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人在江湖走,不能完全不沾染世事。有熟人遠(yuǎn)兜遠(yuǎn)轉(zhuǎn),托我為一名“美女詩人”站臺——是一名土豪心儀的女神。我推托再三,最后土豪親自打電話來,用濃濃鄉(xiāng)音連聲道:“我們是老鄉(xiāng),她是真的很漂亮,很純真,很熱愛文學(xué)……”美女作家的詩,就是幾句車轱轆話分了段,詩集卻裝幀精美得過了分,恨不能如《圣經(jīng)》般紙緣鍍一層金。我倒為土豪的話好奇起來:這是什么樣的女子,可是沙侖的水仙花,谷中的百合花,以其清更加顛倒眾生?
一見面,大吃一驚:相貌平常、滿身鄉(xiāng)土氣息的女孩子。很木訥,沒讀過什么書,也不太會人情往來,對周圍工作人員,只會反復(fù)說:“謝謝?!笨谝舯韧梁肋€重。站起時手足無措,坐定后拘謹(jǐn)?shù)赝嫦聰[。如果委婉形容,就是國道旁小餐館服務(wù)員的水準(zhǔn)——還不是老板娘。人情練達(dá)、眼手身法都是戲的阿慶嫂,也是人精子,她差得遠(yuǎn)。
活動散后,土豪請飯,席間有位電視主持人,似無意似有意地坐在土豪身邊,一個勁兒探討高大上問題:“某總,您公司的愿景是什么?”又總結(jié)土豪發(fā)言:“某總與我想到一處了,人文關(guān)懷就是公司的靈魂……”
女神坐得遠(yuǎn)遠(yuǎn)的,這時突然對著主持人發(fā)話:“你下次過來,就住我表哥的酒店吧。”表哥?可真是一表三千年了,但比起某總,真是親疏立見。話插得不當(dāng)不正,替土豪當(dāng)家作主的意思,和主持人的勾搭之心,都一樣昭然若揭。這鄉(xiāng)土版的金枝欲孽,令我等無關(guān)閑人都隱隱偷笑。而土豪,明顯更吃這一套,對女神眉開眼笑,對主持人若有若無敷衍一下。 土豪這審美……主持人當(dāng)然也是庸脂俗粉,但至少是枚花瓶,細(xì)白胚,紋樣細(xì)致;女神則純粹是腌咸菜的缸,土瓷粗釉,笨笨的,合該在廚房后院落灰。我們都很納罕。
我忽然心念一動,仿佛懂了什么。
四十年前,土豪還是個放牛娃,大字不識,村上也許有個小姐姐正讀初中,十幾歲,水蔥般的年紀(jì),臉蛋總是紅撲撲的。小姐姐成績好,長輩總愛開玩笑說她要當(dāng)女秀才。
三十年前,土豪背著行李卷,跟著村里的建筑隊(duì)出來打工,隊(duì)里也許有個做飯的女孩子,身世平常,無非就是:家里窮,孩子多,我是最大的,弟妹還要念書。一天累死累活,女工也當(dāng)男工用,傍晚大家閑坐打牌,粗俗地說笑,女孩在看破破爛爛的舊課本,一本不知哪里撿來的《知音》——不要嘲笑這本雜志,里面有的是感天動地的傳奇、普通人的可歌可泣,扉頁總是一首詩。
二十年前,土豪初初成為小包工頭,正值成家之機(jī),也許相親過并拒絕了這樣一個女孩子:如果能夠,我想娶書記的女兒;要不能,我得找一個吃苦耐勞的鐵姑娘,家里活兒一把抓,也能一把菜刀打天下,抵御全世界。
讀詩寫詩的農(nóng)家女,可能就是他理解與戀慕的美,牛糞上開出的一枝牽?;ǎ灿刑烊坏臐娚鷿婐B(yǎng),也有對文字的笨拙追求。多年來,可望不可即。神不必在廟堂之高,你觸手不及就夠了。
打拼至今,土豪有了用自己名字命名的大廈,還有小區(qū)、連鎖酒店和學(xué)校,年輕時的憐香惜玉化成數(shù)十年后的看顧。他喜歡她,像我一生都熱愛桃紅、松石綠和大花大朵的刺繡。你要嫌棄我的土嗎?也許只是你的境界太蒼白。
好二鍋頭的,沒必要假裝懂紅酒;喜歡大魚大肉的,就繼續(xù)豪嚼。做大做富的脫胎換骨,是向文明的投誠;而真土豪,能本色,忠于自己,也算是所謂的“不改初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