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對于濟南真的算不上喜歡,盡管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一年有余,差一點還將在它的懷里老死終生。
大約,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這樣一個城市,你說不上喜歡,卻會時常地憶及。
我在北京“大城市”住慣的同學,偶爾開車途經(jīng)濟南,即刻對我抱怨:“濟南那么臟,那么擠,人們怎么生活?”他倒是沒有忘記瓊瑤在《還珠格格》里描繪的乾隆和濟南女子夏雨荷在大明湖邊上的浪漫情史,于是又因為想象得過于美好,而質問我:“那些傳說中荷葉連連、清泉潺潺的詩情畫意,都躲到哪里去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那些李清照的婉約宋詞,在這個以質樸、家常為基調的城市中,究竟源自何處。2007年為了買一套房子,我?guī)缀踝弑榱诉@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卻發(fā)現(xiàn),除掉沿護城河的樓房之外,為了一股清新的空氣,我或許只能選擇郊區(qū)。第一次到北京,我看到護城河里安靜流淌的河水,驚訝地對北京土著同學說: “北京不像傳言的那樣臟??!”同學一撇嘴,說:“這還叫干凈?”我有些愧疚,沒好意思說,濟南的護城河里,是散發(fā)著怪味的。夏天的傍晚,我常常看到那些燒烤攤的小販,將架子支在護城河邊上,熱氣騰騰地翻烤著各種肉串;而男人們則穿著背心,搖著蒲扇,趿拉著拖鞋,從四面八方涌來,在護城河看似不流動的死水旁,將馬扎一放,打開趵突泉啤酒,或者接一大杯扎啤,就一盤鹽水毛豆、花生和烤串,就天南海北地扯開了。那時我頗不能理解他們的吃興,就像我也無法忍受夏天的時候,風吹過來,從護城河里飄來的氣味一樣。我甚至還有些不甘,并開始像我娘說的那樣,羨慕起村子里某個中學畢業(yè)后,便前往青島打工的女孩;似乎,但凡你去往這個城市,這個城市的一切,便全入了你的衣兜。
可是,濟南人并不這樣想,他們覺得這個城市,比青島更有文化,更有底蘊,也更有內(nèi)涵;這就像一棵清新秀氣的水杉,怎么能跟一棵枝杈沖天的法桐相提并論?但在這個城市千篇一律的當下,過去“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意蘊,大約只有去濟南的老街上才能尋到。而且需要人靜下心來,像蒲松齡小住濟南時一樣,潛心去找尋那沉默不語的風景。像我這樣浮躁的過客,蜻蜓點水,只能看到春天時滿城塞人耳鼻的柳絮一樣的市井。偶爾避開那些喧囂的大道,在某一條被拆遷遺忘了的老街上,或者被城市忽略了的古舊小區(qū)里,我也會發(fā)現(xiàn)陶淵明似的一小片空地,適宜發(fā)呆,適宜靜坐,適宜放空自己。倒是那些所謂的旅游景區(qū)里,已經(jīng)不多的泉水旁邊,因為擁擠的人群,反而尋不到想要的城市的古老與沉靜。
我喜歡這個城市的夜晚,車輛漸漸稀少,旁邊的公園免費開放。盡管偶爾會嫉妒公園里某個有錢人,建起的有許多蓮花開放的別墅;可是大多數(shù)時候,我還是心平氣和地享受著這難得的綠色充盈的公共空間。那時我以為自己會永遠留在這個城市,因此總是隔著別墅的柵欄,窺視著這一片靜寂無人的豪華住所,想著究竟是誰更幸福呢,一個建了別墅,卻沒有時間享受;一個有時間流連,卻只能憑借門票才能進入,或者,等著夜晚來了,小門開放,悄悄溜進這一片綠地。
和這個城市斷掉聯(lián)系后的第一個夏天,回到故鄉(xiāng)時,途經(jīng)此地。在凌晨七點的火車上醒來,看到它籠罩在熱氣之中,猶如蒸籠里的饅頭。濕熱的氣息,與身體里黏潮的感覺,及記憶中的種種瑣碎混雜纏繞在一起,努力地將我喚醒。太陽依然隱藏在八點之前那厚厚的云層里,我面對的是南方一樣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悶熱;而當我走出火車站,坐上出租車,在司機那股濃郁飽滿的濟南方言中,我忽然有一種流淚的沖動??墒?,我明明不愛這里,這里也已經(jīng)與我不再有任何的聯(lián)系,我在與它擦肩而過的時候,竟然還想回過頭去,再看一眼它的模樣。這樣一種沖動又復雜的情感,我想我的很少出過縣城的娘,她一定不能夠明白。我的那些熱衷八卦的縣城親戚們,則會故意說起省城濟南的種種好處;那時,我娘總是一梗脖子,斬釘截鐵地回答他們:“俺們家閨女還偏偏不稀罕那熱死人的地兒!”
我總是忍不住要笑上許久,為我娘的護犢之心,為這個始終只存在于我娘想象中的城市,也為我曾經(jīng)歷經(jīng)過的這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