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柱
(天津師范大學政治文化與政治文明建設(shè)研究院,天津,300387)
正義的歷時之維
——以羅爾斯的代際正義理論為中心的考察
高景柱
(天津師范大學政治文化與政治文明建設(shè)研究院,天津,300387)
正義不但有共時性維度,而且還有歷時性維度。從歷時性的角度而言,代際正義主要關(guān)注處于不同世代、不同年齡段的人們之間是否要講正義原則。羅爾斯的代際正義理論在當代政治哲學關(guān)于代際正義的爭論中處于核心地位,他并不主張直接將其差別原則應用于代際正義問題,而是對代際正義采取了契約論的論證方式。羅爾斯的代際正義理論面臨著很多批判,他后來進行了修正,但是并沒有放棄其始終堅守的“當下時間的進入解釋”。
正義;代際正義;代內(nèi)正義;約翰·羅爾斯;差別原則;功利主義原則;正義的儲存原則
當代人有義務為后代創(chuàng)造或保持一個優(yōu)良的生存環(huán)境嗎?后代有權(quán)利要求其祖先為他們留下一個適宜生存的環(huán)境嗎?處于不同世代、不同年齡段的人們之間是否要講正義原則呢?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就關(guān)涉到一種非常重要的正義理論,即代際正義(intergenerational justice)。代際正義也凸顯了正義理論不但有共時性維度,而且還有歷時性維度。如果一種正義理論僅僅關(guān)注共時性維度,漠視歷時性維度,那么其就是不完全的。雖然代際正義的思想淵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比如柏拉圖那里就有每個家族由現(xiàn)在世代、未來世代以及他們的祖先所組成這樣的主張,但是首先系統(tǒng)探討代際正義的是約翰·羅爾斯,同時羅爾斯的代際正義理論也對當代政治哲學中有關(guān)代際正義和代際倫理的研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經(jīng)常處于紛爭的中心。羅爾斯在1971年出版的《正義論》中采取契約主義方法,對代際正義理論進行了論證,托馬斯·內(nèi)格爾(Thomas Nagel)、德里克·帕菲特(Derek Parfit)和簡·英格麗希(Jane English)等人批判了羅爾斯的代際正義理論。后來羅爾斯在《正義論》(修訂版)《政治自由主義》與《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等著作中在吸取他人批評意見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修正了自身對代際正義理論的論證,但是他并沒有放棄自己一直堅守的“當下時間進入”解釋(present time of entry interpretation)。本文將在分析羅爾斯對代際正義理論進行的契約主義論證的基礎(chǔ)上,探討英格麗希對羅爾斯的代際正義理論的批判以及羅爾斯的修正,最后試圖對羅爾斯的正義的儲存原則提出一種可能的證明。
一
羅爾斯作為當代政治哲學的推動者,其《正義論》對當代政治哲學及其相關(guān)學科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革命性的影響,《正義論》的出版是20世紀思想界的一大盛事。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是當代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中最有影響力的正義理論,他不但關(guān)注代內(nèi)正義,而且還關(guān)注代際正義:
社會正義的問題既在一代之中出現(xiàn),也在代與代之間出現(xiàn),例如,恰當?shù)馁Y金儲存率和自然資源及自然環(huán)境的保護問題。[1](136)
在羅爾斯看來,代際正義對整個倫理學都帶來了巨大挑戰(zhàn),如果不討論這個重要問題,對作為公平的正義的解釋就是不完全的。為什么正義理論需要涉及到代際關(guān)系呢?這與羅爾斯反復強調(diào)的社會觀密切相關(guān):羅爾斯將社會“視為一種世代相繼的合作體系,在這個合作體系中那些從事合作的人則都被看作自由和平等的公民,被看作終身從事社會合作的正式成員?!盵2](7)社會既然是一種世代與世代之間的公平的合作體系,每一代人僅僅是其中的一環(huán),那么這就提出了當代人在什么程度上有義務尊重其后代這一問題,這就是代際正義所要涉及到的核心問題。羅爾斯為了建構(gòu)一種融貫的正義理論,他在其很多著作中都涉及到了代際正義問題,比如《正義論》《政治自由主義》與《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等著作。
羅爾斯是如何證成其代際正義理論的?與建構(gòu)一般正義理論一樣,羅爾斯也以功利主義為批駁對象來展開其代際正義理論。羅爾斯認為:
古典功利主義原則就顯然把代際之間的正義問題引到錯誤的方向上去了。因為,如果一個人認為人口的規(guī)模是變動的,并要求一種較高的資金邊際效益和資金的長久周轉(zhuǎn)的話,那么對總的功利的最大限度的追求就可能導致一種過度的積累率(至少在不久的將來)。既然從道德觀點來看,人們沒有理由在純粹時間偏愛的基礎(chǔ)上輕視未來的福利,那么結(jié)論很可能是:未來各代的較大利益足以補償現(xiàn)在的犧牲。[1](287)
在羅爾斯看來,功利主義僅僅關(guān)注功利總量,不關(guān)注功利在人與人之間的分配,如果將功利主義原則應用到代際正義問題上,那么功利主義就會主張較窮的世代為了后代獲得更多的功利而做出更大的犧牲。這與羅爾斯和功利主義的社會觀的不同有關(guān):“羅爾斯認為社會是一個世代相續(xù)的公平合作體系,而古典功利主義的社會觀則強調(diào)對社會資源的有效管理,以便把欲望體系的滿足最大化。”[3]功利主義處理代際正義的方式與其處理代內(nèi)正義的方式相比,更加令人難以接受。
眾所周知,羅爾斯主要以其差別原則來處理代內(nèi)正義問題,那么能否將差別原則直接用來處理代際正義問題呢?如果能夠的話,那么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凸顯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具有高度的融貫性和解釋力。依羅爾斯之見,我們并不能直接將差別原則適用于代際正義問題,差別原則僅僅適用于代內(nèi)正義問題:
各代分布在時間中,而它們之間的實際交換僅僅按一個方向發(fā)生,這是一個自然的事實。我們可以為后代做事,但后代不能為我們做事。這種狀況是不可改變的?!F(xiàn)在,差別原則不適用于儲存問題的原因清楚了。后面的世代沒有辦法改善第一代的最不幸境遇。差別原則在此是不能運用的,若要運用的話,這似乎暗示著根本沒有儲存的情況。這樣,儲存問題就必須以另一種方式來解決。[1](292)
對羅爾斯來說,代際關(guān)系的獨特性決定了差別原則并不適于代際正義問題。代際關(guān)系主要與時間維度有關(guān),這也意味著代際正義是一種有關(guān)時間維度的正義。在代際關(guān)系中,現(xiàn)在世代對未來世代具有巨大的影響力,我們今天人類的種種決策會對后代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如果當代人決定不生育,未來世代就根本不存在,同樣我們對資源的過度開發(fā)就有可能造成一些能源的枯竭,未來世代不得不承受這一事實。代與代之間的權(quán)力是不對稱的,這是一個自然事實?,F(xiàn)在回到羅爾斯的差別原則中來,如果將差別原則運用于代際正義和代際倫理,那么就會帶來一些不可思議的結(jié)果。差別原則的主旨在于只有當先天處于有利處境的人的行為能夠有利于處境最差者的最大利益時,那些先天處于有利處境的人才能享有更多的資源。一般說來,我們現(xiàn)代人的生活品質(zhì)要優(yōu)于我們的祖先,比如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給我們的生活所帶來的快捷和便利,我們的祖先是不可想象的。與我們現(xiàn)代的生活品質(zhì)相比,我們祖先的生活品質(zhì)就是較差的。按照差別原則,我們這一代人要享受較為優(yōu)越的生活的前提條件在于我們首先要改善我們祖先的較差的生活品質(zhì),但是這明顯有違道德直覺。我們的祖先可以為我們這一代人的生活作出貢獻,我們卻不能為改善我們祖先的生活品質(zhì)作出任何貢獻,這是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因此,差別原則并不適于代際正義問題。
羅爾斯在1999年出版的《正義論》(修訂版)中也再次強調(diào)了差別原則并不適用于代際正義問題:
當差別原則被運用到代際之間的儲存問題時,它既可以讓人根本不作任何儲存,也可以讓儲存不足,以致無法改善社會條件來有效行使所有的平等自由。在恪守一條正義的儲存原則的情況下,每一代人都對后代作出貢獻,也都從它前代那里有所得。后來的世代無法幫助改善先前最不幸運的世代的狀況。因此,對代際正義問題來說,差別原則是無效的,而儲存問題須以某種其他的方式來加以處理。[4]
可見,羅爾斯在證成其代際正義理論時,與其對一般正義理論的證成非常類似,也是以對功利主義原則進行批判作為開端的。在羅爾斯看來,如果利用功利主義原則來處理代際關(guān)系,那么就會產(chǎn)生如下結(jié)果:為了產(chǎn)生最大的功利總量,現(xiàn)代世代應該為了未來世代的利益而作出較大的犧牲。同時,羅爾斯亦認為我們并不能將差別原則直接應用于代際關(guān)系問題。那么,羅爾斯是如何證成代際正義理論的呢?
二
與證成其國內(nèi)正義和國際正義理論一樣,羅爾斯對代際正義理論也采取了契約論的論證方式。在羅爾斯看來,“正義的儲存原則”是代際正義的主要原則:“尋找一個正義儲存原則是這個問題的一個方面(指代際正義問題——引者注)”,羅爾斯在《作為公平的正義》中更加明確地闡述了這種觀點:“差別原則與正義的儲蓄原則之間的關(guān)系是這樣的:正義的儲蓄原則適用于世代與世代之間,而差別原則適用于世代之內(nèi)?!盵2](262)羅爾斯對代際正義原則的證成主要是通過對正義的儲存原則的證成來實現(xiàn)的。
羅爾斯認為,處于原初狀態(tài)中的人們不知道自身在社會中的地位,比如人們對自身的階級出身、自然稟賦以及智力等情況都一無所知。同時,人們對自己的善觀念以及心理特征也是一無所知,人們甚至不知道社會的政治和經(jīng)濟狀況以及自己所處的世代。原初狀態(tài)中的人們必須選擇這樣一種原則:無論他們最終屬于哪一個世代,他們都準備在這些原則所帶來的結(jié)果下生活。處于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是屬于不同世代的人,還是屬于同一世代的人呢?羅爾斯首先排除了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屬于不同的世代這一設(shè)想:
原初狀態(tài)并不是被設(shè)想為一種在某一刻包括所有將在某個時期生活的人的普遍集合,更不是可能在某個時期生活過的所有人的集合。原初狀態(tài)不是一種所有現(xiàn)實的或可能的人們的集合。以這些方式的任何一種來理解原初狀態(tài)都不免要深深地陷入幻想,從而使這一觀念將不再是直覺的自然向?qū)?。[1](138)
在羅爾斯看來,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是屬于同一世代的人,并稱之為“當下時間進入”解釋:
由于原初狀態(tài)中的人知道他們是當代的(把當下時間作為進入點來理解),他們能通過拒絕對后代作出任何犧牲來有利于他們這一代,他們只知道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為后代儲存的義務。先前的世代是否儲存,則是現(xiàn)在的各方所無力影響的。[3]
由上可見,僅僅假設(shè)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屬于同一世代,并不能保證締約者選擇正義的儲存原則,這與羅爾斯對正義環(huán)境的設(shè)定有關(guān)。
在羅爾斯看來,正義的環(huán)境是正義得以存在的必要條件,在正義的環(huán)境存在的情況下,人類的合作是可能和必需的?!罢x的環(huán)境”理論首先是由大衛(wèi)·休謨提出來的,休謨認為正義是一種人為的德性,它“起源于人的自私和有限的慷慨、以及自然為滿足人類需要所準備的稀少的供應”[5]。羅爾斯深受休謨的影響,認為正義的環(huán)境包括正義的客觀環(huán)境和主觀環(huán)境,其中正義的客觀環(huán)境包括人與人之間相對的平等以及自然和其他資源的中等程度的匱乏,正義的主觀環(huán)境包括人的中等程度的自私以及相互冷淡。
讓我們回到羅爾斯對正義的儲存原則的證明中來。既然在原初狀態(tài)中人們是相互冷淡的,那么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就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為后代進行儲蓄。由于代際關(guān)系中的現(xiàn)在世代與未來世代之間權(quán)力的不平衡性,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即使不為后代進行任何儲存,后代也不能懲罰他們。因此,羅爾斯對正義環(huán)境的設(shè)定為證成代際正義原則帶來了困難。為解決這一難題,羅爾斯說:
我通過改變動機的假設(shè)來以不同的方式解決這一代際正義問題。但即使有這一調(diào)整,仍沒有人能夠提出特別適合促進他自己的事業(yè)的原則。不管他處在什么時候,每個人都不能不為所有人選擇。[1](139)
羅爾斯是如何調(diào)整原初狀態(tài)中締約者的動機假設(shè)的?羅爾斯在探討關(guān)涉代際正義問題的正義環(huán)境時曾言:
各方被設(shè)想為代表著各種要求的連續(xù)線,設(shè)想為宛如一種持久的道德動因或制度的代表。他們不必考慮他們生命的恒久的影響,但他們的善意至少澤及兩代。這樣,處在鄰近的時代的代表就有一種重疊的利益。例如,我們可以想象作為家長,因而欲望推進他們的直接后代的福利的各方,作為各個家庭的代表,他們的利益像正義的環(huán)境所暗示的那樣是對立的?!鯛顟B(tài)中的每個人都應當關(guān)心某些下一代人的福利,并假定他們的關(guān)心在每個場合都是對不同的個人的。[1](128)
可見,羅爾斯為證成正義的儲存原則,調(diào)整了原初狀態(tài)中的“相互冷淡”動機,認為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是各個家族的家長,會關(guān)心后代的利益,會為了后代的福祉而進行儲存。再加上羅爾斯所設(shè)想的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是屬于同一世代的人,羅爾斯就為證成正義的儲存原則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依靠這兩個設(shè)計,正義的儲存原則就能獲得證成: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不知道自己屬于哪一世代,也不知道自己所處社會的文明水平,但是締約者是各個家族的家長,他們有著關(guān)心自己后代的動機,“假設(shè)每一代關(guān)心自己的直接后代,就像父親關(guān)心自己的兒子一樣,那么一個正義的儲存原則,或者更準確地說,對儲存原則的某些限制就應該得到承認?!毖韵轮猓鯛顟B(tài)中的締約者既然是各個家族的家長,那么就應該關(guān)注自己后代的福祉。既然現(xiàn)在世代的人繼承了先輩們所創(chuàng)造的財富,那么他們就應該將這種文明傳承下去,并應該關(guān)注未來世代的福祉。如何確立正義的儲存率?即現(xiàn)在世代應該為未來世代儲存多少才是合理的?在此問題上羅爾斯與在對差別原則的論述一樣,求助于處境最差者:
在差別原則的運用中,恰當?shù)仄谕褪悄切╆P(guān)于最不利者的延伸到其后代的長遠前景的期望。每一代不僅必須保持文化和文明的成果,完整地維持已建立的正義制度,而且也必須在每一代的時間里,儲備適當數(shù)量的實際資金積累。[1](289)
簡言之,現(xiàn)代世代應該為未來世代儲存多少,取決于處境最差者愿意為未來世代儲存多少以及能夠承受的儲存率。羅爾斯依照處境最差者來設(shè)定正義的儲存率,與差別原則所要求的不平等必須有利于處境最差者的最大利益這一原則相一致。
三
羅爾斯對代際正義的契約論論證能夠獲得證成嗎?羅爾斯對代際正義的契約論論證獲得了很多批判,他后來在《政治自由主義》等書中修正了其對代際正義的契約論論證,他說他感謝托馬斯·內(nèi)格爾(Thomas Nagel)和德里克·帕菲特(Derek Parfit)幫助他做出了修正,并感謝簡·英格麗希(Jane English)對他提出的建議[6](291)?,F(xiàn)在我們來看看英格里希是如何批判羅爾斯對代際正義的契約論論證的。
英格麗希在1977年對羅爾斯的代際正義觀念進行了批判與修正。英格麗希主要從兩個方面批判了羅爾斯的代際正義觀念。第一,批判羅爾斯為證成正義的儲存原則而設(shè)定的家族模式觀念。英格麗希認為家族模式中的“家族”的概念需要進一步的澄清,但是各種相關(guān)的解釋將會有違我們的道德直覺[7](355)。在英格麗??磥?,我們可以設(shè)想原初狀態(tài)中家族的家長也關(guān)心(care about)其他家庭成員的福利狀況。但是,“關(guān)心”這個概念需要進一步澄清。除非我們知道原初狀態(tài)中的家長關(guān)心的程度如何,否則我們不知道他們將選擇何種原則,比如這些家長是否寧愿自己被餓死也愿意供他們的子女上大學?既然家庭成員的利益之間存在沖突,這就需要一些技術(shù)來測量以及平衡這些利益。人們可以采取功利主義者的“理想的觀察者”(ideal observer)方法來平衡利益沖突,但是在原初狀態(tài)中,這將導致一些不可欲的原則被選擇。例如,生物學告訴我們每個家庭都包括男女兩種性別,因此可以選擇性別原則來平衡利益沖突。假如基于效率原因的考慮,孩子的生育者也是孩子的撫養(yǎng)者,因此如果社會不教授男孩撫養(yǎng)孩子的技術(shù),那么會節(jié)省大批資金,正如不教授女孩高等數(shù)學也可以節(jié)省大批資金一樣。如果每一個家庭都從該性別原則中獲益,那么自利的家長拒絕選擇這種原則將是非理性的,故在原初狀態(tài)中,性別原則將被選擇。相似地,如果采取長子繼承制可以避免各種紛爭,那么原初狀態(tài)中的家族的家長也會選擇該原則。但是,無論性別原則,還是長子繼承制都是有違道德直覺的。同時,在羅爾斯對原初狀態(tài)的最初表述中,反對仁慈假定,認為人們之間是相互冷淡的,羅爾斯的這一假定實際上已經(jīng)等于預設(shè)了締約者不關(guān)心他們的后代。羅爾斯還認為正義原則應該是證成的,不是一開始就預設(shè)的,但是正義的儲存原則一開始就以動機假定的形式被預設(shè)的,并不是被證成的。最后,并不是每個人都希望有自己的后代。基于以上考慮,英格麗希認為羅爾斯的動機假設(shè)和家族模式存在一定的困境。
第二,羅爾斯認為基于某些條件,原初狀態(tài)中自利的個人將不會選擇正義的儲存原則,英格麗希認為羅爾斯的這種論證是無效的[7](360)。羅爾斯為證成正義的儲存原則,預設(shè)了一些前提條件,比如他認為僅僅是年長者為年輕人儲存物品,而不是相反,即儲存是單向的。英格麗希認為,正如父母可以儲蓄以便其子女上大學,子女也可以進行儲蓄以便為其父母支付醫(yī)療費。有的父母也可能留下沉重的債務讓其子女去償還,政府的財政赤字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該赤字也許需要好幾代人才能還清。因此,儲存不只是單向的,它也可以是雙向的。在英格麗??磥?,如果年輕人可以為其父母進行儲存,那么羅爾斯的如下觀點就是有問題的:原初狀態(tài)中的自利的個人將不會選擇正義的儲存原則。羅爾斯還假定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并不能想象過去的世代已經(jīng)進行了儲存。英格麗希認為我們是否遵循某種道德原則受到他人是否遵循該道德原則的影響,如果我們確信當我們自己處于困境時,其他人不會伸出援助之手,那么我們在原初狀態(tài)中也就不會選擇一種很強的互助義務。既然羅爾斯的正義的儲存原則是一種理想的理論的一部分,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應該假定其他世代也會選擇儲存,選擇一種正義的儲存原則也就不會與締約者的自利特征相沖突。既然處于原初狀態(tài)的締約者不知自己處于哪一世代,他們也會選擇正義的儲存原則。
英格麗希除了批判羅爾斯對代際正義的契約論證明之外,還試圖對其進行修正。英格麗希認為一旦羅爾斯放棄“當下時間進入解釋”,那么羅爾斯并不需要采取動機假設(shè)和家族模式,從差別原則就可以推導出正義的儲存原則。在英格麗??磥恚斚聲r間進入解釋對羅爾斯的代際正義至關(guān)重要,但是羅爾斯錯誤地認為如果我們不增加一個動機假設(shè),原初狀態(tài)中的人都是同一世代的人這一假設(shè)將導致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不會選擇正義的儲存原則。英格麗希認為我們從生物學的立場來看,每一世代至少是兩代人共存,三代人或四代人共存也是一種常見的狀況。每一代人都想在其一生中實現(xiàn)自己福利的最大化,但是每一代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年齡以及所處的世代,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最年輕的以至于應該選擇一種儲存原則從而使自己受益,當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最年長的以至于應該選擇進行盡量的消費。因此,即使在動機假設(shè)并不存在的情況下,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還是會選擇某種儲存原則。但是,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知道自己不會活到150歲,那么他們可能就會選擇一種短期的儲存原則,不會為了以后遙遠的世代進行儲存。羅爾斯主張每個人僅關(guān)心自己的直系后代,這也會導致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選擇短期的儲存原則。依英格麗希之見,如果我們放棄“當下時間進入解釋”,假定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來自各個世代,那么締約者既會選擇短期的儲存原則,又會選擇長期的儲存原則[7](362)??梢?,對英格麗希來說,羅爾斯對代際正義所采取的契約論論證存在不少缺陷,應當加以調(diào)整。
從羅爾斯后來對代際正義的契約論論證的修正上來看,他部分接受了英格麗希的批評意見。羅爾斯在《政治自由主義》中對正義的儲存原則的證明做出了調(diào)整:
為了保持契約條款解釋的現(xiàn)時性,所有的正義問題都是通過適用于同時代人的那些限制來加以處理的。我們可以考察一下正義存儲的情形:由于社會是代際間長期合作的系統(tǒng),因而就需要有一種儲存原則。我們不去想象一種(假設(shè)的和非歷史的)各代之間的直接性契約,相反,我們卻可以要求各方一致達成一種儲存原則,該儲存原則須服從于他們必定要求其前輩各代所遵循的進一步的條件要求。因此,正確的原則便是,任何一代(和所有各代)的成員所采用的原則,也正是他們自己這一代人所要遵循的原則,亦是他們可能要求其前輩各代人(和以后各代人)所要遵循的原則,無論往前(或往后)追溯多遠。[6](290)
可見,羅爾斯認為正義的儲存原則是現(xiàn)代世代、未來世代以及現(xiàn)代世代的前輩們都要遵循的原則,羅爾斯在此對正義的儲存原則的闡述顯然不同于其原初在《正義論》中的闡述,在《正義論》中,羅爾斯并沒有要求締約者的前輩各代也要遵循儲存原則。
在《正義論》的修訂版中,羅爾斯曾說:
我們可以采取一種動機假設(shè),設(shè)想各方為一條代表著各種主張的連續(xù)線。譬如,我們可以想象他們是家族的家長,因此希望至少推進他們的直接后裔的福利?;蛘呶覀兡芤蟾鞣酵馐艿饺缦略瓌t的限制:他們希望所有的前世都遵循同樣的原則。[8]
羅爾斯在2001年出版的《作為公平的正義》一書中除了部分重述其在《政治自由主義》中的觀點外,還再次強調(diào)了“當下時間進入解釋”與“前輩也要遵循儲存原則”:
為了維持對原初狀態(tài)所做的當下時間進入的解釋,儲蓄問題必須通過某些限制才能加以處理,而這些限制只有當公民作為同時代人的時候才會有效?!覀兦f不要把它想象成為一種(假設(shè)的和非歷史的)所有世代之間的直接協(xié)議,因此我們認為,當事人應該按照這樣的條件來贊成儲蓄原則,即他們一定希望先前所有世代的人們都已經(jīng)遵循了它。[2](263)
這也許是羅爾斯對正義的儲存原則的最終證明。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明晰了羅爾斯如何修正對代際正義的契約論論證的,知道羅爾斯堅守了什么原則并調(diào)整了什么原則。羅爾斯在不同地方對代際正義進行的闡述中,始終堅守“當下時間進入解釋”這一原則,即認為代際正義原則是原初狀態(tài)中處于同一世代的締約者做出的選擇,不是所有世代的人做出的選擇。如果按照羅爾斯對正義的主觀環(huán)境的論述,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是相互冷淡的,這并不能確保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會選擇正義的儲存原則。為解決這一難題,羅爾斯設(shè)想原初狀體中的締約者是各家族的代表,會關(guān)心自己后代福祉的優(yōu)劣。羅爾斯后來認為這一動機假設(shè)會存在一些困境,比如締約者是各家族代表的觀點與締約者的相互冷淡這一動機假設(shè)相矛盾。為此他在《政治自由主義》等著作中放棄了締約者作為家長關(guān)心后代福祉的動機假設(shè),進一步增加了“希望先前所有世代的人都要遵循儲存原則”這一條件。羅爾斯認為這一條件的增加消除了締約者作為家長關(guān)心后代福祉的動機假設(shè)所帶來的困境,同時這也可以保存“當下時間進入解釋”這一條件[6](290)。通過回顧英格麗希對羅爾斯的批判以及羅爾斯的修正,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羅爾斯放棄了家族模式以及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并不能想象過去的世代已經(jīng)進行了儲存這一假定,同時他還認為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希望先前所有世代的人都要遵循儲存原則”。但是,羅爾斯并沒有接受英格麗希所說的應當放棄“當下時間進入解釋”這一觀點。為什么“當下時間進入解釋”以及“希望先前所有世代的人都要遵循儲存原則”就能保證正義的儲存原則獲得證成?羅爾斯并沒有做進一步的闡述。我們可以試著替羅爾斯做出進一步的解釋,這需要聯(lián)系羅爾斯在證明一般的正義理論時所使用的“最大的最小值”原則:“最大最小值規(guī)則告訴我們要按選擇對象可能產(chǎn)生的最壞結(jié)果來排列選擇對象的次序,然后我們將采用這樣一個選擇對象,它的最壞結(jié)果優(yōu)于其他對象的最壞結(jié)果。”[1](151)羅爾斯認為這種方法就類似于假定由你的敵人來決定你的地位一樣。依羅爾斯的觀點,社會是一個世代與世代之間的公平合作體系,雖然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意識到自己僅僅屬于人類各世代中的一代,但是他們由于被無知之幕所遮蔽,并不知道自己所處世代的情況,比如自身的身體狀況和智力條件、所處社會的生產(chǎn)力發(fā)展水平、所處世代的資源使用狀況及資源儲存狀況等等。在很多情況都不確定的情況下,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會選擇正義的儲存原則嗎?如果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不喜歡冒險的話,那么他們依照“最大的最小值原則”會選擇羅爾斯所說的正義的儲存原則。假設(shè)在不同的世代中有以下三種分配方案:
C1、C2和C3分別表示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所面臨的三種不同的選擇,R1、R2和R3分別表示上述選擇所帶來的不同結(jié)果。如果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選擇C1,那么當最好的狀況出現(xiàn)時,締約者就可以獲得13個單位的資源。但是,締約者也會面臨著失去2個單位的資源的風險,其他情況依此類推。根據(jù)“最大的最小值規(guī)則”,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會選擇方案C2,因為即使締約者不知道自己處于最壞的地位還是最好的地位,C2也能夠保證即使締約者處于最差情況下的所得優(yōu)于其他最差情況下的所得,因此,C2是一種理性的選擇。根據(jù)同樣的方法,我們可以推導出如果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是理性的且較為保守,那么締約者就不會選擇大量消耗自身所處世代的資源,其中的原因在于締約者并不知道自己所處的世代,所以締約者會選擇正義的儲存原則,這樣既可以保證自身即使處于最差的資源儲存的情況下,也能擁有一種較好的處境。締約者所處的社會是一個世代相繼的公平的合作體系,原初狀態(tài)中的締約者僅僅是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選擇正義的儲存原則能使締約者對其他世代負有責任,從而確保代際正義的實現(xiàn)。
[1] 羅爾斯. 正義論[M].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88.
[2] 羅爾斯. 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M]. 上海: 上海三聯(lián)書店, 2002.
[3] 譚安奎. 公民間關(guān)系、慎議政治與當代自由主義的國家觀[J].政治思想史, 2012(4): 104-120.
[4] 羅爾斯. 正義論[M].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9: 266.
[5] 休謨. 人性論·下冊[M]. 北京: 商務印書館, 1980: 536.
[6] 羅爾斯. 政治自由主義[M]. 南京: 譯林出版社, 2000.
[7] Jane English.Justice between generations[C]// John Rawls. Critical assessments of leading political philosophers·Volume II.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8] 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M].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he Belknap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111.
On John Rawls’ theory of intergenerational justice
GAO Jingzhu
(Institute of Political Culture,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China)
Intergenerational Justice pays close attention to whether people in the different generations and different ages follow the principles of justice. John Rawls’ theory of intergenerational justice is at the core of intergenerational justice in contemporary political philosophy, and he does not advocate that difference principle is directly applied to intergenerational justice. In order to demonstrate intergenerational justice, he uses the theory of social contract. John Rawls’ theory of intergenerational justice has received a lot of criticism, and he amended part of his theory while adhering to his “contemporary interpretation”.
justice; intergenerational justice; inner-genevational justice utilitarian principle; storing principle of justice; John Rawls; difference principle
D033
A
1672-3104(2014)06-0008-06
[編輯: 顏關(guān)明]
2014-03-11;
2014-10-28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西方國別政治思想史”(13&ZD149);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的自由理論跟蹤研究”(13BZZ011)
高景柱(1980-),男,安徽渦陽人,政治學博士,天津師范大學政治文化與政治文明建設(shè)研究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西方政治思想史,當代西方政治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