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父親七十歲生日時,我想給他做壽,他說一個外鄉(xiāng)人,做的什么壽?我知道的,他一直有個愿望,想在老家過一次生日,兒女、孫子一個也不缺,再留下一張全家福。然而陰差陽錯的,這個愿望總是無法實現(xiàn),他索性就斷了過生日的念頭。
十歲那年,老家鬧災(zāi)荒,父親被祖父從老家河南領(lǐng)到陜西。在老家生活的那十年,成為父親生命里解不開的疙瘩。鬧蝗蟲,逮蛐蛐,挖野菜,吃樹皮,身上出疥,打死惡霸,祖父抽大煙,坐船過黃河……連兩三歲被鎖在屋里拼命哭的細(xì)節(jié)都記得清晰。那些場景,像散落在記憶里的金子,被他珍藏。
父親從小就跟著祖父在龐光鎮(zhèn)刻章、畫像。祖父生前的愿望就是把他埋在老家,在祖父臨終時,父親把他和祖母送回了老家。從此,祖母就常住在老家。到了中年,父親總覺得自己不是龐光鎮(zhèn)的主人,是一個客戶。他開始戀起老家,叨叨著龐光鎮(zhèn)的街道狹窄,空氣不好,再說也沒有自己的房子。他常和母親賭氣,要回河南老家陪祖母。我們怎能放心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就說出各種理由勸說他。人的意念是執(zhí)拗的,因此父親就很抑郁。一放下飯碗,他就去裁縫店的秦伯那兒,或是鐘表店的張伯那兒。秦伯和張伯的老家也在河南溫縣。吃飯時如果父親沒回家,母親就讓我去那兩個地方找。還沒進(jìn)門,我就聽見了他們深沉的嘆息聲。年輕時,我一直不理解那聲聲嘆息的含義,直到我偶然之間看到了唐人于武陵“此身老大足悲傷,歲歲天涯憶故鄉(xiāng)”的兩句詩時,才知道悲傷其實是有很多種解釋的。
父親這一生,完全是奔著“孝”字來的。他常常這樣說:一個人要是連父母都不孝敬,那這個人就不能打交道。他省吃儉用,攢下一點錢就迫不及待地寄回老家。除了祖母,老家還有他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都很窮。前些年,他是通過寫信的方式問寒問暖的。后來有了電話,每隔幾天,他都要打電話回去。祖母的身體狀況,成了父親情緒的晴雨表。下雨了,他惦念著祖母的屋子會不會露雨;刮風(fēng)了,他又想著祖母屋子的窗戶是不是關(guān)上了;天冷了,他擔(dān)心著祖母的關(guān)節(jié)炎犯了沒有。他就忍不住打電話給小叔,叮嚀小叔看看祖母住的屋子房上的瓦片有沒有爛了的,窗戶紙有沒有破損的。有次,父親讓我替他交電話費。到電信局營業(yè)廳一問,那個月二百多元。我以為他們搞錯了,就讓打了個清單。結(jié)果,光河南的長途就十幾次,其中一次打了半個多小時。老家人是不睡炕的。祖母冬天怕冷。一九九八年入冬時,父親帶了戶縣一個泥水匠回去,給祖母盤了個炕。在父親這份孝心的支撐下,祖母活過了九十歲。最后幾年,祖母是癱在床上了,可她憑著堅強(qiáng)的毅力多活了幾年。她雖然不能說話了,聽不見聲音了,但心里清楚遠(yuǎn)方有個兒子牽掛著他,她要為他活著。父親在祖母最后的幾年里回去了七八次,每次兩三個月。喂飯,擦屎端尿,抱祖母出來曬太陽……祖母死的那會兒,是在父親懷里的,像個聽話的孩子。老家人教育后代時,都會拿父親舉例。祖母葬禮的全過程,父親讓人錄了像,刻成碟片,親戚、兒女一人一盤。
對于我和母親對老家的淡漠,父親心里有怨氣。我可以把戶縣視為故鄉(xiāng),可是父親絕對不能,每當(dāng)生活不如意的時候,他就想回老家。退休后的一段時間,他整天念叨著要回老家住。讓父親一個人在老家生活,母親和我又不放心。這樣,我們就和父親開始了心理的拉鋸戰(zhàn)。父親生母親的氣,不吃她做的飯。禮拜天,我和妻子、女兒回去看他,他蒙著被子睡在床上,喊他也不答應(yīng)。有一年夏天,父親突然失蹤了。母親和我不約而同想到一個地方:大金香。于是,我和弟弟一起回了老家。見到他的時候,他正笑容滿面,坐在小叔家的院子給祖母捶背??吹侥菢拥那榫?,我頓時淚水晶瑩。霎那間,我理解了什么叫孝心??匆娢液偷艿?,父親高興得手舞足蹈。那次,我和弟弟陪父親在老家住了三天。畢竟,我們都要上班,就回了戶縣。直到秋風(fēng)掃開落葉的時候,我才把父親接回來。想不到,回來沒有幾天,父親就耍開脾氣,不是嫌母親做的飯不好吃,就是抱怨我們每天不回去。母親說,你爸晚上總是睡不好覺,做惡夢。一受涼,他就感冒,咳嗽。父親的心里有病啊。我們知道。
祖母逝世三周年忌日快到了,父親讓我和他一起回老家。母親怕我花錢,不想讓我回去。還沒等我開口,父親就拉下臉說:“你再不回去,我回老家就不來了!”祖母逝世時,我沒有回去參加祖母的葬禮。三年來,父親一直耿耿于懷。
即使父親不說,我也是想回趟老家的。到了中年,突然覺得,應(yīng)該記住自己的根在哪兒。上午九時半,乘上從西安三府灣車站開往老家的客車,一路高速,六個多小時就到了老家。就像一顆隨風(fēng)飄走的種子,父親落根了。他眉開眼笑的樣子,一點顯不出旅途的疲累。進(jìn)了小叔家門,坐下喝了杯水,父親打開包,把禮物分成十幾份,讓我陪他走親戚。有同族的爺、叔父、姑家,還有姨家、舅家。他們一見到父親,就親熱得不得了,拉著手搖,“你可回來啦。”父親急忙指著我說:“看,我把誰領(lǐng)回來啦?”他們驚喜地說:“這是羊(我的小名)?跟你爸一個樣?!蔽覕鄶嗬m(xù)續(xù)陪父親回過幾次老家,那些親友,我似曾相識,卻感到蒼老了許多。寒暄幾句,父親就向人家介紹我,讓我給人家敬上陜西的煙酒。讓我意外的是,每到一家,父親總是讓我坐在上座,讓我受寵若驚。這么多年,父親對我總是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可是回到老家,他對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老家的日子里,從一些細(xì)節(jié)看出,他仿佛在看我的臉色行事。而在戶縣,他總是讓我揣摸他的心事,看他的臉色。我久久不能理解,父親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父親坐下和老家人敘舊。問到村子的變化,誰家娃娃上了大學(xué),誰家的兒女娶媳婦了,出嫁了,誰誰下世了,父親不免唏噓一番。又說到小時候的事情,每個細(xì)節(jié)都那樣親切。一融入鄉(xiāng)音的氛圍,父親仿佛回到了天真爛漫的童年。
祖母三周年忌辰前后的幾天,我一直跟著父親走親訪友。每次出門,他都要照著鏡子,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頭發(fā)整理得一絲不茍。在戶縣,他總是不修邊幅,背著手,彎著腰,呈現(xiàn)出一副邋遢、蒼老的樣子。平時,騎上幾里路的自行車,他都要下車喘息一陣。而一到老家,身體里仿佛注進(jìn)了興奮劑,竟然騎著電動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村串巷。一路上,他搜索著記憶:這兒原來是一片墳,那是一片菜地。這里長著一棵皂角樹,樹上有個老鴉窩。那兒有一個碾盤,上邊坐著叼著旱煙袋的七爺……每一個細(xì)節(jié),依然那樣溫馨,讓他的記憶閃光。這村有個五爺、八奶,那巷子有個舅媽、姑婆……他在這家吃過一頓飯,在那家睡過一次覺。他小的時候,祖父吃大煙把房子賣了。他幾乎是吃百家飯長大的?,F(xiàn)在一回老家,就是還不完的人情。哪家如果現(xiàn)在還窮,他就讓我掏出一百元錢塞給人家。這次回去父親準(zhǔn)備了四千元,臨行前全部交給我。它需要時當(dāng)著老家人的面向我要,他要讓老家人親眼看見是他的兒子掏了腰包??次姨湾X,父親的眼睛就笑成了一條線。那是我見過的父親一生最燦爛的笑容。我漸漸悟出,在老家,父親已經(jīng)為自己攢夠了名聲,他要讓自己的兒子在老家也獲得好名聲。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我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乩霞視r我?guī)Я藘汕г?,加上父親給我的,共六千元。除了祖母三年忌日的花銷和走親戚買禮,剩下的都作為見面禮散了。家族里沒見過面的新媳婦,小娃娃,他都讓我給見面禮,而且是雙份,他一份,我一份,最少的也是五十元。從戶縣動身前,他讓我換了三千元面值為五十元嶄新的鈔票。我算了算,光這部分支出,就是兩千多元。就這,父親還是有遺憾,還是有遺漏的人情。endprint
比起關(guān)中來,老家依然貧窮。村子很少有人家蓋起樓房,雞和豬依然慢悠悠地在街上散步,不少人家的屋檐上,蒿草還在風(fēng)里搖晃,許多的院落被枯干的樹枝圍繞著,許多的墻頭已經(jīng)脫落了泥皮??墒窃诟赣H的眼里,老家是心靈里的神圣。它的貧窮是那樣的珍貴。誰家還保存著一個紡線車、風(fēng)箱、鍘草用的鍘刀、墨水瓶做的煤油燈,父親都要認(rèn)真端詳,愛不釋手,感慨萬千地說:“這是我小時候見過的東西啊,現(xiàn)在都很難見到了。”
父親在家族里享有很高的威望。這家和那家的糾紛,家庭內(nèi)部的矛盾,都需要父親出面調(diào)解。平時的矛盾堆積著,等父親回去解決。父親往他們中間一坐,讓雙方訴說,他靜靜地傾聽。雙方說完了,父親就講道理,打比方,批評了一方,又批評另一方。矛盾化解了,父親掏錢請他們在距村子二里外崇義鎮(zhèn)的食堂吃頓飯。在老家的一個星期,我跟著父親,不是走親戚,就是調(diào)解矛盾。父親不要我說什么,只是靜靜地陪著他。有時看著父親正襟危坐的樣子,我就想笑。他成了封建時代的包拯了,一副為民申冤的架勢?!靶ι叮磕愎庵狸P(guān)了門瞎編。老家的事情,你都不想知道,憑什么當(dāng)作家?”父親一直希望我能為老家寫本書。每次回老家,他都要帶回來一個本子,或者一沓紙,上面記著村子的歷史碎影,誰家的家譜段落,某個逸聞趣事,婚喪嫁娶的風(fēng)俗,過節(jié)的食譜,還有方言、順口溜等等。我的每本書,每篇文章,他都看過。因此,他知道什么是我需要的東西。老實說,父親給我積攢的素材,讓我受益不少??墒牵钡浆F(xiàn)在,我也沒有完成父親的夙愿。我清楚,對老家的事情,我了解得太少。尤其,對老家的感情,我還欠缺很多。
村子許多人都來討我寫的書。帶到老家的八本書,父親讓我送給村里的幾個文化人,一個校長,兩個教師,三個本家的叔,還有村支書。村支書比父親小三歲,年輕時愛好寫作,也做過作家的夢。支書留我在他家住了一夜。說起他小時的理想,情感的經(jīng)歷。末了,話題回到父親身上。他說,大金香出去了那么多的人,就數(shù)你爸回來的次數(shù)多。過段日子,他們就要通通電話??偸歉赣H問,他回答。父親惦記的事情太多了,村子的街道鋪水泥了沒有?小學(xué)蓋沒蓋樓房?北街王老四那個瘸腿的兒子娶媳婦了沒有?冬天落雪了沒有?今年考上了幾個大學(xué)生?“你爸啊,比我操心的事還多?!彼χf。
正是小麥出穗的季節(jié),我和父親奔波在老家的土地上?!翱纯丛劾霞业柠溩?,平展得跟一條線似的?!痹诟赣H眼里,老家的陽光比戶縣亮堂,空氣比戶縣清新,莊稼比戶縣長得旺勢,房子比戶縣蓋得好看,就是麻雀的叫聲,也比戶縣的響亮。“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倍鸥Φ哪莾删湓?,我是不知咀嚼過多少遍了,可是在父親身上,我才真正悟徹了它的含義。那樣的詩句,父親是吟不出來的,然而我自信,父親對故鄉(xiāng)的情感,遠(yuǎn)遠(yuǎn)不在杜老先生之下。在老家的七天里,父親把日程安排得滿滿的,讓我疲于奔命。他要把老家這個概念,烙印進(jìn)我的骨血中,鐫刻在我的靈魂里?!澳愀也灰粯樱率窃贈]機(jī)會回來了?!闭f到這兒,父親有點哽咽。
陪父親在老家的日子里,我深深地領(lǐng)悟了什么是親情和故鄉(xiāng)情。過去,那些詞語是掛在嘴上的,寫在紙上的,而現(xiàn)在,是烙在心上了。對父親來說,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在老家。這是他的根,他的血脈。只有在這兒,他才能找到尊嚴(yán)、榮譽和價值。平時在戶縣,他是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平平淡淡地生活著。但是一回到老家,他就挺起了腰桿,燃放著生命中所有的火花。他受到了尊重,也就享受到了人生的快樂。這次陪父親回老家,我才恍然,在父親的精神世界里,老家是他生命的底線,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好像,父親曾對我說過這樣飽含哲理的話:沒有了泥土,也就沒有了脈氣。生下來就在城市的人,走路都是輕飄飄的,因為他沒有根啊。房屋不透氣,不接地氣,人住在里面就氣血不通。沒有地氣的滋養(yǎng),人就會得貧血、骨質(zhì)疏松,還有氣管炎。他感慨著,出生在城市的人太可憐了,因為他沒有故鄉(xiāng)這樣的感念。故鄉(xiāng),必須在鄉(xiāng)下。鄉(xiāng)村那樣的泥土,那樣的雞鳴狗叫,那樣的帶著莊稼味道的風(fēng),那樣的秋蟲唧唧。雨后,幾條蚯蚓裸在地面……城市水泥地上,哪會有這樣獨特的情景和細(xì)節(jié)啊?末了,他嘆息著:一個人沒根沒底的,活著有啥意思啊。一個沒有老家的人,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就是金錢把他埋了,他仍然是最可憐的人,因為他沒有生命的根。
老家,這是一個多么富于人性化的詞語啊。有時我閑下來,就把老家這個詞語拆開來琢磨:“老”是時間,是歷史;“家”是人情,是血脈。那么,這個詞語延伸的意義便是生命的根源。世間的一切詞語,大概沒有比“老家”這個詞語更親切的。它應(yīng)該和“母親”這樣的詞語在一個情感平臺上。倘若沒有這個詞語,父親的一生,該是何等的落寞?我意識到了,老家這個詞,澆鑄著父親一生的生命軌道,成為他靈魂的依著,是他生命進(jìn)程里的精神支柱。這么多年來,我讀過無數(shù)懷念故鄉(xiāng)、贊美故鄉(xiāng)的文字,但是無論字面上的東西多么真誠,也沒有父親賦予我的震撼。從父親的身上,我感受到了故鄉(xiāng)這個詞更切實的含義。是的,我從未在哪一本書里見過哪一個人像父親那樣對老家那么忠誠。我知道,每個人都會有生命的根。我也曾經(jīng)用文字探詢過無數(shù)人生命的根,可是我覺得,唯有寫到父親,我才可能流出淚來。
動身回陜西前的那個清晨,在一縷朝霞的帶領(lǐng)下,父親和我去了祖父、祖母的墳前。他燒了紙錢,又燒著黃紙制的金元寶,跪在墳前磕頭。那虔誠的樣子,感染得我在父親身后也不由自主地曲下膝蓋。一縷輕煙,在麥田的上空繚繞,仿佛祖父和祖母的亡魂。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頭發(fā)又白了許多。按說,祖母死了,父親該解脫了,安度自己的晚年。誰知,他卻整日六神無主,有時呆呆地坐著,母親叫他半天不見反應(yīng)。母親如果不在家,他就放祖母葬禮的碟片,邊看邊抹眼淚。他的記憶力也差了,常常就找不見開門的鑰匙。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父親失去了精神的寄托,一下子衰老起來。我記得清楚,祖母死前,父親的頭上,一根白發(fā)也沒有。
在墳前下了跪,父親讓我扶他站起來,囑咐著:“我死了,也要回老家,埋在這兒。你每年清明回來給我上墳?!蔽颐靼琢?,老家是大樹,父親是它身上的一片葉子。葉落歸根。只有長眠于老家的土地里,父親的靈魂才能安息。
我不能和父親在老家久住了,父親神情惆悵。走出大金香的時候,像是有根繩子牽絆著他的腿,他扭著頭看看這家的房子,那家的樹木。老家的一草一木,仿佛都牽掛著他的目光。凝視著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名叫一度君華的作者寫的小說《冷面樓主和尚妻》里的句子:“誰,執(zhí)我之手,斂我半世癲狂;誰,吻我之眸,遮我半生流離;誰,撫我之面,慰我半世哀傷;誰,攜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誰,扶我之肩,驅(qū)我一世沉寂。誰,喚我之心,掩我一生凌轢……”在紙頁上看見這樣的句子時,我是無動于衷的,此時此刻面對著父親遲滯的背影,我卻為那種傷感感動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