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韻
有明一代正值我國文人印大發(fā)展時期,受文人治印風(fēng)尚的影響,或出于其他原因,明代諸帝曾刻治了許多小璽??上У氖窃诮?jīng)歷了歷史的風(fēng)云變幻之后,能夠幸存下來者只數(shù)百方而已。即使如此,這些小璽對于明代帝后寶璽的研究而言,已是相當(dāng)難得的資料了。
帝后小璽的制作。明太祖時已有小璽。洪武二年(1369年)五月戊戌:“造小玉璽一,其文曰‘奉天執(zhí)中”。(《太祖洪武實錄》卷四十一)又洪武四年(1371年)春正月戊戌:“制玉圖記二,俱以蟠龍為紐,其一方一寸五分,文曰‘廣運之記,其一方一寸二分,以賜中宮,文曰‘厚載之記”。(同書卷六十)可知洪武時期許多小璽的制作是經(jīng)過皇帝本人決定的。另外,皇帝即位以前為皇太子時,也經(jīng)常會得到賜璽,如洪武四年正月己丑,“制玉圖記一,賜皇太子,其制蟠龍為紐,方闊一寸二分,高一寸六分,文曰‘大本堂記”。(同上)大本堂,為皇子讀書之所,“太祖建大本堂,取古今圖籍充其中,延四方名儒教太子諸王,分番夜直,選才俊之士充伴讀。時賜宴賦詩,商榷古今,評論文字,無虛日”(明余繼登《典故紀(jì)聞》卷二),而“大本堂記”璽則成為皇太子身份的象征傳之后世。又“文皇帝賜仁廟玉押曰‘人主中正。仁廟即位,時宣廟方為皇太孫,復(fù)舉以授之,命印識章奏?!保髦旌啞队〉洹肪砣倪@些文獻(xiàn)中可知明代早期國寶以外諸璽的制作情況。由于那時石質(zhì)印材還沒有廣泛使用,因之皇帝諸璽仍舊用玉鐫刻者多。至成化年間,葉蠟石和花乳石等進(jìn)入宮中,從此刻治諸璽獲得了充足的材料,諸璽的制作進(jìn)入了一個新階段。但明后期皇帝小璽的制作情況,文獻(xiàn)卻疏于記載,只能從史籍中關(guān)于帝后其他寶璽的制作情況加以推斷?!叭f歷二十四年(1596年),乾清、坤寧兩宮皆災(zāi),皇后寶璽焚于其中,及四十二年(1614年),分封福王,之國,例有皇后及本生皇妃戒諭一道,須用寶璽鈐識,垂之久遠(yuǎn)。神廟軫念財用匱乏,命御用監(jiān)以梨木雕刻皇后寶璽施用之。中書謝稷摹篆上木,終皇后身不補鑄造。”(清抱陽生《甲申朝事小紀(jì)》初編卷十)又“舊例:凡遇徽號冊封大典,閣臣率領(lǐng)中書官,篆寫金寶、金冊于南薰殿?!保ㄍ瑫幘砭牛┯纱瞬浑y得知,帝后諸璽亦和其他寶璽一樣,由內(nèi)閣中書官摹篆,由御用監(jiān)鐫刻,這從現(xiàn)存明代帝后諸璽的紐制、篆文風(fēng)格中也可推知?,F(xiàn)存故宮的明代帝后璽不僅璽紐風(fēng)格基本一致,而且篆文及布局亦多相似,可知皆出于相同手筆。
諸璽的種類。歸納明代帝后諸璽,主要有如下幾類:
(一)宮殿名璽。凡有建制,多治印存之。重要者則交由大臣掌管,用以封章奏事。如“仁宗建弘文閣于思善門,作印章,命翰林院學(xué)士楊溥掌閣事,侍講王進(jìn)佐之,親舉印授溥曰:‘朕用卿等于左右,非止助益學(xué)問,亦欲廣知民事為理道之助,卿等如有建白,即以此封識進(jìn)來?!保饔嗬^登《典故紀(jì)聞》卷八)又同書卷十六載:“憲宗嘗召李賢、陳文、彭時,上有密旨,則用‘御前之璽封示,下有章疏,則用‘文淵閣印封進(jìn),直至御前開拆。”這里的“弘文閣印”、“文淵閣印”并非某大臣私有,其去位,則應(yīng)繳進(jìn),或傳于后任,或被尚寶司保存?,F(xiàn)存的“文華殿寶”,除皇帝經(jīng)常駕臨,講官進(jìn)講外,大概也有這種性質(zhì)。另外如“敬齋”與“東宮圖書”合刻于同一璽上,可知“敬齋”即為皇太子宮中的某個場所。其如“乾清宮封記”、“清寧宮”等璽,為本宮封識之標(biāo)志,自不待言。
(二)年號璽及御書璽。其一,璽文中有皇帝年號,則異代不能延續(xù)使用。如“成化之寶”、“成化皇帝之寶”、“大明成化之寶”等。其二,璽文中有“御書”字樣。為鈐諸御筆書畫最直接的證據(jù)。如“天子御書”、“御書之寶”、“成化御書之寶”等。這些璽有的還帶有明顯的征信性質(zhì)。其使用當(dāng)與國寶同。
(三)吉祥詞句璽。有的璽文為警句箴言,是皇帝們對自己的行為提出的道德準(zhǔn)則。如“親賢保國”、“協(xié)和萬邦”、“主靜制動道德日新”等。有的則是對太平盛世的頌揚。如“萬國來朝”、“文德武功”、“天潢演派”及相關(guān)詩文璽等。
(四)道釋璽與圖形璽。明代帝后諸璽中還有相當(dāng)多關(guān)于道教的文字。明代皇帝多崇尚方術(shù),迷戀丹砂而求長生不老,尤以成化、嘉靖為熾。成化時李孜省“黃袱進(jìn)謄寫之妖書,朱砂養(yǎng)修煉之秘藥”(《明孝宗實錄》卷二),從而得到成化的信任和寵幸。故宮藏品中大量成化和嘉靖時期道教璽的存在,正與文獻(xiàn)記載相吻合。這些璽有的簡單明了,如“丹鼎烹成汞”、“爐中煉鈆”等。有的為一首詩詞,如:“道在精微授受時,養(yǎng)真先貴立丹基。黍珠一??仗摾?,萬象光明耀兩儀?!薄盎鹚幧`質(zhì),真原靜百。金砂閑沐浴,靜里養(yǎng)太和。”等等。通過淺顯易懂的詞句,闡揚了道教理論、思辨方式及煉丹感受。另有部分法印,為齋醮或施法時所用,分屬于不同的道教流派,其使用多有文獻(xiàn)可據(jù)。如“北極驅(qū)邪院印”,據(jù)道經(jīng)云:“夫天心者,自太上降鶴鳴山日,授天師指東北極之書,辟斬邪魔,救民是務(wù)。昔之流傳天心正法,止有三符……有兩印,一系北極驅(qū)邪院印,二系都天大法主印。簡而不繁,留付奇人傳于世?!保ㄎ奈锍霭嫔绲扔坝『覙潜尽兜啦亍返谑畠裕渡锨灞睒O天心正法》)可知此印為道教中天心正法派所用法印,由此可證這一道教流派的影響曾達(dá)于宮廷。又有“雷霆都司之印”,道經(jīng)記載:“此印專為申奏而設(shè),乃天門雷門識認(rèn)之,私其印文,方圓各有法則,印文乃雷霆都司之印?!保ㄍ?,《道藏》第二十九冊,《道法會元》卷一百二十三)用于“申發(fā)文字,召都司將史吏”(同上,卷五十七)。由此可知該法印代表雷霆之神,通過它可以升天仙去,或役使邵陽雷公遵己命行事。這些多種多樣的道教璽,反映出當(dāng)時宮中丹汞橫流、法事不斷的情況。
明代帝后圖形璽多為宗教人物圖像,并顯示出帝王利用宗教為政治服務(wù)的龐雜性。譬如佛教圖像中就有西番秘密教佛像如“葛刺嚕巴”像、“孤利孤列”像、白衣母像、救度佛母像等,漢地佛像則有“因竭陀尊者”像、“彌勒菩薩”像、“伐阇羅林多羅尊者”像、“威那波斯尊者”像等。史載:成化年間“西僧以秘密法得幸?!保ā睹鲬椬趯嶄洝肪砦迨翱济孛芊ǎ春蒉閮悍ㄒ?。元順帝以此寵信淫禿,致亂天下,至是(成化中)番僧循用其教,以惑圣主?!保魃虻路度f歷野獲編》卷四)據(jù)此,成化時出現(xiàn)大量的秘密圖像璽,也就不足為奇了。其他還有表達(dá)長壽愿望的壽星圖、松鶴圖,表現(xiàn)自然生趣的羚羊璽、臥猿璽等。此外,有部分文圖合璧璽,如“雙龍捧壽”璽、“萬里江山”璽、“丹室生光”璽等。其文字在全璽中并不占主要部分,故一并歸入此類。這些圖形璽多線條流暢,細(xì)如發(fā)絲,具有較高的欣賞價值。
(五)花押璽。明代諸帝花押璽可分兩式,其一為道教心印形式。關(guān)于此,清乾隆帝曾有專述?!皟?nèi)府舊藏玉印一,刻為一文。因非所識,問之內(nèi)廷翰臣知古篆者,皆稱不能曉。更命西竺唐古特回部及西洋人識之,亦皆不知。因思道家通符箓者或解其義,問之法官劉元斌、周元定,則稱是其道家心印。用于醮箓上章等事。上之一畫為心字,乃通用者,其下則各從其欲為之。彼此不通,知亦不能曉。如劉元斌之一,上文為心,下文則五岳朝天也。周元定之一,上文為心,下文則一朵紅云也。彼二人向亦弗相知。則古玉印亦惟識上文——之為心,而下文實不知其為何義也……知為嘉靖好道,乃其修醮飛章之所用耳?!保ㄇ甯咦谟莆娜肪戆耍┕蕦m所藏明代此類押印,邊皆刻有對押文的注釋文字,如“丹在身中”、“善及四方”、“八表來王”、“心地明白”等。使其押文意義更容易辨識。其二為普通押璽?,F(xiàn)僅存一方,為明崇禎帝之璽,押文草書釋文待考。清人吳大澂《古玉圖考》著錄。崇禎遺墨中亦有此種花押的使用痕跡,可為輔證。
與諸璽相關(guān)的諸問題。故宮現(xiàn)藏明代帝后諸璽,因時代較早,與中國印史的有些基本問題關(guān)系至為重要。其一,印材。故宮現(xiàn)藏明帝諸璽多用石質(zhì)印材鐫刻,雖然破損較重,但仍可識別出葉蠟石、花乳石及滑石等不同種類。用石材治印,相傳始于元末王冕。郎瑛在《七修類稿》中云:“圖書古人皆以銅制,至元末會稽王冕以花乳石刻之,今天下盡崇處州燈明石。”郎瑛為嘉靖時人,可知民間大規(guī)模使用石質(zhì)印材是在此時?,F(xiàn)代印壇亦持同樣觀點。謂文彭“生前嘗以處州青田燈光凍石治印,世人風(fēng)從,標(biāo)志篆刻由銅印時代進(jìn)入石章時代。”(韓天衡《中國印學(xué)年表》第八頁)。然在早于文彭治印約半個世紀(jì)的成化時期,便有“賜覃昌‘補袞宣化石印”(同上,第六頁)的記載,而在宮中則大部御筆諸璽都用石材刻治,從而不難推斷,明代宮中大規(guī)模大范圍地采用石材治印的歷史要遠(yuǎn)遠(yuǎn)早于民間。
其二,由于明人治印遺存較少,人們很難對其風(fēng)格進(jìn)行全方位的考察。而故宮現(xiàn)藏大部寶璽雕有璽紐,可填補這一空白。其紐計有神獸類如龍、螭、狻猊、麒麟等;動物類如獅、牛、羊、象等;植物類如竹、蓮、梅、葫蘆等。此外還有人物、法輪、云頭、吉祥圖案等。這些璽紐雕刻皆樸厚簡練,生動傳神,可以說,璽紐雕刻伴隨著石材使用的始終,并顯示出很高的藝術(shù)水平。
其三,明代帝后諸璽在文字篆法及布局方面顯示出中國早期流派印的某些特點,諸如朱文細(xì)邊,以小篆結(jié)體,圓勁秀麗等。值得一提的是在明帝諸璽中,有許多稀奇怪異的璽文,如剪刀書、柳葉書、垂露書、蝌蚪書、垂云書等。曾有人論曰“唐人意擬復(fù)古,妄自杜撰,狥名之作不可勝計,若龍書、穗書、云書、龜書十八體、三十二體及《大禹衡岳碑》、《比干銘》、《銘》、《滕公墓銘》、《延陵季子碑》、《碧落碑》等,篆皆謬妄之書,萬不足法。明人好奇怪,以之入印,自炫古奧,見之令人作三日嘔?!保装自啤蹲倘腴T》第二章)而這些文字在明帝諸璽的出現(xiàn),顯露出明代皇帝追逐當(dāng)時風(fēng)尚的某些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