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黃魏紫俱零凋

文/海巖 供稿/北京鳳凰聯(lián)動

多年以前，我受中國家具協(xié)會委聘，擔任中國傳統(tǒng)家具高級顧問；受中華文化促進會委聘，擔任木作文化工作委員會副主任，在木器行業(yè)漸漸為人所知。我在若干年前所寫的《滿城盡帶黃花梨》一文在不少報刊和網(wǎng)絡上登載后，其中不少段落被多方引用甚至剽竊，在公眾視聽中流傳較廣。許多媒體也冠我以“木器專家”、“收藏家”之類的頭銜，初聽心神惶然，日久習以為常，也常出以替人掌眼，授課解惑，偶爾走嘴，亦有以專家自詡自居之言行，渾然不覺有愧。

去年，我所供職的公司在對管理干部的培訓中設置裝潢審美及環(huán)境布置的課程，其中紅木家具一課由我主講，漫天信嘴，無序道來，課堂上不覺佶屈，課后再看講課錄音的文字稿時才發(fā)現(xiàn)，這一課講的，不過是紅木知識的粗淺入門，且多為一己見聞，章節(jié)凌亂，掛一漏萬。與其將此篇文稿當一部知識正論，不如視為一篇“隨筆散文”，愛好紅木的讀者若以“散文”玩之，相比入門后獨自左顧右盼，無人交流，或能得些啟發(fā)或提示，亦算開卷有益的話，余已汗顏幸之，足可惶然作揖了。

黃花梨交椅靠背板透雕麒麟紋麒麟紋也是明清家具喜用的紋飾，雕麒麟的家具一般反映主人的身份較高或為武官家世。

山水紋

人物故事紋

紫檀嵌黃花梨斜萬字紋大畫案中國家具制作公認的藝術巔峰出現(xiàn)在明代，而明代家具的首選用材就是黃花梨木。百余年來，明代黃花梨家具是世界認同度最高的中國傳統(tǒng)器物類文化遺產(chǎn)之一，盛名不衰。

百年以來，明代黃花梨家具和清代紫檀家具一直是世界眾多著名博物館的重要收藏。但是，當代文化大家王世襄先生卻始終存有一憾：他希望能有一間在明清樣式的建筑里，按古人生活常態(tài)陳放明清家具的博物館，讓后人既可了解中國家具之美，亦可印證祖先起居全貌，瞻仰國人幾百年前即有的倫理尊嚴和品格情調(diào)。那份獨特的端莊和優(yōu)雅，無疑是中華悠久文化的證明和驕傲。可惜，先生的這一構(gòu)想生前未竟。

紫檀水龍紋羅漢床圖中雕刻的素身龍出沒于翻卷澎湃的海水紋中，這是典型的清式家具的紋飾。龍紋中，龍頭在上的叫升龍，龍頭在下的叫降龍。清代以水為吉，大清王朝標志的青龍即為水神，清代的龍紋雕刻也大都配以海水江崖圖案。

作為被人類最早大量用于家具制作的珍貴硬木，黃花梨與明式家具的珠聯(lián)璧合并非偶然。明中期以后，經(jīng)濟繁榮，工具進步，以銀代役，商業(yè)發(fā)達，開放海禁，與各國貿(mào)易空前興旺，形成天工造物的絕佳時運。加之政治黑暗，朝廷腐敗，許多文人退出官場，醉心于藝術創(chuàng)作及生活享樂，沉迷于聲色犬馬、美器長物。不僅明式家具，又及永宣青花、成化斗彩、嘉萬五彩，皆被后世奉為至寶，共同成就了明代藝術的耀眼光輝。

黃花梨豎格柜豎格柜也是亮格柜的一種，過去通常作為碗柜，屬廚房家具，南方叫雞籠柜，北方叫“氣死貓”（貓咪看見魚肉在內(nèi)而又進不去）。這幾年在古董家具的拍賣場上往往被叫作書柜或者文玩柜，以提升身份。

黃花梨地座屏

黃花梨天平秤及砝碼天平秤作為銀錢的度量器，在古代商業(yè)交易中必不可少，但隨著現(xiàn)銀交易制度的廢止，天平秤也就退出了社會生活，至今傳世甚少。此具天平秤與明刊本《金瓶梅詞話·西門慶官作生涯》一回的插圖中店鋪里的天平秤形狀幾乎完全一致，且保留了幾乎全套銅質(zhì)砝碼，極為難得。

黃花梨圍棋罐

不過向讀者介紹紅木家具，實在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因為當前“流行”的紅木文化，廣涉植物學、文物學、傳統(tǒng)工藝學和紅木家具現(xiàn)實的市場形態(tài)及應時信息，五類雜陳，互相覆蓋，又互相矛盾。多年以來，在紅木家具的領域中，植物專家、文物學者、木材商、家具商、老家具收藏家、新家具愛好者、修復老家具的工匠、制作新家具的廠家……各類人等，在對同一種木材的辨別上，對同一類家具的評價上，對同一段歷史的認識上，往往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容。細品其言，細究其因，不難發(fā)現(xiàn)，同為學者，因界別不同而立論有別；同為收藏，因今古不同而標準互悖；同為審美，因系統(tǒng)不同而眼光分歧；同為行家，因利益不同而取舍相遠；同為工坊，因地域不同而南北各異。于是，學習和探究紅木知識的過程就顯得相當糾結(jié)。我所建議的方法是，與其求得定論，不如兼聽則明，各種史論、著述、觀點、信息，盡可能多面吸納，以不同角度，觀神形表里，從不同層面，察是非曲直。不求撥云見日，撥亂反正，但求言者無罪，聞者自辨。如此這般，似乎更加客觀，也更有意趣。

我記得講課那天是2012年12月21日，正是傳說中的世界末日。而關于生活樂趣和生活品位的這樣一節(jié)講座，竟然座無虛席，說明大家還是想活下去，而且想把生活過得更加多彩有趣。

我那一課所講的紅木知識，是以紫檀黃花梨為主，所以在整理這篇錄音稿時，加了“姚黃魏紫俱零凋”的標題?！耙S魏紫”之說最早見于宋代名儒歐陽修在《綠竹堂獨飲》中的名句：“姚黃魏紫開次第，不覺成恨俱零凋?！闭f的是花開花落之景象無常，之意境深遠，別有其韻。

“姚黃”是古代一種黃色牡丹的別稱，出自姚氏民家；“魏紫”是一種紅色牡丹的別稱，出自魏家，皆盛名其時。歐陽修詩后，姚黃魏紫一詞常被借喻為名貴花卉，亦更泛指一切珍稀之物，今天用以形容黃花梨和紫檀兩種王者之木，再恰當不過?？上В@兩種人類歷史上用于家具藝術的最珍貴的野生木材如今已經(jīng)瀕臨滅絕，“不覺成恨俱零凋”，一語成讖。

有許多人認為，西方的居住文化是石文化，中國的居住文化則是木文化。此論由來已久，無論是否科學準確，都從某個認識角度形容了中國人與木的情感聯(lián)系和對木的心理依賴。我剛才提到的“中華文化促進會木作文化工作委員會”，原擬稱為“中國傳統(tǒng)建筑與家具文化工作委員會”，成立時改名為“木作文化工作委員會”，不僅名稱更加中國化了，也可看出中國建筑與家具主要以木材構(gòu)制的歷史實況。

“木作”（木工作坊及木工制作）是從宋代以后對中國的建筑和家具木工技藝的統(tǒng)稱（最早見于宋代李誡《營造法式》）。木作分為大木作、小木作和細木作。大木作是指屋宇建筑，如上所述，中國建筑的特點為土木結(jié)構(gòu)，梁、柱、檁、枋、椽、頂（望板）等，皆取材于木；小木作指內(nèi)檐裝修，特指門窗、芯屜、欞格、花板等，也都是木頭做的；細木作就是指家具及文房雜項的木器制作（也有把家具及雜項統(tǒng)歸為小木作的說法）。

我要談的，是細木作或小木作。

紅木書桌抽屜的金絲楠陰沉木屜板

黃花梨柱燈

中國家具在明中期之前，在幾千年的漫長歷史中，始終以漆飾家具為主流和上品。漆器藝術可溯至7000年前，在中國藝術史上，譜寫了綿延不斷、華麗輝煌的篇章。漆飾家具之所以也被稱為漆木家具，是因為一般漆器的胎骨有木胎、夾胎、竹胎、皮胎、窯胎、金屬胎等多種，而漆飾家具則只有木胎一種。除了漆木家具外，還有木制家具、竹藤家具、陶制家具、瓷制家具、石制家具等等，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家具歷史的主脈和支脈，是中華民族生活史和居住文化的重要部分。

從明代中期開始，硬木家具開始風行，但即便是在明中期以后，明代宮廷家具仍以漆飾家具為主，民間家具仍以漆飾及雜木、竹藤家具最為普及。后人所謂“明式家具”，其實并不能作為“明代家具”的代名詞?！懊魇郊揖摺奔扔忻鞔谱鞯募揖?，也有清代、民國直到今天制作的家具，它是從明中晚期開始，由文人參與制作，追求硬木天然的色澤紋理、追求科學的結(jié)構(gòu)法度、追求精巧的榫卯構(gòu)造、追求簡潔自然的造型設計、追求線腳雋秀的美學意趣的江南文人家具的統(tǒng)稱。

“明式家具”是指這一類型家具的藝術風格，而明代家具則是指家具制作的歷史時期，是完全不同的分類?！懊魇郊揖摺保òā扒迨郊揖摺保┍貍涞男?、藝、材三要素，缺一不可。即便是產(chǎn)生于明代的漆飾家具、雜木家具、竹藤家具等，我以為不能皆算是完整經(jīng)典意義上的“明式家具”。而“清式家具”的范圍似乎大一些，似可包含清式漆飾家具和鑲嵌家具在內(nèi)，這大概也是很多木器行家和收藏家的習慣認識。

我要談的，既不僅僅是明代家具、清代家具，也不僅僅是“明式家具”、“清式家具”，而是“硬木家具”，在當代中國，也被統(tǒng)稱為“紅木家具”。

黃花梨三聯(lián)悶戶櫥

黃花梨最典型的流水紋

臺風形成的黃花梨水波紋

黃花梨的植物學名稱為降香黃檀，古有花櫚、降香、花貍等多個稱謂，黃花梨則是近代流行最廣的文學名稱，沿用至今。黃花梨自古入藥，亦稱降壓木，有降壓除煩、明目清心之效。黃花梨赤紅金黃，既契合朱姓王朝屬火的吉相，又深符農(nóng)耕文明對土地與太陽的崇拜。其溫潤的質(zhì)地、絢美的紋理、燦爛的光澤、悠遠的香氣，無不暗投中國文人追慕自然山水、空靈變幻、瑰麗而不失內(nèi)斂的審美取向，因此為明代社會所推崇。用黃花梨制作的明式家具歷經(jīng)幾百年優(yōu)勝劣汰之自然淘洗，光芒依舊，至今在世界范圍內(nèi)仍然尊寵一身。

黃花梨藥箱小藥箱里面有若干小抽屜，可放一些散丹膏貼之類，后來也多用來放置細軟首飾。

黃花梨臺座

黃花梨矮禪臺束腰上的蓮瓣紋

黃花梨腳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