者一生用來追求表達的過程。好的視角表達可以將雜亂變得有序,混沌變得清晰,復雜變得簡單,具象變成抽象,甚至將圖像的力量直接注入內心,讓人愉悅、開心、憤怒、仇恨、痛苦、悲憫等。可以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視角,但好的視角表達必定是由拍攝者思想的洞察、判斷和概括力,以及拍攝經(jīng)驗和鏡頭的現(xiàn)場感決定的。它也決定了攝影者的最終成就。
我的雪山攝影視角始終關注著在路上發(fā)生的一切,始終追隨登山者的腳步,喜歡在那種疲憊的腳步中去表現(xiàn)人性的故事;我常驚詫于雪山巍峨起伏的線條,那種線條柔軟卻又莊嚴,似乎可以引領我去進入一個簡單而純凈的世界;我敬畏雪山上一切的存在,美好的能讓我感受美好,險惡的,更能讓我感受到生命里的一種凜然和敬畏;我有時甚至癡迷于山體的紋路、色彩、光線以及冰川、冰層肌理上的細微變化,從中,我竭力想讀懂并感受些什么。
在高海拔雪山上,在極限環(huán)境中攝影本身就存在諸多困難,尤其是受到重量的限制,大部分時間里不能輕易更換鏡頭,通常只能用廣角進行拍攝。我們知道,拍風光片一般不用大廣角的原因是因為怕攝入的元素太多而分散了要表現(xiàn)的主體,但在雪山上則不用擔心,除了雪、人走出來的路和遠處的云,其他都沒有。相反,這樣的大場景如果選取恰當,再運用對比手法,更容易突出矛盾沖突的主體,表達出人與山關系的這個主題。有時,一張照片就能完整地講清一個故事。
但如果體力允許,有意識運用組照的方式去拍攝,這樣故事的情節(jié)會顯得完整,給人留下的印象也會更加深刻。
也可以反過來,用廣角進行中近景拍攝,追尋視角里攀登者的特寫或細節(jié),而這樣的拍攝通常因為更接近普通者的生活,因而也更容易喚起人們普遍的感情。
在高海拔極限環(huán)境中攀登并要拍出具有表現(xiàn)力的作品確實很難,不光要靠拍攝者的實力,還要看“運氣”。說實話,在山上更多的時候我拍攝只是為了記錄,而不是為了創(chuàng)作。但如果一個人熱愛雪山,對拍攝本身具有足夠的熱情,并對某一個主題一直保持關注和思考,即使隨手一拍,都有可能拍出極具個人風格的照片來。
一個主題,一條矛盾沖突的線索,用帶有主觀情緒的視角表現(xiàn),就有可能會拍出一張能打動人心故事的照片,雪山攝影的魅力正源于此。
陳鈞鈞
網(wǎng)名:青衣佐刀
教育工作者,國家健將級登山運動員。2007年至今先后登頂慕士塔格峰、卓奧友峰、珠穆朗瑪峰等多座世界著名高峰,拍攝照片數(shù)萬張。雪山攝影作品多次被各類期刊登載。出版雪山攝影紀實圖書《永無高處》。作品《極限》入選2013中國平遙國際攝影大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