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待那一刻,已經(jīng)很久了。
那是一束垂直的光線,從正午的天空落下。山川草木、泥巴石頭、竹泥老屋和房子里一個孩子的睡眠,盡皆光明澄澈。影子們自然無處可逃。垂直的光線打敗了它。
光線透過玻璃亮瓦淌下來,有如奔瀉的河流,充滿古老柔性的力量,看上去銳不可擋,或許更像一把砍刀。到底像什么,完全取決于遭遇它的眼睛和心靈。黑暗在退縮,退到了黑暗的根部。蜘蛛的出場,幽靈一樣破壞了正午的寧靜,它張牙舞爪地爬出洞穴,吊在房梁上,開始在光亮里工作。
“它在精心編織美麗的陷阱,用了滿嘴謊言?!弊诖懊鲙變舻拇蟀嗯_前,在鍵盤上敲出那個過去的景象,并作出了這種結(jié)論,而我已經(jīng)遠離現(xiàn)場數(shù)十年。這種定義,是經(jīng)驗和規(guī)訓(xùn)對時間的限定,當(dāng)然,限定的只是我的空間。我目擊爬蟲在房梁下織網(wǎng)的年齡,屬于家鄉(xiāng)那間潮濕陰暗的老屋。關(guān)于蜘蛛如何在光線里織網(wǎng)的實相,我當(dāng)時并不清楚,那是一個圈套,專門用于捕殺和獵食。
我們在經(jīng)驗里成長。塵世中有很多現(xiàn)成的經(jīng)驗,被當(dāng)成真理接受下來,其實我們并不真正理解接受的是些什么。這些經(jīng)驗足以成為毒害人生的謬誤,離間一個孩子可以澈見神靈的眼睛和心靈。慢慢的經(jīng)過成為規(guī)訓(xùn),成為懂得,成為覆蓋和捆綁我們的牢房。蜘蛛織網(wǎng)這個事實的背后,同樣適合于經(jīng)驗。世界是什么,不就是一張在垂直光線下,蜘蛛們編織的網(wǎng)嗎。事實就是這樣,對于飛蟲,那就是一個要命的深淵。同時我們也知道,蜘蛛用盡心力編織的這張網(wǎng),自以為很巧妙很強大,可以打敗翅膀,獲得美食和滿足,但敵不過人的一次路過。人是多么強大的東西,用一根指頭或木棍,輕易就可以把它毀掉。整個地球都快被我們毀掉了,況乎昆蟲螻蟻?那個夏天,一個孩子的午睡被垂直的光線突然喚醒,正如今天的太陽透過樹林,依然可以喚醒蟬鳴一樣,并沒有因為時間的繼續(xù)改變它的光亮和溫度。我睜開惺忪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塵埃在光線里精靈樣飄飛,然后就是蜘蛛腹部絲囊分泌的黏液在空氣中迅速凝固成絲,通過尾紡器官和足爪的精密配合編成的網(wǎng)懸掛在光線里閃閃發(fā)亮。大多數(shù)人沒有觀察蜘蛛織網(wǎng)的經(jīng)驗,或者根本就不屑于如此微細的生命是如何的智慧和富有心機。接著我聞到了草藥煎煮的氣味,甘草混合著貝母、車前草、魚萩串的氣味,木頭和竹子的氣味,潲水和咸菜的氣味,豬和狗的氣味,以及爐膛里柴火燃燒時發(fā)出的新鮮而蒼涼的氣味。然后,我又聽見母親咳嗽的聲音,在柴房馬拉松式的長跑,父親吧嗒旱煙的響聲緊隨其后。這兩個聲音馬上變成活動的畫面:母親坐在柴灶前煎草藥,彎著腰駝著背,滿臉菜色,嘴巴大張,喘咳不止;父親坐在門檻上,面無表情,口含一根白玉煙嘴、黃銅煙鍋、烏木桿制作的煙袋,不停地吧嗒著,有些漠然無奈,也有些束手無策,只好陪著母親受難。這樣的一個感官順序,應(yīng)該就是我的身體,在那個正午,被陽光拍醒后的正常秩序。也是過去時代,一切圍繞糧食進行的生活實情。這樣的現(xiàn)場已經(jīng)過世,變成蛆蟲潛伏在體內(nèi),偶爾爬出來扭扭尾巴而已。
很疼。這種疼,居然和規(guī)訓(xùn)一樣來自經(jīng)驗,也和年少時期經(jīng)受的饑餓和貧困有關(guān)。想到父親一生都在為填飽肚子焦頭爛額在疼。時間回到母親被疾患折磨半生的現(xiàn)場在疼。白天黑夜聽不到父母嘮叨了,也在疼。一切疼痛都沒有被垂直的陽光撲打更疼。于今,我為失去或喪失不知所措。喜歡吧嗒旱煙的父親,因咳嗽永無寧日的母親,先后絕塵而去??瓷先ズ孟窠Y(jié)束了饑餓和病痛,卻無一例外都給我留下一把冰涼的砍刀。我的親人們,一直希望我用它打敗什么和戰(zhàn)勝什么。比如宿命。
時間前面,在我偏遠的故鄉(xiāng),要打敗“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宿命,唯有讀書一條通道。父親說,讀書是你唯一的出路。母親也說,幺兒呀,你不好好讀書,今后就娶不到媳婦,過不上天天白米干飯回鍋肉的日子哦。文盲的父母,認(rèn)為讀書可以走向幸福生活,徹底改變窮苦的命運,而不是改變思想和滋養(yǎng)心靈,自然不能給我詳述不讀書和讀好書的細枝末節(jié)。他們嘴邊的“學(xué)而優(yōu)則仕”源自古代,一直被很多人用來教育孩子,至今仍在使用。但習(xí)慣掐頭去尾,就像“仕而優(yōu)則學(xué)”已經(jīng)在民間失傳一樣。多數(shù)人不清楚這句話的出處,也大多歪曲了它的本意,對言出于子夏的身世,更是一無所知。我們總是喜歡用現(xiàn)成而實用的東西去教誨或規(guī)訓(xùn)孩子。不問來路,也不問去處。父母現(xiàn)在不能說了,換成了我的嘴巴,在對孩子們重復(fù)。
不管衣食無憂還是窮困潦倒,我們都把生命的本原掐斷了,只關(guān)心可能和不可能兩種結(jié)果。外婆說,蛇有毒,要傷人。母親說,要做好人,不要做壞蛋,壞蛋沒有好下場。蛇為什么有毒?它們在什么情況下和用什么方式施毒?好人和壞人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那個標(biāo)準(zhǔn)由誰制定,是上帝還是強權(quán)?外婆和母親一生都在小聲說話,沒有告訴我世間萬象的來龍去脈,也沒能力說清事物的本質(zhì)。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我們今天正在經(jīng)受的真善美和假丑惡難以清晰分辨的混亂世界。這種教育本身,可能就像父親隨身攜帶的砍刀。父親用它砍樹、劈柴、修理農(nóng)具、殺豬宰鴨,也用它來防衛(wèi)壯膽,等著月黑風(fēng)高夜嚇唬土匪或者強盜。事實上,從出生到當(dāng)下,我從未見過什么強盜和土匪,倒是不時聽見有污染的河流、帶毒的食品、突發(fā)的災(zāi)難、陌生的瘟疫、呼嘯的子彈打穿屏幕,讓人時時驚恐不安。父親只懂得一把砍刀可以保護他的家園,可以清理道路前方的荊棘雜草,砍來柴火衣食,甚至也能砍斷怨恨和苦難。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它砍不斷光線,光線比它長壽;也砍不斷影子,影子比它陰險。這些形而上的東西,對于一個在土地上終生稼穡而食、桑麻以衣的普通農(nóng)夫,解決不了咕咕亂叫的肚子問題。既然無法養(yǎng)家糊口,處心積慮地冥想終久不能裝填干癟的谷倉。如果父母知道我在衣食無憂之后總在如此發(fā)問和沉思,一定會舉起燒火棍罵我“腦殼里有乒乓”。
這是我和父母的不同,也是我精神流浪最深處的虛無,這種區(qū)別源自我的猶疑和恐懼。虛無是上帝的花園,在我的時間里,完全跟這塊麻木的大地格格不入。于今,我不缺糧食,也不缺衣物,更不缺走來走去的愛情。但我身體的深淵,仍在尋找多年前那個夏天。問題是,我懷擁父母向往一生的那種生活,并沒有置身家園的安然。
因為,我也有一把砍刀。這把砍刀不是父親的砍刀,比父親的砍刀更隱蔽也更沉重,有嗜血的利刃和寒芒。我舉著它,正在揮向世界、揮向自己。盡管這并不是我的初衷。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最初是為了腸胃、居所和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隨著信仰和本真的集體失憶,世界變得越來越功利和混亂,活著好像就是為了征服一切、打敗一切。結(jié)果把人與人的關(guān)系、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人與天地自然的關(guān)系統(tǒng)統(tǒng)搞壞了,危機四伏,處處敵人,世界不再是以本原追尋為目標(biāo)的人間樂土,反而成了需要我們一生高舉刀槍拼殺的戰(zhàn)場。最后,我們把自己也當(dāng)成了敵人,變成謊言,變成木頭,變成深藏在冰川雪原的一把砍刀。
我的現(xiàn)實,讓我不安。我的荒蕪,讓我恐懼。我如此猶疑不決地堅持找尋,一直處于絕望的前線,或許就是想返回從前那個模糊混沌的后方。老屋子過去的那個正午,我睜眼撫摸過神的光線,沒有影子的光線。見證了一只蜘蛛光明正大的陰謀,以及貧困簡單、表情痛楚的生活。我確信,這還不是真正的真相,真相應(yīng)該在光線出發(fā)的地方。
我好像已經(jīng)不再缺少什么,好像又缺了全部,貧困得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金錢,可供我繼續(xù)荒蕪。我的日子必然蓄意火把。蓄意垂直的光線。我知道,我的心靈黑夜,就像熊的膽汁,已被但丁反復(fù)描述。或許有一線光亮,已經(jīng)在途。
我等著那一刻,有垂直的光線落下來。什么都不用想了,只側(cè)耳聆聽光線落地的聲音——
唵嘛呢叭咪吽。
忽然想念
雨下過之后,天變得很藍。城市上空飄著幾絮流云。雨后蒸發(fā)的潮熱氣息漫漶在空氣中,給人一種呼吸沉悶的壓迫。院落里有幾棵挺拔的銀杏,暗綠枝葉經(jīng)夏雨沖刷,泛出柔和亮白的光,沉積的雨水還在一滴滴地落下來,被修剪得已經(jīng)不像植物的綠籬悉數(shù)收容了。透過女貞濕濕的枝丫,看得見一樹海棠在草地上獨自嫣然地開著。忽然想念,你在文字里,曾經(jīng)引領(lǐng)我走過的那片林地。我知道,翻看你的照片是一種冒險,會讓我自以為已經(jīng)恢復(fù)庸常的生活。你說過,你會坐在樹林里靜靜地等待。等到松風(fēng)明月,等到地老天荒??茨愕恼掌茨愕却默F(xiàn)場,不管四周如何人聲鼎沸,剎那安靜。我不止一次在臆想中走進你的樹林,但從來不忍心喚醒照片上那個女子,不想用你的美麗打敗我的白天黑夜。可以確定的是,太陽午睡去了,寂靜的樹林在你身后,顯得有些晦暗和模糊,有如我相對孤單的心事,純?nèi)痪拺?,徹骨憐惜。林子里沒有翅膀,聽不到鳥叫,也沒有證據(jù)表明,正從我身上路過的風(fēng)在吹襲你藏青的長裙。那些枯黃的葉,在你身邊逗留了多久?籃子里的矢車菊仍是古代的樣子,看到那些花朵,我看到了一種高貴和尊嚴(yán),似乎已在你身邊端放了數(shù)億光年,一如你安靜的美麗,在我心底恒久如新。
我想靠上去,走近你,輕撫你的長發(fā),訪問你的呼吸,和你說說西藏或者草原上的羊群,但不要燃燒和灰燼,更不要你等成石頭。
我的看見,或許只是一個夢境的拷貝,被你的照片打印了出來,就像陽光和草木一樣古典。事實上,過去很長一個時期,在煙火世界,我有很多想法和需要,可以通過酒色經(jīng)營變成事實,比如走進不同的房間,就可以遭遇短暫的愛情。遇見你那個晚上,我開始重新掂量自己,試著把伸向世界的手收回懷里。我總是不停地要著什么,在你面前,我突然想到了后退,甚至希望披星戴月一直陪你站到黑暗盡頭,結(jié)果卻把你照成了一尊古佛。我不想這樣長留,長留于你走去后的遼闊孤獨。于今,黑白兩界,我的疼痛再也走不到你的心上。世界上,黑白之間沒有中間色,有什么距離長得過生死兩地呢。我寧愿繼續(xù)和你咫尺天涯,只為看見和臆想,就像我們赤貧的清白,因為布衣緊裹的情感,足以累世驕傲。那么,就讓我為前世、為今生、為未來,為一場死生幾劫均不能身親相擁的久別重逢,再傾心幾生幾世,又有何妨。
只是,太多太多花開的生劫舊憶,都落在樹上了。
一個女子把自己一段段地打開,讓我進去。小時候,為了一根脫落的鞋襻,躲進了谷倉。獨自看著新布鞋,淚,悄然落下。一個孩子,對一根鞋襻的松落,竟是如此的無能為力。想到母親會罵,難過起來,而且不敢聲張,怕惹來伙伴笑話。這一段,預(yù)言了你的成年,眼淚和悲傷,從此,都在自己的庫房。如果我出現(xiàn)在這一段落,會為你縫好鞋襻,或者新送你一雙色彩鮮亮的鞋子,有高高的后跟、獸的毛孔和精細的紋路,盡管你更喜歡母親的粗麻針線。我要等你慢慢長大,但不要你躲到倉房。
一直不清楚,為什么會做一個跟鞋子相關(guān)的夢。夢中,我一直在死牢里奔走,試圖擺脫死亡對我的糾纏。潮濕、陰暗、惶恐、孤單、無助、不舍等等,所有這些兇神惡煞的東西重重包圍著我。坐在監(jiān)舍狹小的水泥窗臺上,掰著指頭計算活著的時間。天空在厚云上面,根本看不見天空,這個臃腫的城市一旦進入秋天,就永遠離開了天藍。雨,像秋天的樣子在不停地下。雨水源自一個未知的地方,飄過窗口冰涼的鐵欄桿,灑在臉上透透的涼。檐溜里的雨水嘩嘩流淌,順著高墻彎曲而下,畫著沒有坐標(biāo)的地圖,既來歷不明,最后又不知去向。希望看得更遠一些,但灰暗的高樓遮擋了一切。我很驚恐,既沒有殺人越貨,也無事實上的權(quán)力可以犯罪,為啥糊里糊涂地成了死囚呢?這個疑問,比死亡的迫近更讓我驚慌疑惑。我甚至聽到了老鼠在地洞里集體竊笑。突然發(fā)現(xiàn)鞋子不見了,分明就放在潮暗的地磚上。我在陰濕的死牢四處找我的鞋。雪白的襪子沾滿了污塵,臟得慘不忍睹。
光著腳丫等待死亡,我很不習(xí)慣。我堅持要找到自己的鞋子。直到冰冷的腳,把我從夢中凍醒。關(guān)于這個夢,我坐在上午的辦公室,翻開弗洛伊德,想尋找一個答案。恰好,就在這個時候,你在電話里給我講了一只鞋和鞋襻的遠年。我從故事里,完成了夢游。
好像走了很遠的路,就想看到夢的式樣。半生顛沛,忘了告別的手勢,你卻不期而至,如此猝不及防,相遇的突然如七月冰雪。我該感到潔凈還是寒冷?而我對任何相遇皆是前緣的禪語竟是如此渾然無知。那長如永恒短如一瞬的等待,因為相遇分崩離析。不如留在夢里,繼續(xù)給自己一場傷心不絕的虛構(gòu)。很多真相,都間隔在鐘表外面,只有站在堅守里,才可以觸摸苦難的體溫。
你說,十九歲,一個夏日的早上。在校園外的集市,吃一種甜膩的蒸梨。顆顆黃褐的蒸梨,在一口黑色的鍋里,隨透明黏稠的糖水一起翻騰。你的目光盯著它們,拿一雙筷子,選一顆最漂亮的,手里的白磁盤已經(jīng)幸福的攤開。卻不料另一雙筷子和另一個白瓷盤,也看中了那顆最漂亮的黃梨。
“我回頭就看見了你。一見白頭。一見白頭,我們卻不知。”
我有把那個梨夾進你的瓷盤里嗎?“你輕輕地,輕輕地,夾那顆蒸梨,放在我的白瓷盤里。然后轉(zhuǎn)身,慢慢地,慢慢地,從我身旁離去?!?/p>
“我傻了一樣站在原地,蒸梨的甜蜜氣息像你留給我的告別,它在白瓷盤里,單薄得像我自己,你走去后的我自己。”
關(guān)于讓梨的細節(jié),顯然不是我記得的往事。經(jīng)年流轉(zhuǎn),我渾然不覺地成為這個事件的主角,一時措手不及。我是那個在很久以前讓給你蒸梨的人嗎?有恍如隔世的香甜氣味撲面而來,我很想,就此把自己放進你的花季。
不管那個梨存不存在,二十年的長途,遙遠得像一個世紀(jì),我還是被推到了前臺。我想過要進入你的樹林,像園丁一樣照料那些樹木花草。翻土、澆水、剪枝、施肥、殺蟲、收獲,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樹木的方向,就是情感的方向;花開的美麗,就是情感的美麗。
我記不得那個遙遠的過去,或者,我已經(jīng)病害了那個時間。如今的說出,我錯誤地把它當(dāng)成了酒醉的鑰匙,錯誤地插進了鄰居的鎖孔。習(xí)習(xí)的風(fēng),還沒有睡醒,你就背著暮秋,在第一場雪即將封鎖道路的時候,無聲地走了。你把我扔在了井底。那是唐朝的水井還是宋朝的水井?這一次,沒有忘記,留給我一根麻繩。 “就讓我把細微的、細小的、細膩的、細致的我和我的感覺和記憶送給你,當(dāng)做我在早春遭遇的夢境,或者一封情書,是唯一的一封,也是最后的一次。我除了這個,也沒什么可以送給你?!?/p>
我所知道的第一場雪,沒有落進我的房間。秋天還在彩繪大地的時候,我剛攜帶滿身塵土從青藏高原重新坐回城市的椅子。我原本風(fēng)一樣的身份不明,還要愚蠢地追趕形狀。忘了那個給我井繩的人,離開是為了回去?;氐绞澜缱钌畹牡胤剑拷约?。也忘了不管你腰纏萬貫還是一貧如洗,所有的旅程終要朝向身后。轉(zhuǎn)身就可以看清來時的道路,除了往事,一無所有,而要聽到黃昏內(nèi)部琴瑟和鳴的簫音,一定需要神的耳朵。很多時候,留在夢里比見到夢總是更仁慈。
“你的今昔,都不屬于我;我的今昔,沒一天不屬于你?!蔽以?jīng)沒有信仰,不相信時間和空間,不相信傳言和歷史,不相信前世今生。于今,我在青藏高原、在諸神的高地,開始小心翼翼地靠近。行走,是我給自己的宿命。而停留,似乎屬于別人的姿勢。我沉陷于流浪的旅程,回不去我的出發(fā)地。道路上,或風(fēng)雨如晦,或陽光燦爛,那都是一個人的旅程。當(dāng)孤獨永遠孤獨的時候,害怕孤獨還有什么意義。有的情感太過奢侈,它離開身體到底有多久?此間,我愧于說出它的名字,以免黑暗了你的星星。
一直以為,我們水一樣的流著。水,可以回去嗎?
我想打開。其實,我原本就打開著的,只是這種打開和關(guān)閉一樣,打開這個人,夾著紙煙,拿著酒瓶,坐在黑暗里恐懼黎明,有如你對黑暗的不屑。之前,我沒有看見你,也沒有看到你的鞋襻和倉房。你讓我看到你的時候,你卻坐在靜寂的叢林,與水云為伴,明月相依,只同星星和草木交談。那是我無力深入的地方,你的世界你的你。
它是你的時間、你的堅守和純潔。我在那個時間里,碰巧進入并離開,是偶然還是宿命?如若能在多年以后的相遇里,即便在夢中記得那個時間,無疑,我早就成為你窗前的一只燈蛾。只是,它不是五月的玫瑰,花朵在另外一個幽靜的花園里,屬于園丁的秘密。
時間是多么的荒寒,就像花朵們開成的果實,站在初秋的原野,突然看清了結(jié)局。遇見那些馨香的果子,我不敢靠近,不敢用沾滿塵土的雙手在距離結(jié)束最近的地方摘下你的粲然。其實,我愿意看到自己向你舉起了白旗,只是今生,我沒有堅固安好的城池可以獻給你,而你一直是我的女王。我多想這樣贊美你啊,等同于贊美愛情。
站在遠方的女王,懂得青草會疼,星星會疼。即便夕陽的暖黃走過手背,跌落在傍晚的草地,也會疼痛。愛是什么?愛,是一個人所能獻給另一個人的最高的敬意,但富于悲劇意味的是,這份敬意更多的時候不是被誤送就是被拒收。我是不是在你記得的時間里死了?我的身后除了一無所有的衣裝和為數(shù)不多的金錢,只剩下光溜溜的恐懼和絕望。關(guān)于那個干凈的記得,我實在找不到一種語言可以造句。
突然明白,這樣的曾經(jīng),已是永遠。我們告慰彼此說:我要用我的腳,走你的眼。你用你的心,走我的生。我把你的照片掛在墻上,把你的名字寫滿了白紙,沒經(jīng)你同意,無數(shù)次撫摩過你的臉龐;在寫有你名字的地方,留下了無數(shù)的唇印。事實上,我們都努力把閃念的豐富壓成了白紙,從不向?qū)Ψ街P情感的真容。我不能滿身酒氣地走進你,也終歸沒能為你牽手日月。
你說,是時候了,在離我走不去的地方,把淚水藏成無法找見的舊物。這是一種溫柔的暴力,有如死亡的斬釘截鐵。我不知道,不知道這是你純善內(nèi)心深藏的慈悲,要獨自承受全部的疼痛。
“你去了自己的地方,走開二十年的間距,這次是我先離開你。”秋深的時候,你真的走了。“老天給我的機會,是讓我懂一次愛別人的滋味。我不急。我等過今生,因為你,愿意相信有來世。”
噙在眼里半生未落的淚水,終于潸然而下。你就像白雪覆蓋的種子,突然雪藏在了一間滿是儀表和指針的房間。床單雪白。我知道,雪白是收容的姿勢,一直在等我們。你結(jié)束了時間,還是時間結(jié)束了你?你的離開,因為疾病。之前,我竟粗心得一無所知。你這是不讓心里的眼淚洶涌到我眼里?!拔覠o法讓自己傷害你,傷你一絲,傷我一世。我離去,像從沒走過你的生活一樣,這是我的心,我交付了所有,不用你說一個字?!?/p>
離開,或是一種睡眠。你的睡眠,像是童話里聽不仔細的旁白。你是信佛的,我愿意相信,你的睡眠只是一次無人深懂的旅行。你會回來嗎?當(dāng)你回來的時候,你懷揣走的深秋,再也看不到梨子的傷口。你說過,你不想走得太遠,不要看清比黑還要黑的地方。
那個拿著筆的人,站在什么地方,正在用晨曦清洗硯臺。
我等你。等你在荒天水月之下和桐子花一起回來。等著你從隔世遠方,再一次安靜地走來我的心上。
等 人
今天是母親紀(jì)念日。
外公原本有祖?zhèn)魈锿?,家產(chǎn)殷實。民國后期抽鴉片上癮,導(dǎo)致家道中落。母親小時候過了幾年衣食無憂的日子。外公重男輕女,舅舅們上私塾,母親每天只是負責(zé)接送。她偶爾站在私塾課堂窗外,跟著先生記下了《三字經(jīng)》和《增廣賢文》的讀音。母親不認(rèn)字,兩篇訓(xùn)文卻一生背得。有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雙重身份的父親,抗美援朝后回到川南老家,被母親的美貌和溫柔所動,用十塊大洋從落魄的外公手里買走了母親。淪落為小鎮(zhèn)打更人的外公,用母親一生苦難換來的銀子償還了茶館酒館的欠賬,可能也飽食了幾碗蛋面。究竟有沒有用來買食鴉片?不得而知。
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在土地改革初期,如何成了鄉(xiāng)工作組的一員?于我,這是至今不曾解開的秘密。母親在工作組干的時間很長,一直干到“四清”后期。大躍進大煉鋼鐵的年代,兩歲的哥哥因為饑餓,被硬邦邦的高粱粑粑噎死后,母親開始學(xué)習(xí)縫紉。在縫紉世家洪家當(dāng)學(xué)徒,當(dāng)牛做馬又是很多年。屬于我的那個日子之前兩年,姐姐因為饑餓和營養(yǎng)不良,還沒有走進這個世界,就死在了母親腹中。母親短暫一生遭遇的苦難,比我記得和能夠想象的更多。她早早地就跟著貧苦走了,恩情卻清晰地留了下來。
屬于我的日子,也是感恩母親的日子。記得,或許就是最好的紀(jì)念。
往年這個日子,都要吆喝三朋四友,吃個飯喝場酒什么的。東家長李家短地流言蜚語,總比老死不相往來的現(xiàn)代生活有趣。首先我自己就忘了。這種忘記,是對恩情的負義。
雖然,打捆于網(wǎng)絡(luò)的世界,必然自我困守。記得,也必然暴斃。
晚間去寬窄巷子。燈火闌珊,游人如織。獨坐白夜酒吧書屋,候遠方路過成都的攝友,以盡地主之誼。久候不至,順手從書架取下了《藍》。這是一本用中日兩種文字印刷的純文學(xué)讀本,主編秦嵐。頭題就是張承志的《祝福北莊》。讀完第一遍的感覺,就是我可以不再寫字了。之前,我居然沒有讀過。人的一生,究竟會錯過多少慈言慧語?只有緣分清楚。
讀第二遍,外面的雨就下了起來。一篇字,能被數(shù)讀,當(dāng)然好。秋風(fēng)陰冷潮濕,穿過門扉襲面而來,頓感涼寒。今天應(yīng)該是自己的生日。這個日子什么人都可以不記得,孩子不應(yīng)該不記得。突然就難過起來。想到遠方剛手術(shù)的朋友,因眼疾看不清了作為實體的世界,經(jīng)受著失明的無邊黑暗。我還在夢中,對方躺在ICU病床,打來問候電話。我聽見了溫度。是的,我聽見溫度通過話筒照耀我。同時也聽見無數(shù)監(jiān)護儀器堅守在白色的房間試圖壓制自己的細微聲響。
湘西一個從未謀面的妹子,親手做了家常菜食。為了趕在這個日子準(zhǔn)時送達,費盡心思,比較了無數(shù)家快遞公司,郵路時間算了又算。我午間掂量著那個包裹,太陽在川西平原上空朗朗照著。眼淚,就落了下來。我們非親非故,僅僅因為喜歡文字,喜歡行走和自由……
讀完第三遍,就開始責(zé)備和反?。菏聦嵶C明,半生做人失敗,自己活成問號,孩子也跟著忘了禮性和鞠躬。
就想起導(dǎo)師的話來:站在世界空白處,透明萬丈深淵??傆幸恍r候,我們對親人的牽掛和等待,其實就是對燈火的依賴。
電信公司和銀行記得。電子和數(shù)碼總是很精確,一早就發(fā)來了短信與小恩小惠并存的祝福。雖然暗含功利,一定要比忘記溫暖。記得的,還有很難見面的故友以及從未謀面的兄弟姐妹。記不記得,一點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的孩子不記得,問題就很嚴(yán)重。
孩子們啊,你們可是我的孩子!于今,你們長大了,應(yīng)該簡單地記得一些什么。父母無舔犢之恩,也有養(yǎng)育之苦啊。一句問候,簡單得只是舉手之勞,張嘴之易,對于父母,卻是幸福開懷,滿心歡喜。
從西藏阿里行走返程的攝友遲遲沒來。坐在白夜這個名聲在外的文化酒吧,我很深地責(zé)備起自己來。
你可以把白夜當(dāng)成中國西部的沙龍,事實上,它就是成都文人墨客的活動中心,幾乎每周都有文化藝術(shù)活動或者書畫攝影展覽,可謂名人云集。藝界很多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就像到成都旅游的人,行前一定知道錦里和寬窄巷子一樣。你任何時候去到那里,端起一杯酒,不經(jīng)意間就可能碰遇心儀已久的某個畫家或者導(dǎo)演。我現(xiàn)在的合伙人王敏,是一個優(yōu)秀的民間詩人。他的妻子和翟永明合資開設(shè)了這個酒吧。其間,最有特色的就是木構(gòu)裝修中式書屋,藏有國內(nèi)外當(dāng)代著名詩人和作家的作品,供客人免費閱讀。當(dāng)然,碰到你喜歡的作品,也可以順便買下。
一直就喜歡于堅的散文。我的書柜藏有他所有的文集。完全同意楊獻平的評介:于堅的散文在國內(nèi)沒有第二。這些年,于堅曾多次從昆明打飛的專門來成都的白夜酒吧參加詩歌活動。雖然每次都事先知道,并被老板邀請。我一次都沒到場。其實,我很想見見于堅,敬上一杯酒,當(dāng)面表達崇敬??傆X機緣未到。一個詩人或作家被很多人閱讀或喜歡,少一個兩個粉絲,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這跟孩子們對父母的記得或尊敬完全不同。
讀了三遍《祝福北莊》,朋友還是沒來。等人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尤其習(xí)慣宅居生活以后。我不想讓這樣的無聊繼續(xù),希望想點兒什么,充填一下空洞的等候。距今最后一次來白夜,好像是參加楊黎的詩集《五個紅蘋果》的首發(fā)式。那天見到了很多舊友新朋,也喝了很多酒。詩人、作家、學(xué)者、藝術(shù)家、評論家……個個都是明星,名頭都比我響亮。時隔一年左右,我對那天的事情差不多全忘了。白夜今晚沒有什么活動,意外地顯得有一些冷清,周邊連一個洗眼睛的美女都看不到。突然就想念叨,最想念叨幾行王敏、楊黎、石光華,何小竹或者其他酒肉兄弟的詩。好像只有念叨幾句,才適合此時的心情。挖空心思,也記不起什么詩句來。倒是一字不落地背得李清照。我不甘心就此輕便地熟記感傷。
石光華和狼格開的上席餐廳就在白夜隔壁。院里有一棵黑楠樹,樹干挺拔,高出青灰筒瓦房頂很多。風(fēng),原本來去無蹤,因為有了光和樹,看見它們正抱成一團,相擁在枝葉間搖晃。有如此時看它的人,獨自坐在古舊的書房,看上去像是等人的模樣,內(nèi)心卻在期待電話鈴聲響起,能夠聽到孩子的問候。數(shù)年前,寬窄巷子改造完工不久,記得樹上有個馬蜂窩。兩個詩人老板對此很是煩憂了一陣。幾次在白夜喝酒,都聽過他們嘮叨。馬蜂窩啥時拿掉,如何拿掉,一直沒有問。看到樹,看到院落里那些空著的桌椅,終于讓我想起吉木狼格的詩來。想不起具體內(nèi)容,只想起詩集的題目——《靜悄悄的左輪》。
我準(zhǔn)備回家后找到這本詩集,選幾首背下來,送給我的孩子們。
我這樣想的時候,朋友來了電話,說已經(jīng)喝高了。讓我再等等,他們剛從南門出發(fā)。
嘎瑪?shù)ぴ觯簩懽髡?、旅行者、?guī)劃?師、攝影師。著有《越走越遠》 《在時間后面》 《分開修行》,與人合著《尋美中國》系列叢書,被譽為行走文學(xué)代表作家之一。曾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屆在場主義散文獎”“第三屆全球華文文學(xué)星云獎”“孫犁散文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 臺灣喜菡文學(xué)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