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那么個小時刻:小時候,你被拒絕了,發(fā)現(xiàn)世界并不任你隨心所欲;你走開了幾步,看著那些人——爸爸、媽媽、朋友、親戚、老師,并不了解你的內心,在沒有你參與的世界里轉。你想: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你開始有些小秘密,不愿和人談。你開始覺得,童話里、動畫片里、連環(huán)畫里,那些有小心機的人們也并不那么討厭。每個人都有一些私密的小世界。你討厭這個世界不圍著你轉,你撇嘴,你斜眼,你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比一般的孩子成熟得多。孩子純白畫布似的臉上,有一點成年人的表情。
你用彩色鉛筆描線,用蠟筆和水彩涂色,你按照規(guī)范畫出美麗的事物,但偶爾,你也忍不住惡趣味發(fā)作,想畫一些邪惡的小面目。某一個撇嘴,某一個斜眼,等等。然后,你就看見了奈良美智所畫的孩子們。他們的執(zhí)拗與戾氣,還是不加掩飾、胸無城府的表現(xiàn)出來了。而這份不加掩飾,多少還是有些孩子氣。蠟筆、彩鉛的背景圖,質感溫厚童真的色調,又將那些鋒利的邪氣化解了一些。雖然有點拗有些戾,雖然總還是一個人,雖然瞬間想到那些被世界拒絕、懷著一點孤絕和小邪惡決定一個人生活下去的時刻,但還好色譜和線條都還在暗示,這是奈良美智的孩子式的世界,再怎么耍脾氣,孩子終究是孩子,正在一個圓滿自足的、色彩溫柔的孩子世界里。讓人觸目驚心之余,但表現(xiàn)力十足。
在畫里,奈良一掃常識中對于小孩子的種種天真期待:乖巧、圓和、討人喜歡、天然萌,以一個“小東西”的姿態(tài)仰視世間。但奈良的畫里沒有幻想,只有——“我是小孩子,而且是這樣的小孩子!”就是這么自然流淌而出的畫意。
惡搞浮世繪,傷痕累累,敲鼓玩音樂。恣意妄為,陳規(guī)秩序該跟它開個玩笑。因為還是涉世未深的小鬼頭,哪管它那么多顧忌那么多現(xiàn)實所限。隱去背景的畫面,突出的孩童形象,直接引人進入那個肆無忌憚的氛圍。奈良曾經說過:“我非常喜歡印在唱片中央沒有失去顏色的標簽,那個顏色都可以被稱作為人格。”而這種明晰、獨特、銳利的畫風無疑就是奈良的一個標簽?!?/p>
孤獨,甚至有一點自閉地度過了童年的奈良,對世界的認知就來自于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身邊的動物、美軍基地廣播里的英文歌……只身去到德國留學的奈良,也漸漸與眾多具有優(yōu)越感的同學疏遠,開始了一邊在日本餐館打工,一邊跑去聽各種搖滾音樂會,一邊進行自我創(chuàng)作的生活。
奈良提起畫筆時,重復在畫的永遠是一個孩子、一只動物;而凝視他們的眼神時,又會發(fā)現(xiàn),他們是那么相似,雖面貌千變萬化,而氣場總是同一種。無論筆下正在畫著什么,奈良一直在畫的,正是他自己。那些抗拒的姿態(tài)和反叛的眼神,也正是他精神的本源。“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融入自己的渴望,以自己的語言畫畫。即便進展不順,也不應該停止前進的動作。無論身在哪里,都要永遠地保持自我。我,或許把那個真實的自己留在了那個遙遠的、生我養(yǎng)我的街道上。若有所失,我心中埋藏的某一部分,它留在了生我養(yǎng)我的那條街上,那個時代里?!蹦瘟歼@樣說道。
這么些年來,他從未停止過跟心中那個小小自己的對話,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原點。隨著時間的變遷,漸漸與人交流增多并被眾人關注的奈良,在畫風上也有了明顯的變化眼睛變得圓潤,表情變得溫柔,但《奈良美智·用小刀劃開》也依然是一本標志性的畫集,因為這里,住著奈良心中一個最純凈的孩子,永不消逝。
游學歐美多年的奈良美智出生于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五日。日本青森縣的一個農村,那里有廣闊的森林和蜿蜒的河流。當時奈良家另外兩個大男孩,一個九歲,另一個八歲。那時候的日本,正是戰(zhàn)后經濟高速起飛的年代,他小時候父母親工作非常忙,與兩個兄長年紀又相差很大,他就是一個典型的“鑰匙小孩”,每天一個人自由地跑來跑去。家附近的一片大草原是奈良美智童年的王國,沒有人陪他玩,他就和小動物們玩耍,家里的小貓、草地上的小狗、小羊都成了這個寂寞小男孩的好朋友。當家里沒人的時候,他也喜歡打開收音機,播放附近美軍基地廣播局播放的英文歌做背景音樂,邊和小貓說話邊涂鴉。
有時候他一個人胡亂畫畫,畫他和這些小動物的故事,他們一起漫游世界。奈良美智說,小時候和動物待在一起的時間,比和人在一起的時間長。其實那個時候他過得很開心,只是長大后再回想,覺得有一些可憐。由于豐富的想象力,一個人的童年并不孤獨,他生活在腦袋中繽紛多彩的那個世界里。
少年時期的他并不是一個老師眼中的乖孩子,功課不差,可是不喜歡團體活動,家庭聯(lián)絡簿上的評語永遠都是“有空想癖的習慣。上課精神不集中,老是看外面?!毕抡n后,他喜歡騎自行車去朋友家玩,可朋友也并不多,有時他就一個人去鎮(zhèn)上的小書店,窩在那里看漫畫書。
十七歲時遇到了朋克搖滾的奈良,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地愛上了這種音樂。青春期的奈良,迷上柔道、搖滾樂、也當過DJ,據(jù)說也曾被抓進警察局輔導過。畢業(yè)后當了一陣子美術老師,存了一些錢,奈良決定出國深造,之所以選擇德國,是因為負擔不起英國昂貴的學費?!肮陋毢褪桦x感是我創(chuàng)作的動力。”喜歡搖滾和旅行的奈良美智曾這樣說道。
如何解讀他的作品?你可以單純地視它為漫畫,或是如同品牌迷戀者,收藏復制其創(chuàng)作的全系列商品。但是一定有些什么,藏在他筆下那個脆弱、甜美、易怒、復雜的小女孩背后吧?他常以孩童形象,提出關于人生的永恒質疑,如:“人何以為人”、“快樂童年真能造就快樂的大人嗎?”他筆下的兒童,一個個好像革命份子,隨時準備以瘦小身軀揭開這個虛偽、壓抑、充滿陰謀的世界。這正是他的作品何以如此動人,又那么強而有力,逼使每個人去面對最原始、內在的自己。
作為作畫者,相較文字的邏輯,所表達的東西更為直觀,也更難究明作者表達的具體含義。但它借助了人的感官,眼睛,甚至觸覺與嗅覺,在畫家建立起來的這個世界里,每一個觀畫者都是入侵者,在“解讀”的同時,也借由自己的理解重建了眼前看到的這幅畫。奈良美智的堅持自我,即是創(chuàng)作之前,隔絕一切外界蔓延而來的影響,直至成品出世。所以觀畫者面對的,是一個自在的世界,也可說是奈良本人真實內里的一種體現(xiàn)吧。
雖是當紅藝術家,他仍自得其樂地住在東京郊外小鎮(zhèn),在音樂放得很大聲、凌亂如同倉庫的工作室,一個人埋首作畫。他身上有著沖突的組合體:在他的房間里,塞滿了娃娃、海報、朋友的來信,因為「它們的地位,比日用品或家具更重要」;他喜歡李小龍、龐克音樂、馬汀大夫鞋……。這就是他,奈良美智,既單純又叛逆,正因如此,他才能同時創(chuàng)造出張著乖戾雙眼的清純少女,以及帶著淺笑、甜美無比的夢游娃娃。
他的作品早已多處可見,咖啡館、小酒吧、小飾物、報刊雜志上的插圖……好多大頭娃娃造型,或是小動物,形象不一,又風格一致,冷冷的,酷酷的,不服狀。乍見很容易說它可愛,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對,可愛總是和溫暖、樂觀這類形容詞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柰良美智的娃娃和小動物,和這些詞語關系不大。
如今奈良美智已經五十五歲了,還穿著套頭衫和牛仔褲,還沒有結婚,還喜歡搖滾樂,還用有飛天小女警卡通圖案的水杯喝水,還在通過畫小女孩和狗留戀童年……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變老、變胖,性情也變溫和了,仿佛對一些事情也不再堅持了?!艾F(xiàn)在說好聽點兒,是變成熟了,說不好聽點兒,是把別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了?!彼X得這樣不好,但也會泰然處之。只是有時候想起自己的變化會因為焦躁咬指甲。
這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奈良美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