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熙建
這個乍雨還晴的春日黃昏,我徜徉在江淮平原濉溪老街的青石古道上,一抹斜陽穿透濕潤蒸騰的氤氳,如同歲月的目光深情而溫馨地撫摸著雨后清新的老街古巷。
我之所以選擇斜陽夕照的時辰流連于老街,緣于斜陽對于老街別有一番際遇和蘊涵,也緣于我對老街的斜陽獨有一份感悟和讀解。1948年12月7日下午,新四軍著名將領(lǐng),此刻是淮海戰(zhàn)役總前委成員、華野代司令員兼代政委的粟裕及華野副參謀長張震,登相山之巔視察青龍集、陳官莊地區(qū)戰(zhàn)場之后,驅(qū)車來到坐落于濉溪城東的老街。兩位戰(zhàn)將沿著東西相貫數(shù)百米的主街穿街走巷,粗略地瀏覽斜陽照耀下古樸而又典雅的明清建筑,雖然處于戰(zhàn)場邊緣,路人行色匆匆,但老街仍頑強地張揚著曾經(jīng)繁華的年代擁有的那份恢宏和華麗。
江淮老街,猶比江南呵!駐足街心環(huán)視周遭,粟裕禁不住用詩意的語言發(fā)出由衷贊嘆。此時,淮海戰(zhàn)役第二階段即圍殲黃維兵團的戰(zhàn)斗,自11月23日展開,已激戰(zhàn)14天,而主戰(zhàn)場就在老街東南約60公里的雙堆集,黃維兵團12萬兵力被我壓制在方圓5公里的狹小地帶,隆隆的炮聲和騰起的煙柱無不顯示著戰(zhàn)役的慘烈。出于縝密的思考,粟裕隨即給張震作了兩點指示:陳錫聯(lián)的西集團部隊攻勢務(wù)求緊密,不得留一兵一卒潰軍流入老街造成破壞;支前物資籌措老街城區(qū)概予免除,不得動用一板一木。
時隔60年后的今天,回放這場浩大戰(zhàn)役中的珍貴片斷,我們不能不為戰(zhàn)將們對祖國山河熱愛之切、對祖國文化珍愛之深而感動。畢竟,老街的古建筑見證了歲月遷徙,也記錄著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彌漫的腥風血雨。那些殘留在店鋪白果木堂柱上的刀痕,是捻軍橫掃江淮原野留下的烽火蹤跡。高高的女兒墻上,那一排排如同省略號般排列著的洞眼,雖經(jīng)風侵雨蝕而顯得黝黑陰森,卻完整地記錄著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場慘烈的巷戰(zhàn)。1941年隆冬那個風嘯雪卷的黃昏,新四軍四師一支偵察小分隊在老街與日軍遭遇,只攜帶短槍和手榴彈的8名勇士面對裝備精良的日軍,為了不傷及百姓和老街的建筑,且戰(zhàn)且退,直到把日寇誘入濉河岸邊的蘆葦叢中,才傾盡全力與日軍拼死一搏,在日軍付出數(shù)倍于我的代價后全部壯烈犧牲。那殘留在高墻之上的成排的洞眼,就是日軍機槍瘋狂掃射留下的彈痕。戰(zhàn)斗結(jié)束后,8名新四軍烈士的遺體被日軍拖回據(jù)點“示眾”,惟留殷紅的鮮血浸染在皚皚白雪上,深滲于河灘的沃土之中。許多年以后,這片河灘上長出的蘆葦終究與別處不再一樣,葉梢總飄忽著鮮艷的絳紅,百姓們說那就是紅葉葦,是烈士們的眼睛在看著這片他們熱愛和捍衛(wèi)的土地。而老街城南那條貫連東西濉河的無名河汊,則被鄉(xiāng)親們冠以赤雪河的美名,一直精氣凜然地流傳下來。
此刻,我披染著斜陽的金暉佇立在老街上,目光在幽深的街巷古老的墻頭游走,盡管眼前的一切都顯得那么凝重和古拙,但那些跳動著的顏色還是生發(fā)出巨大的磁力吸引著我的目光。自然的力量無時不在創(chuàng)造著奇跡,陽光的照射和雨水的滋潤,使得槍彈洞眼長出翠綠的茵陳,滑落了琉璃脊瓦的墻頭也綻發(fā)出撮撮萋萋芳草,在春風的吹拂中舒暢而輕柔地搖曳著。眼前的一幕讓人很難與遠去的槍聲乃至戰(zhàn)爭牽扯到一起,然而,歲月留下的印痕卻猶如一幅烙鐵畫卷,清晰無損地記錄著時光衍易鋪筑出的線條和流痕,悠然熱烈地噴吐著一個民族不屈的低沉但雄壯的長吟,歷久彌新地奔涌著老街繁衍延續(xù)的血脈、渴求安寧平和的思想和情感。于此,我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心靈正在觸摸老街的靈性和魂魄。
老街的斜陽日復一日地默誦著這里曾有過的壯烈和傷痛,照映著這個經(jīng)過歲月長河漫長滌蕩卻仍然保持鮮活生命力的文化小鎮(zhèn)。此刻,行走在已被踏磨得凹洼锃亮的石板古街,我聽見空寂的街巷中回響著一串清脆的足音,似乎由自己足底而生,又仿佛從遠古傳來。黃昏降臨,斜陽幻化出桔紅的光暈,給老街涂染上一層油畫般的絢麗,更令置身于街巷中的人們感受著古往今來的生命與心靈的邂逅。老街兩側(cè)摩肩接踵地排列著數(shù)以百計的老店鋪,多為制作金銀首飾、銅鐵器皿的匠鋪,或是織錦刺繡、琢玉裱畫的藝齋,林林總總的精英匯集,終于讓老街演化成了獨居一隅的傳統(tǒng)工藝大作坊。駐足靜觀,工匠們悠然自得的神情、嫻熟精湛的技藝令人咋舌稱奇,恍如時光倒流;再遠眺盤踞于高樓巨宅門樓前的石雕,目光仿佛穿透時光帷幕的阻隔,看到兩千多年前游歷于斯的嵇康在盤膝彈奏,那曲《廣陵散》神妙的音符飛揚的旋律正給老街植入理性的靈光。由此,濉溪老街巷子深處輕敞的柴扉和淺斟口子美酒彈琴吟歌的場景,與臨渙老街飛檐高翹的棒棒茶樓飄逸的茗香和擊鼓彈唱的雅腔曼曲,形成了一種具有濃郁的淮河流域色彩的文化構(gòu)架,不僅強烈地彰顯著魏晉名士追求在寧靜和獨行中獲取精神生活愉悅的情趣,也日久不衰地浸潤滋養(yǎng)著老街一代代的人們。
如果說嵇康、劉伶以及桓譚與相山結(jié)緣,奠定了江淮文化的基調(diào),那么,老街積淀的文化元素則無疑成為江淮文化的典范。時光回溯180年,清道光戊子年,濉溪丁樓學子丁彥儔高中進士,翌年被道光帝欽點翰林。后來,丁彥儔因才華出眾被任為太子奕寧即后來的咸豐帝之師,數(shù)年后因官場傾軋、太子愚頑而憤然辭職,離京返鄉(xiāng),居野守貧。臨行時太子挽留不成,贈筆一支。此筆后被稱為“御筆”。
此刻,立于老街古巷深處,透過斜陽投映在濉河上水墨畫般的老街剪影,我腦海深處油然地勾勒著丁彥儔舟停濉河埠口的蒼涼一幕:北上京都正值風華正茂,南歸故里已是暮氣橫秋。丁彥儔手捧黃卷立于船頭,寬大的青緞官袍無法掩飾曾經(jīng)聲名顯赫的太子師此時的落魄和孱弱,但心底卻涌起一絲歸于自然的快意。
由于對精神家園的追尋及江淮文化的浸染,丁彥儔最終遷居老街,傾其微薄的積蓄開辦學堂執(zhí)鞭施教,并常以“御筆”教導學生德行為先、孜孜苦學。時光流逝一個多世紀,當年的太子師飽經(jīng)心神顛沛,早已成為老街民心尊崇的精神文化的殉道者,那支具有傳奇色彩的“御筆”也不知最終流失何方。只是如今,毗鄰老街的乾隆湖畔,聳立著一支巨大的石雕“御筆”,那般文人的清風傲骨被定格成了一個醒目而雋永的文化符號,又似乎在凌空揮毫鋪展著江淮文化新的宏篇……
其實,老街蘊積的江淮文化不僅在讀書人身上打下鮮明的烙印,諸如豁達、寧靜、淡泊、謙微等等的文化元素,也一樣植根于普通人的血液之中。在老街東口,我看到一座古樸的小院門楣上掛著“烈士之家”的紅匾,這個老街居民家的二兒子高中畢業(yè)后參軍入伍,1982年隨部隊赴邊參戰(zhàn)為國捐軀。烈士的骨灰被護送回鄉(xiāng)后,老人一直把骨灰置放在兒子曾經(jīng)居住的廂房里,一如往昔的呵護,朝起輕輕敲門呼喚一聲起床讀書,睡前輕輕叩窗叮囑一句熄燈早睡,廂房檻階下的蘆桔墊子上每天都換上一雙洗凈的布鞋……直到20多年過去,兒子的骨灰被民政部門移入新建的烈士陵園,老人仍然沒有吭一聲。有人曾經(jīng)來采訪老人,詢問他這么多年為何沒有向政府提出要求。老人平靜地搖搖頭說,當年老街發(fā)生遭遇戰(zhàn)時,3個日軍踹開他的家門正要往里沖時,是一個新四軍戰(zhàn)士開槍引走了鬼子兵,才使他家躲過了滅門之劫。末了老人渾濁的目光突然轉(zhuǎn)成清澈明亮,說同是為國捐軀,新四軍那么好的娃甭說骨灰就連姓名都沒留下,我兒終歸有政府惦記著,還發(fā)給咱撫恤金,該知足啦!
“篤篤篤”,一串敲木聲把我從遐思中喚回來。踅轉(zhuǎn)身,一個賣酒釀的老翁挑著木桶緩緩從老街西口走來,斜陽的余暉把老翁和木挑剪成長長的影子,酒釀濃郁的醇香更是如泉般溢滿整條街巷,這番景致著實令人陶然。走出老街好遠,我仍禁不住回首,暮靄已經(jīng)模糊了我的視線,但心底淤積的眷戀和酸澀卻如涌泉般迸射出來,令我再次深切地追思半個多世紀前新四軍戰(zhàn)士在老街古巷中的浴血奮戰(zhàn),指揮淮海戰(zhàn)役的驍勇戰(zhàn)將在戎馬倥傯間隙閃現(xiàn)于此的文化情結(jié)。老街不僅此刻正在淡出我的視線,也可能成為廣袤富饒的江淮原野一道行將消失的風景——隨著地下礦藏的開發(fā),老街將出現(xiàn)悲壯的一幕,那就是整體塌陷,變?yōu)楹础?/p>
斜陽依舊,老街不再,這些古老的建筑及其厚重的文化,將何所依存?令人欣慰的是,因為老街深厚的歷史和文化,特別是新四軍戰(zhàn)士在這里拼死殺敵的悲壯歷史和精神遺存,當?shù)刂兄沽死辖值叵碌拈_發(fā)計劃。老街連同蘊藏其中的文化積淀,仍是古老原野上一道旖旎的風景,留待后人去探密尋蹤……
(題頭照片為濉溪老街一景,由陳尤萬攝影。)
(責任編輯 王浩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