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短。逝者如水。一轉眼,我已是八十歲的老人了。長夜回想,我這輩子是幸運的。我生命的各個階段遇到了那么多幫我渡過難關、助我擺脫險境的貴人。對他們,我永遠心懷感念。
一九三三 年九月,我出生于上海市崇明縣廟鎮(zhèn)旁一戶貧農家庭。七歲開始上學。上到二年級時,每天以稀粥充饑的日子,無力交納學費,只得輟學在家。廟鎮(zhèn)小學頭發(fā)斑白的楊老師在課堂上問:“張守仁為什么不來上學呀?”鄰居同學說:“他交不起學費,整天在家哭鬧呢?!睏罾蠋熉犃送锵У卣f:“他學習好,叫他來上學吧。我在經濟上盡力幫他一把?!边@樣,我又背起了母親用舊衣服縫成的書包,走進北街那所校門。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我們宏仁中學的師生,唱著《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的天》,扭著秧歌,夜晚舉著火把沿街游行,歡度了新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慶。不久,我離開家鄉(xiāng)參軍,在南京、武漢等地的軍校、部隊服役七年。復員后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一九六一年秋天,畢業(yè)分配到《北京晚報》副刊“五色土”當編輯,開始接觸文學、首都藝術界名人。有一年夏天,報社組織大家到頤和園昆明湖游泳。我離開知春亭,向佛香閣方向游去。我游泳技術差,只在家鄉(xiāng)小河里學會了“狗刨”,耐力不行。游了一百多米,一輪浪涌過來,嗆進幾口水,支持不住,沉了下去。耳邊只聽見汩汩汩的水聲響動,心想:“這回我要完蛋了?!蔽以谒聮暝?,用腳踩水,身子上浮,用手伸出水面揮動求救。緊接著全身下沉,湖水吞沒了我。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站在附近高臺上的瞭望救生員飛速游來,使我免于溺斃。
一九六六年春夏之交,“文革”動亂開始。《北京晚報》首當其沖,被上海的姚文元在《文匯報》《人民日報》上批判為“鄧拓、吳晗、廖沫沙開設的‘三家村黑店?!苯又荼居硎芸瞪甘梗凇都t旗》雜志上拋出長文,誣說晚報副刊《燕山夜話》作者、北京市委文教書記鄧拓“在歷史上是叛徒”??耧j驟起,烏云翻滾,鄧拓飲恨自盡。接著紅衛(wèi)兵沖進報社,橫掃一切,狠斗“黑幫”,用銅頭皮鞭抽打編委會主要成員。當時《北京晚報》副總編輯、副刊部主任顧行受不了連續(xù)的折磨與侮辱,關門放煤氣自盡。救活之后,我在中關村黃莊海淀醫(yī)院細心守護我的領導一天一夜。面對報社內外反常的、出格的亂局慘景,我懵了,傻了,完全失去了理解能力。我看不慣這一切,便成了反對亂批、亂斗、亂打的“?;逝伞薄;靵y中靜觀了一段時間,出于反感和義憤,忍不住在眾人必經的樓梯口,貼出大字報,署名“觀察員”,批評戚本禹到《北京日報》的言行,是“偏袒一方,挑動群眾斗群眾”。于是“造反派”在樓墻上張貼了大幅標語,把我揪出來,氣勢洶洶斥我是“反對中央革命的跳梁小丑”,并在貼出的大標語上將我的名字打上大紅叉,于當晚在報社一樓大廳里聚集了一百多人召開我的批斗會。在眾人狂喊怒吼、揮拳跺腳、義憤填膺的聲討中,我有口難辯,只能保持沉默。之后許多人不理我、冷淡我、回避我。我孑然一人,像個幽靈的影子,游蕩于無人之處。在如此高壓、嚴峻的政治氣氛下,做報社行政工作的李科長尋到一個偏僻的旮旯里悄悄對我說:“你不要怕,多大的風浪總有過去的時候。”我一直牢記著他在我孤苦無助之中安慰我的話語。
一九六九年五月,軍宣隊把我下放到門頭溝區(qū)北嶺公社王平口大隊勞動改造。我在那里和農民一起夏種、秋收、壘堰、養(yǎng)豬、背煤、趕牲口、崩石頭、燒石灰,先后住在牲口棚和坡上一間死去了老人的石板屋里。那里的社員看我干活賣力,為人實誠,都照顧我、關心我。一九七○年冬天,我在山坡下燒石灰時受了涼,發(fā)著四十度高燒,唇焦口渴地躺在涼炕上。鄰居趙大娘冒著呼嘯寒風,閃進屋里,伸手摸摸我的額頭,又把手插進褥子下面探了探,心疼地說:“生病了,地爐滅了,炕這么涼,怎么睡?不會拾掇地爐,也不言語一聲?!壁w大娘替我掖緊被窩,掀開爐坑上木板,下到坑里捅地爐子。她一邊捅一遍念叨:“生地爐要勤掏灰,勤疏爐眼子。你瞅,這爐眼都堵住了,火還能不滅?”接著她用小薅鋤摟坑道里的爐灰。她摟滿了一筐又一筐,把它們擱在爐坑邊上,然后一次次艱難地爬上來,邁著小腳把爐灰倒到屋外去。趙大娘又撿了一大把干樹枝,插到地爐里,從自己家里端來一筐玉米核兒,塞幾個進爐子,用火柴點著廢報紙引火。小屋里亮起熊熊火光。然后她把用水和勻的濕煤,一鏟一鏟添進爐里。爐灰旺盛,冷炕漸熱,屋里暖和起來。她又燒了一壺開水,叮囑我千萬多喝水……我這輩子怎能忘記戴著黑絨軟帽、披著黑布棉襖、邁著小腳的趙大娘給我生地爐、燒開水的情景,怎能忘記她那關切的目光和被爐火映紅的臉龐……
沒有楊老師的資助、救生員的急救、李科長的安慰、趙大娘的呵護和關懷,我怎能有今天!?
在王平口大隊勞動期間,我常見赤腳醫(yī)生爬坡過嶺,白天黑夜辛勤給缺醫(yī)少藥的山民打針、治病,深受感動。有個下雨天干不了活,我抽空寫了一篇文藝通訊,寄給區(qū)廣播站表揚這位白衣天使。區(qū)革委會宣傳部負責人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能寫作的下放干部,一九七二年初借調我去寫雁翅公社一位因公犧牲的售貨員高秀嫻的事跡。稿子寫成鉛印出來發(fā)給全區(qū)黨員,號召大家向她學習。之后又調我到市里和陳建功、陳祖芬、韓春旭、孟廣臣、理由等一起采寫張秉貴、吳春山等首都勞動模范。出書之后,我就分配到了北京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八月,我和王世敏,章仲鍔一起,創(chuàng)辦了《十月》雜志,迎接文學繁榮時期的到來。當時發(fā)表了短篇小說《班主任》的劉心武也離開市十三中教師崗位加盟進來。刊物編輯力量強大,隊伍整齊,聯(lián)系面廣。我要特別感謝巴金、王蒙、鐵凝、張潔、蔣子龍、馮驥才、王安憶、李存葆、白樺、高行健、張抗抗、賈平凹、張賢亮、宗璞、黃宗英、張承志、鄧友梅、從維熙、劉紹棠、李國文、李凖、古華、林斤瀾、莫應豐、孔捷生、肖亦農、陳世旭、張一弓、劉慶邦、梁曉聲、海子、于堅、池莉、方方、權延赤、閻連科、周大新、嚴歌苓、葉廣苓、袁鷹、季羨林、吳伯蕭、汪曾祺、孫犁、馮牧、陳荒煤、黃永玉、丁玲、艾青、楊絳等名家把他們的佳作紛紛送給《十月》發(fā)表,使這份大型文學刊物名聲鵲起,廣受歡迎,成為新時期文藝復興中領隊的大雁,占領了當時文學的制高點,開辟了當時中國文學的一個窗口。故巴金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特地撰寫《致〈十月〉》,鼓勵我們,贊揚我們。正如評論家謝冕為《十月典藏品》作序《一份刊物和一個時代》時所說:“《十月》不僅記載著一個時代思想所達到的深度,也記載著一個時代藝術所達到的精度?!?
我衷心感謝中外作家、文藝巨匠、語言大師們的杰作。是他們的美文從我青少年起就滋潤了我的心田,陶冶了我的品性,培養(yǎng)了我對真善美的向往和對假惡丑的摒棄,讓我懂得人生的真諦,做一個有善心和愛心、對祖國懷有責任感的人。近半個世紀以來,我每天不管多忙,必讀一篇美文,以熏染我的靈魂,浸潤我的情懷。我從反復研讀中,窺探到了寫出佳文的訣竅和奧妙,從而提升了我為文的思想情采和藝術品質。我本出身寒微,像墻上蘆葦根底淺,但還算正直、勤勉、節(jié)儉、自律,這都是文學作品潛移默化滲透、影響的結果。文學乃圣師,對之我永遠感恩。近二十年來,我集中時間和精力,從中外文學家、藝術家、科學家、政治家大量書籍、隨筆、信函、演說中,選出我最喜愛的、具有經典意義的一百六十篇妙品、神品、絕品匯編成這本《世界美文觀止》,奉獻出來,與大家分享。我向本書的作者、譯者致敬,并深表誠摯的謝意。由于地域的遼闊,時間的久遠、漫長,出書前有少數作者、譯者一時無法找到而不能及時通知你們。如果你們或逝者直系親屬見到了本書,請及時告知責編,以便一一寄送樣書和稿酬。我在這里預致歉意。
我感謝當一輩子音樂教師的妻子陳珞。多年來她擔負了眾多繁雜、瑣碎的家務勞動,使我的日常生活無后顧之憂,能潛心于編輯、寫作生涯。我感謝武漢的熊召政、徐魯等作家朋友,是他們把我這部四十多萬字的手寫稿,認真、細致地錄入電腦。我感謝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程巍先生,他為我耐心搜尋許多譯者的確切地址。最后我更要感謝作家出版社社長葛笑政、總編輯張陵先生和責任編輯林金榮女士。由于他們的支持、重視和精心制作,本書才能以如此莊重、典雅的品相迅速和廣大讀者見面。
一個人的力量總是有限的、單薄的。好比單獨一滴水,很快就會干涸、消失。一條小溪,只有匯入江河,才有波浪洶涌、激流翻滾的氣勢,才顯魚翔淺底、花開兩岸的華彩。俗話說得好:“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離開了師友、同事、親人的幫扶,襄助,關照,誰能生存于世、從事所愛事業(yè)?任何人的成就和業(yè)績,皆蘊含著眾多他者的辛勞。
我的人生之途已通向夕陽照耀的晚年。我生命經歷中有幸遇到了這么多的貴人,博覽了這么多的美文,才能編出這樣一本集古今中外佳構于一冊的《觀止》。當辭別這個可愛世界的一刻,我只留下一句話,那就是:“我感謝他們!”
(《世界美文觀止》將由作家出版社于二○一四年初出版。)
張守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歷任《北京晚報》文藝編輯,北京出版社編輯,《十月》期刊編輯部副主任、副主編,編審。北京作家協(xié)會理事。著有散文集《廢墟上的春天》《文壇風景線》《你就是愛》《尋找勿忘我》《愛是一種傷害》,譯文集《道路在呼喚》[蘇]、《魏列薩耶夫中短篇小說集》[俄]、《屠格涅夫散文選》[俄]等?!读种兴賹憽贰独洗贩謩e獲第一、第二屆中華精短散文大賽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