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南
一
傍晚時,美靈和佳霞從鎮(zhèn)上回來了。國強站在樓上,看著那輛藍色的摩托車沿著村道開進來。摩托車開得很快,不時顛簸一下,佳霞的頭發(fā)在風中飄了起來。
佳霞這一年小學(xué)畢業(yè)。國強對鎮(zhèn)上的中學(xué)不放心,雖然養(yǎng)鮑魚還欠著錢,可和村里稍微像樣點的人家一樣,國強還是咬咬牙,選擇為女兒交一筆不算便宜的擇校費,讓她到城里去讀書。
佳霞從摩托車后座上跳了下來。她穿著條花裙子,長得長手長腳,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和女兒相比,美靈又黑又瘦,眼眶塌陷著,曾經(jīng)嬌嫩的臉蛋現(xiàn)在顯得有點兒憔悴了。國強從樓上下來時,他的小兒子佳敏也從屋里跑了出來。美靈從車后座解下一個捆著的密碼箱。那箱子很大,幾乎可以塞進去一個小孩。國強伸出手拎起箱子,把它拿到屋子里。
箱子里東西很多。兩條裙子、T恤衫、水杯、洗浴用品、拖鞋、藍色便箋本,佳霞一直都喜歡吃零食,也買了一大堆牛肉粒、酸梅、沙琪瑪、巧克力餅干之類的東西。
“買了這么多東西??!”佳敏在一邊對他姐姐說。
“別嫉妒!再兩年就輪到你去城里了?!奔严济艿艿念^。她把密碼箱蓋子蓋上,拉上拉鏈,“咚咚咚”地跑到樓上房間里去了。
“現(xiàn)在的小孩真好命!”國強母親感嘆說,“以前國遠去城里念書,哪里有給他帶這么多東西!”
“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嘛?!眹鴱娀卮鹫f。
二十年前,國強的哥哥國遠也是到城里去讀初中。當時沒有就近入學(xué)的規(guī)定,只要你會念書,就有機會考到城里最好的學(xué)校去。國遠是當年他們村里考進城的唯一一個學(xué)生。國強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臺風剛過的早晨,天才蒙蒙亮,國遠坐在煤油燈下吃早飯,他的行李已經(jīng)收拾好了,大廳門口,他父親正在把棉被用一塊塑料布包起來,和國遠的行李做成一擔。秋天還沒有到,稀疏的雨點打在屋外的空地上,空氣中已經(jīng)有了一點寒意。
一開始沒什么,暑假和寒假快要到來時,國強就盼著國遠回來。有時候,國遠會給他帶回來一條細面包,里面有幾粒酸甜的葡萄干;有時候,是一雙已經(jīng)穿過的半新的長筒足球襪,家里沒有足球,也沒有可以踢球的地方,但這一切還是讓國強高興。他把高過膝蓋的足球襪穿在長褲里面去上學(xué),想象著國遠在城里的生活。
國強不像國遠那么幸運,他只考得上鎮(zhèn)里的中學(xué)。他太貪玩了,成績也一直不好,初三那一年,他就被父親叫回去當了漁民。那時候,島上剛剛開始時興拖網(wǎng)船,國強父親的船走得很遠,一出海就是好幾天,回來時,船艙里裝滿了魚蝦。國強在海上暈船,被會捉弄人的老阿丁嘲笑得半死。拖網(wǎng)船的收入還算好,出一趟海就能有幾千元的進項。慢慢地,國強不暈船了,他在船上學(xué)會了抽煙,也學(xué)會了用三字經(jīng)和阿丁那些成年人對話。兩三年以后,國強結(jié)了婚,娶回了鄰村的美靈。
拖網(wǎng)船風行五六年以后,海里的魚蝦似乎都被捕光了。國強他們出一次海,捕到的小魚還不夠他們付錢給賣柴油的人。拖網(wǎng)船開始虧損。一年之后,那一對雙拖被遺棄在山東省的某一個碼頭上,船身抵了油錢,國強和船上的伙計一起狼狽跑回了老家。
長大以后,國強不再渴望帶葡萄干的面包和長筒足球襪,但他仍然和父親一起去村口的車站接從城里回來的國遠。國遠大學(xué)畢業(yè)了,他穿著干凈的西裝,皮膚白嫩,說起話來就像是在和什么人說悄悄話。春節(jié)回來時,國遠雖然沒有拿回來什么錢,但他們一家人還是為國遠感到驕傲。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國強就意識到,國遠的前途遠大,是他們家里一個重要的角色,而他,只不過是在國遠離開時,送他去車站,為他揮手告別的那個人。他覺得,他和國遠的人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院子里,母親張開手臂轟開那些嘎嘎亂叫的水鴨子,她把飯端到青石板桌上,大聲地招呼家里人過去吃飯。坐在飯桌上,看著和弟弟有說有笑的佳霞,國強揣想著她的前途。佳霞挺聰明,國強希望她能好好讀書,將來也坐在一間干凈整潔的辦公室里,而不要像他和美靈,每天都在太陽底下暴曬,搞得又黑又瘦。
養(yǎng)鮑魚的工作很辛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過年和元宵,不管太陽有多大,有沒有下雨,國強和美靈都得開著船到漁排上面去。國強讓美靈送佳霞去城里,佳霞很干脆地答應(yīng)了。
第二天早晨,才四點多鐘,國強就起床了。他就著朦朧的晨光吃過早飯。佳霞還沒有醒。國強站在她房間門口看了看,沒有走進去叫醒她。換上去漁排穿的長袖衣褲后,國強走出了家門。他們家屋后高崖下的沙灘上,已經(jīng)有三三兩兩的人影在走動,海上傳來噗噗噗的柴油機發(fā)動聲。國強爬上他家的漁船,駕船朝海上駛?cè)?。大海前方,漁排上的小房子擠擠挨挨,就像是海上又長出了一個小漁村。
二
九月份,這一年的第七個熱帶風暴來了,很快就在太平洋上發(fā)展成臺風。連續(xù)幾天,漁民們都在海上忙著加固漁排。海鳥成群成群地飛過,發(fā)出不安的鳴叫,絲狀和帶狀的灰云布滿了天空。
這一天晚上,本地電視臺的記者罕見地出現(xiàn)在了中央一套的電視畫面上。那個穿格子襯衣的男記者站在某一座高樓的樓頂上,風猛烈地拂打著他的頭發(fā)和衣襟。男記者身后,原本就陰暗的天空在鏡頭里顯得更加陰暗。記者說,臺風正以每小時二十至二十五公里的速度通過臺灣海峽。在電視畫面上,國強看到海上的船舶都已經(jīng)進港,高速公路即將停止使用,危房里的老人和兒童被臨時安置到了避災(zāi)點里。城市街道上,芒果樹的枝條在風中狂舞,那些高大的廣告牌顯得危險。記者說,預(yù)計明天夜里到后天,臺風就將在恭城正面登陸。
村里的小學(xué)放假了,佳敏待在家中。美靈給佳霞的老師打了電話。老師告訴她,學(xué)校下午就已經(jīng)開始停課,他不知道佳霞這時候是不是還在學(xué)校宿舍里。國強一家人為佳霞的安全擔憂,卻也無可奈何。他們不知道佳霞在哪里,也不懂得她是否知道要注意安全。
晚上,國遠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他在電視里看到了臺風的消息,詢問起島上的風力和國強鮑魚的情況。
“這一次風太大了,我活了幾十年,還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風?!眹鴱娐牭剿赣H這么說,語氣里充滿了擔憂。
國遠畢業(yè)后,留在了省城。他娶了一個大學(xué)的同學(xué)。要結(jié)婚之前,國遠把雅婷帶到瑤臺島玩了一次。雅婷的個子很小,戴著副眼鏡,門牙有點齙,說起話來嬌聲細氣的。
“你哥哥的眼光可不怎么好?!笨吹窖沛煤螅漓`偷偷地對國強這么說。
國強覺得人不可貌相,他不是特別看重長相,但也覺得雅婷個子太矮,和國遠不是太般配。還有就是雅婷好像有點過分講究,他怕國遠今后的日子難過。
國遠和雅婷回省城之后沒多久,一封字跡寥寥的信件從省城寄到了島上。在信里,國遠小心翼翼地向國強提起他和雅婷現(xiàn)在開支很大,問國強是否可以把一年前他借給國強的那一小筆錢還給他。那時候拖網(wǎng)船剛剛結(jié)束,國強日子正過得艱難,盡管覺得難過,但國強沒有吭聲,他跑到別人家,借了一筆兩分利的高利貸,把那五千塊錢還給了國遠。
國遠結(jié)婚時,國強和美靈沒有去參加婚禮。國強的父母親去了。一開始,兩個老人準備去住上幾個月,但其實只待了幾天就回來了。
放下電話,母親和美靈說起國遠和雅婷,他們的女兒一諾算起來已經(jīng)七歲了。國強覺得佳霞也才剛過這個年紀,可是一眨眼就到城里念書去了。
這天夜里,國強做了個夢。他夢見可怕的臺風像一只丑陋的怪魚闖進了海上的養(yǎng)殖區(qū)。怪魚所到之處,那些吊養(yǎng)著鮑魚的漁排紛紛粉碎,飽含他和妻子兩年多心血的鮑魚筐在大海里漂流而去。站在屋后的高崖上,國強眼睜睜地望著海上的這一幕,卻一點辦法都沒有。丑陋的大魚離開后,只留下一些竹木的碎片,在黑藍色的海面上可悲地蕩漾。
國強被自己的喊叫聲從噩夢中驚醒,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是站在屋后的高崖上,而是躺在自己家的床鋪上,老婆美靈也好端端地躺在他身邊。大風在窗外呼嘯,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國強轉(zhuǎn)過頭去看了看美靈,她睡得很沉,裹在被單里的身體瘦得就像是一根扁擔。這幾天忙著加固鮑魚,國強想她肯定已經(jīng)是疲憊不堪了。
國強睡不著覺,他感到心里頭沉甸甸的,索性爬起床來,在床頭柜上摸到香煙,打開門走到外面去。屋子外面,天空陰沉,一片片灰云迅疾飛過,讓人感覺這樣的夜晚絕不會太平。國強在側(cè)屋樓上的門檻上坐了下來,望著樓下那條黑乎乎的小路。他想想夢里頭那條丑陋的大魚,就明白自己幾年的努力有可能毀于一旦,也許會重新退回到幾年以前,甚至要比幾年前更慘。國強又想起女兒佳霞,他聯(lián)系不到她,只能希望她能夠平平安安的。和國強自己一樣,佳霞小時候太野,他有點擔心她在城里管不了自己。
抽完第二根煙,國強意識到自己想得太多了一些。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抗擊臺風。臺風最好減弱,或者是來了也別傷害他的鮑魚。他走進二樓的大廳,在神龕上點燃三根香,走到大門口對著天空祈求海神媽祖的保佑。和母親相比,國強并不是特別信仰神佛??稍谶@樣的時候,不信神他又能信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臺風奇怪地減慢了速度。國強發(fā)現(xiàn)窗外的風明顯變小了,海邊那一排防風的木麻黃搖擺得不像昨天那么厲害。國強覺得有些奇怪,這似乎是臺風眼,暫時的平靜之后可能就會是狂風巨浪。
但臺風真的走了。在電視屏幕上,國強看到那條表示臺風的紅色曲線在即將到達恭城時,突然莫名其妙地拐了一個彎,重新回到了海上,然后轉(zhuǎn)向恭城北面的湖州。
臺風的轉(zhuǎn)向讓國強松了口氣。伴隨著臺風在湖州的登陸,很快就下起了傾盆大雨。天上那些厚重的云團仿佛厭倦了負重走遠,一下子把雨水全傾倒了出來。雨下得很大,沒有過多久,地面就開始積水,雨點打在水面上,砸出一個個很大的水泡。國強不怕下雨,海島上不是山區(qū),不會發(fā)生山體滑坡,他家的石頭房子也足夠牢固,不會被大水把墻基浸軟。至于雨下進海里,那就像是一滴水掉進一口大鍋,不會有一點點的影響。
雨下了兩天,第三天早上,雨還在下,風變得更小了一些。國強和美靈穿上連體雨衣,走下崖坡,把船駛出海面。還有五六級的陣風,小船在水面上搖晃,可這對國強他們來說算不了什么。在海上,他們的船沿著養(yǎng)殖區(qū)之間的航道,小心翼翼地靠上了自己家的漁排。
站在漁排中間的踏板上,國強用勁拎起一筐鮑魚,斜擱在架子上,咸澀的海水在他雙腿之間傾瀉下來。國強抽掉鮑魚筐正面的尼龍繩子,打開那一扇扇塑料小門,在灰黑色的筐子里,他看見那些值錢的小東西都很不錯,一只只緊貼著籠壁,只露出它們黑綠色的硬殼。
鮑魚的安然無恙讓國強徹底放了心。養(yǎng)鮑魚雖然很辛苦,但這些小東西總是在一點點長大。國強想,再拼個三五年,他的日子會好過起來的。
國強和美靈分別站到漁排的兩邊,把鮑魚籠子一個一個提上來,打開籠門,用海水沖洗干凈,再投進新鮮的龍須菜。養(yǎng)鮑魚的活很重,時間過得很慢,大半個早上,他們只給一百多筐鮑魚投了餌。
臺風過后的一天,從外海上駛來了一只陌生的漁船。三個結(jié)實而又黑瘦的男人站在船艏,眼睛逡巡著漁排。這只船駛過漁排之間的通道,??吭趪鴱姷臐O排旁邊。
“這位兄弟,你們家有沒有撿到海上漂來的鮑魚?”
一個男人走到船沿,聲音沙啞地向正在喂鮑魚的國強發(fā)問。國強抬起頭來,看到面前的這個男人頭發(fā)蓬亂,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海上漂來的鮑魚?”
“是啊,我們的漁排被臺風沖散了,所有鮑魚都被海水沖走了……”那個男人說。
“我沒撿到鮑魚,就連看也沒有看到。你們到別處去問一問吧!”國強感慨地回答他們說。
那幾個男人長嘆一聲,開著船走了。中午時,國強和美靈駕船回家,發(fā)現(xiàn)那三個男人躺在防風堤的木麻黃樹蔭里,他們的船停在沙灘上。海水正在退潮,那條倒霉的漁船已經(jīng)擱淺了。
“這些人好可憐啊!”
“他們真慘??!”
關(guān)于這幾個塘嶼人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國強聽到美靈和他母親小聲地議論著這幾個可憐的人。他不知道村里有沒有人撿到他們的鮑魚。就算是有人撿到,國強想他們也不一定會還給塘嶼人。那一串串鮑魚,對很多人來說,就是一串串的鈔票。
“我們幫不了他們,可能讓他們先把肚子填飽?!眹鴱妼δ赣H說。
他讓母親舀了三大碗干飯,在米飯上面蓋上一些魚干和空心菜,放在籃子里給那三個人送去。
三
這一年的寒假很晚,農(nóng)歷廿二學(xué)校才考完期末考。佳霞從城里回來。她背著雙肩書包,懷里抱著一只尖耳朵的白色小狗。這只狗是佳霞花五十塊錢在十字街買的送給佳敏的禮物。佳敏一直想要養(yǎng)一只小狗,這個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國強母親早已經(jīng)殺了一只鴨子,鴨肉的香味透過搪瓷臉盆和木頭鍋蓋,飄進了院子里。美靈牽著佳霞的手問長問短。和半年前相比,佳霞長高了一些,皮膚也變白了,說話有了一些讀書人的味道。佳敏追著他的那只小白狗,高興地跑進來又跑出去。
看著佳敏和佳霞親熱的樣子,國強想起自己和他們一般大的時候,總是和父親一起默默地陪國遠走向村口。開學(xué)了,國遠穿著干凈的衣服,背著牛仔包坐到三輪摩托車上,國強知道摩托車會載著國遠駛向碼頭。然后,輪渡會駛向大陸,再接下來就是城市,那是國強不熟悉的地方。國強想起自己老了以后,佳敏和佳霞也許都不會在他的身邊。他豁達地笑了笑,如果他們會念書,能夠考上大學(xué),那就讓他們兩個都出去吧!他想自己不會把孩子拉在身邊的。
國強母親把鴨肉端上了桌子。佳霞坐下來,一邊啃著鴨腿一邊望著她爸爸,爸爸臉上浮著奇怪的笑容,她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佳霞睡到了十點鐘。國強從海上回來時,佳霞正坐在電視機前面。國強走到廚房,聽母親說佳霞一整個早上吃過早飯就都在看電視。回到客廳里,國強也在電視機前站了一小會兒,佳霞看的是湖南衛(wèi)視的選秀節(jié)目,國強覺得這節(jié)目并不適合孩子,可佳霞卻看得津津有味。國強忍耐了好久,終于把他的想法告訴了佳霞。
“人家才考完試,讓我放松一下嘛!”佳霞的普通話講得又快又溜,“再說看電視也能學(xué)到很多東西。”
國強并不覺得佳霞在那些電視節(jié)目上能學(xué)到什么好東西,可他不懂得該怎么說服佳霞,也不想板起臉孔和佳霞發(fā)火。晚上臨睡前,他把他的憂慮告訴了美靈,讓美靈找時間和佳霞說一說。女兒長大了,國強覺得,讓妻子去說她可能會更合適些。
農(nóng)歷廿五晚上,國強接到國遠的電話。國遠告訴國強說,他準備回老家過年。
第二天下午,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國強就帶著佳敏走到村口去等國遠。國強小的時候,也常常跟父親一起到那里。走在村道上,國強又一次想起父親去世的情形。當時他們一天得出海四趟,漁網(wǎng)下得并不是很遠,但魚蝦順著潮水擁堵在漁網(wǎng)里,如果收得不及時就會全部臭掉。他們睡得很少,國強覺得自己的眼睛都睜不開。那天傍晚,國強已經(jīng)走回了家里,父親卻一直沒有回來。國強沿著通往海邊的小路找過去,發(fā)現(xiàn)父親趴在防護林前面的沙地上,人已經(jīng)斷氣了。
父親死于心臟病突發(fā)。國強一直自責,如果他沒有先走,父親也許就不會死。但后悔已經(jīng)無濟于事了。國強通知了國遠,兄弟倆大哭一場,把父親埋到了海邊的山丘上。
國強和佳敏在風中等了挺久,專門跑碼頭的客車才到。隔著不很干凈的玻璃車窗,國強看到了國遠,國遠也在車上朝他揮了揮手。車門打開了,穿著紅衣服的一諾從車上跳了下來。
“慢一點,別摔倒了。”國遠在她后面喊道。
車廂里的人全下來了。國強沒有看到雅婷。
“雅婷呢?”
“她沒有回來?!眹h簡單地回答說。
和上次回來相比,國遠胖了許多,但他的臉色卻不怎么好看,眼瞼也有些浮腫。他們走在村里的水泥路上,國強拉著國遠的旅行箱,一諾和佳敏走在他們前面,佳敏的旁邊,是那只才買回來的白狗,佳敏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比格。
國強一邊走,一邊指著村里這幾年新蓋的樓房向國遠介紹。國強說話的嗓門很大,好像他是在空曠的海面上,生怕海風把他的聲音給刮跑了。
國強自己家的房子不是別墅式的新樓房。他們家的房子是國強父親在拖網(wǎng)船最興旺的時候蓋下的。父親去世以后,國強母親喊來舅舅和其他幾個長輩,把大房子分成了兩半。國遠是長兄,分了東邊的一半房子,國強是弟弟,分了西邊的那一半,國遠有一份工作,國強分到了一些網(wǎng)具,他們兄弟倆從此各人自立門戶。
老房子里又一次彌漫著老鴨湯的香味。孩子們在院子里玩耍,一諾和佳敏把饅頭撕下來,團成一球,拋到空中讓比格去叼。從來不關(guān)的鴨子們被嚇得嘎嘎直叫,紛紛躲到院子角落的鴨棚里去了。國強母親買了三只大螃蟹,還有頭水紫菜。國強從漁排上帶回來十幾個鮑魚,叫母親拿去燉了湯。
吃過晚飯,鄰居們過來閑談。大家圍著一諾,夸她長得漂亮。一諾被這么一大堆人給嚇壞了,她很快就和佳敏、佳霞一起跑樓上去了。大家又問雅婷為什么沒回來過年。
“她們公司里很忙?!眹h干巴巴地解釋說。
忙得過年都走不開?!上了年紀的老人們皺了皺眉頭。
阿洪問起國遠在省城里的房子。國遠告訴他說去年才買。他說起那套光毛坯就花了他一百五十萬的房子,講到小區(qū)里面漂亮的綠化和嚴格的保安。一百五十萬!大家一陣感嘆,這個數(shù)目在農(nóng)村可以蓋一幢五六層的樓房了。
“人家那是城市,什么東西都貴?!卑?wù)說。
“真不知道城市有什么好,吃的也貴,住的也貴,年輕人卻一個接一個地要往那里跑!”老阿丁甩著雙手說。他滑稽的樣子引起了一陣哄笑。
說起錢來,大家的話匣子也就打開了。阿洪講起村尾威峰的事情。威峰和國強年齡相不多,原來也是村里的漁民,他們家太晚買船了,拖網(wǎng)船虧本后,威峰家總共欠了別人幾十萬,整天被人堵在家里面討要,威峰一家人只好偷偷跑路了。那一年,威峰只有二十出頭。聽說他到城里當了小混混,有人還說他被抓進過監(jiān)獄。
誰也沒想到,就在前幾天,威峰居然開了一輛寶馬車回來。當著村里人的面,他從車上拎下來一個精致的皮箱,打開來,從里面拿出一條軟中華隨手散給大家。眼睛尖的人還瞥見箱子里有十幾捆紅紅的人民幣。
威峰的發(fā)跡讓村人驚嘆不已。原來的那些債主,現(xiàn)在誰都不提威峰欠的舊債了,他們到威峰家里,坐在那只一味喝茶抽煙,聽威峰講他的奇聞軼事。村子里關(guān)于威峰的傳說越來越多,有人說他早先在黑道里出手兇狠,后來混得好了就專門替人收債,還開了幾個賭場,一個晚上就能收入上萬,也有人說他現(xiàn)在漸漸漂白了,做的是正經(jīng)生意,恭城最有名的夜總會瑪麗瑪麗就是他和公安局的人一起開的。
“呵,真是沒想到,二流子也能賺大錢??!”建仁說。
“威峰蠻有本事嘛!”國遠倒不覺得吃驚。他講起他這些年的見聞,說到一些賺錢的門道,國強聽得云里霧里,覺得他說的那些人賺錢簡直不用力氣,他們只要在一起吃吃飯,喝喝酒錢就到手了。
“現(xiàn)在不是辛苦流汗就能賺到錢的時代了?!眹h說。
志忠說起瑤臺島附近的油田。
“你聽說過這事情嗎?”他問國遠說。
志忠在鎮(zhèn)上中學(xué)當老師,卻一邊上課,一邊和漁民一樣在海上養(yǎng)鮑魚,臉和胳膊都曬成了古銅色。
“我一個在發(fā)改委的朋友對我說過這事情。好像是說這一兩年就要動工開采了,到時候,瑤臺島上的所有居民都要搬遷到大陸去?!眹h說。
“搬遷到大陸去?”
“是啊,據(jù)說每個人口到時會補償二十萬?!?/p>
“那房子呢?”
“房子按房子補?!?/p>
漁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說話。志忠在心里面估算著家里的人口、房產(chǎn)和他可能拿到的補償。
“照我說最好不要開采什么石油,”國強說?!板X有什么用?我可不想到別的地方去生活?!?/p>
“你曬太陽還沒有曬夠?”志忠哼了一聲說,“你不喜歡城里的生活,干嗎要把女兒送到城里去讀書?”
“你以為我錢太多??!”說起孩子上學(xué)的事情,國強就有點窩火,“要我說,如果不是老師都跑去養(yǎng)鮑魚了,我完全可以讓孩子在島上上學(xué)的。”
志忠的臉垂了下來。國強意識到自己話說得過了頭,但這時候也收不回來了。
“也不能全怪志忠,大家這不都是為了過得好一點嗎?”老阿丁打圓場說。
建仁從電視柜下面拿出一副麻將來。幾個男人坐到八仙桌前面,另外一兩個在旁邊看著。打麻將的時候,樓上有一陣子傳來一諾唱歌的聲音。小姑娘的歌聲在黑夜里顯得特別纖細。
麻將一直打到很晚,要睡覺的時候,國強陪國遠走上咯吱作響的木樓梯。東邊樓上的房間里,擺著一張高低床和一個大衣柜。母親已經(jīng)為國遠在床上鋪好了干凈的被褥和枕頭。
“啊喲!困死我了?!眹h伸了個懶腰,張大嘴巴打了個呵欠。他沒有洗臉洗腳,直接躺到床上就睡著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國遠坐在樓上客廳里喝茶、看電視。國強想要和他說說佳霞讀書的事情,卻最終沒有開口。
一諾跑過來。“爸爸,我要去海灘上玩。”
“海灘上臟死了,有什么好玩的?”國遠大聲說。
從玻璃窗望下去,海面上,新型的鍍鋅管泡沫船取代了原來的木船。海灘確實變得很臟,潮水退去后,沙灘上到處都是塑料袋和白色的塑料泡沫。這幾年因為村里人采砂蓋房子,沙灘上一些地方已經(jīng)露出了紅泥巴。
“沙灘這么臟,你們也不請人來清理一下?”
“現(xiàn)在這種事情沒人管了,誰來清理呢?”
“這也實在太骯臟了!”國遠搖了搖頭說。
這天下午,國遠和幾個朋友在家里喝酒聊天時,國強開著他那輛藍色的摩托車帶一諾和佳敏去了南浦頭沙灘。那沙灘離村子比較遠。除了早年育苗室的幾間石頭房子靜靜地站立在公路旁,沙灘上一個人影也沒有。
海上風很大,把孩子們的臉刮得紅紅的。一諾和佳敏玩得很高興。他們堆了一個很大的沙堡,佳敏帶一諾沿著潮汐線撿貝殼。國強抽著煙,看著太陽把他們和小狗比格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正是漲潮的時候,海水翻滾著涌上來,發(fā)出“嘩嘩嘩”的響聲,消失在沙灘上。緊跟著,又一道潮水翻滾著沖上沙灘。
“我是佳敏,我喜歡大海。”佳敏蹲在地上,用手指頭在海灘上寫字。
“我是一諾,我也喜歡大海?!币恢Z學(xué)著佳敏也寫了一行。寫完后,一諾站起身來,往前面跳了下,比格在她旁邊搖晃著尾巴。
看著平整的沙灘上那兩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國強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兩個小毛孩子,他們懂得什么是大海?不過他心里還是很高興。
四
正月初五,吃過母親做的媽祖面,國遠帶一諾回了省城。國強和美靈初三就到海上去養(yǎng)鮑魚了。春節(jié)歇了幾天,重新回到海上,從早晨一直干到傍晚,國強覺得特別的辛苦。面對著冰冷的海水,他想起志忠說的話,想他也許是對的。龍須菜快沒了,國強開著船到石城去買飼料,他去了一整天,把漁排上的工作全留給了美靈。
元宵節(jié)過后,佳霞去上學(xué)了,佳敏學(xué)校也開始注冊。海上又熱鬧起來。這一年,村里養(yǎng)鮑魚的多了好幾家,聽說早期養(yǎng)殖海帶的光義單單賣海區(qū)就賺了幾十萬。
秋天時,同村的阿五帶老婆去省城看病,阿五回來后,在海灘上碰到了國強,阿五對國強說,他聽他也在省城工作的妹妹講,國遠和雅婷這段時間好像正在鬧離婚。吃晚飯時,國強把阿五的話對母親說了。一諾快出生那會兒,國強母親去省城給國遠家?guī)瓦^忙,可她和雅婷很多習(xí)慣都不一樣,兩個人合不來,所以沒兩個月就回來了。
國強一家人說起雅婷,聯(lián)系起平常打電話時的種種蛛絲馬跡,都覺得阿五講的事情有可能是真的。國強母親雖然不喜歡雅婷,可想來想去,還是挑上班時間給國遠打了個電話。在電話里,國遠一口否認有鬧離婚這事情,他對母親說前一段時間兩口子吵過一架,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好了,讓母親不要操心。
沒有人知道國遠講的是不是真話。國強想起國遠春節(jié)時一個人帶一諾回家的情形,覺得國遠肯定碰到了什么麻煩,只不過國遠不想讓家里人知道而已。
國遠有國遠的麻煩,國強也有國強的煩心事。這一年暑假,佳霞鬧著讓美靈給她買了部手機,說是她的每一個同學(xué)都有,而且也方便和家里面聯(lián)系。才開學(xué)兩周,佳霞的老師就給國強打電話,說孩子上課注意力很不集中,成績也退步了許多。林老師讓家長配合她做一下佳霞的教育。
國強為美靈同意給佳霞買手機而生氣,但現(xiàn)在生氣也沒有用了。兩個人吵了幾句后,美靈給佳霞打了個電話。佳霞回答得很好,她讓美靈放心,說她絕對不在上課時玩手機了。村子里有一個前幾年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在佳霞學(xué)校附近做托教,國強聽從他的建議,把佳霞托在了他那里。
期中考成績出來后,佳霞的成績?nèi)匀徊焕硐?。國強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在海邊偶爾會遇到志忠。國強在臉上擠出笑臉,想要向這個他一直都瞧不起的老師請教一下該怎么辦。但志忠板著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好像根本沒看到他似的走遠了。
年紀小的時候,國強覺得一年很長??涩F(xiàn)在,時間卻像箭一樣地飛過去。剛剛過完元宵,就又是春節(jié)了。這一年,讓人感到欣慰的是海底油田的事情沒有什么動靜,大家估計是個謠傳。島上一切如舊,春節(jié)前,鮑魚的價錢比上一年漲了不少。國強沒有多等。他在鮑魚價位走到差不多時就賣掉了這一年的第二批鮑魚。等到更靠近年關(guān)時,鮑魚的價錢反而下跌了。國強和美靈暗暗慶幸。收到鮑魚商的錢,國強想起春節(jié)后自己的偷懶,感到有些羞愧。他算了一筆賬??鄢B(yǎng)殖的飼料和漁排成本,這一年他還是賺了一筆不算少的錢。這是老天對他和美靈幾年來辛苦工作的回報。國強準備把這筆錢的一部分拿去放苗,擴大養(yǎng)殖規(guī)模,接下來,他就可以考慮蓋房子的事情了。
拖網(wǎng)船淘汰后,國強用原來的小漁船捕了兩三年的魚。手頭沒有錢,日子過得非常壓抑。村里的一些年輕人去了晉江,到別人的碼頭上去打工。跟國強一起玩的志貴偷渡去了意大利。有一段時間,國強也想像志貴那樣遠走他鄉(xiāng),他借了一大筆高利貸,甚至都辦好了出國旅游的護照,但在最后那一刻,他選擇了放棄。
更年輕時國強沒有出去,現(xiàn)在也不再想出去了。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漁民,就應(yīng)該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海島上過一輩子。和那些有錢后到城里買房的漁民不同,國強并不喜歡城市里的生活。一天晚上,佳霞給家里打電話時,國強給她講了家里想要蓋房子的事情。
“現(xiàn)在誰還想住在農(nóng)村???”佳霞反對說,“我以后可不打算回來?!?/p>
“你不回來沒關(guān)系,反正我們是要把你嫁給別人的?!眹鴱娮脚畠赫f。佳霞在電話那一頭大聲地抗議。
女兒對家里蓋房子的態(tài)度讓國強覺得好笑。
“那你呢?你覺得我們家蓋一座新房子如何?”
放下電話,國強轉(zhuǎn)頭問在一旁做作業(yè)的佳敏。
“我不知道?!奔衙敉掏掏峦碌鼗卮鹫f?!拔业玫匠抢锟纯春笤僬f?!?/p>
佳敏的回答讓國強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忽然覺得有點難過。又一次想到自己和美靈老了以后,身邊可能一個孩子都沒有。他想了好一會兒這件事情,然后就把它扔到了一邊。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他覺得他應(yīng)該像魚和鳥一樣,過一天算一天,不去想那么久遠的事情,因為想了也沒用。
國強開始在村子里找地皮。他沒有想到,地皮一下子變得很緊張。村里面的空地原來就不多,現(xiàn)在大家有了點錢,都想著蓋房子。那些宅基地也早被別人占住了。
國強沒有辦法,想來想去,他覺得只能把父親蓋的老房子拆掉了。農(nóng)歷二月份,國強給國遠打了個電話。
“什么事?你說。”國遠那邊聽上去很忙。
國強把他想要蓋一幢新房子的事情對國遠說了。他告訴國遠,他想把家里的舊房子拆掉,在原來的地方蓋一幢新的。
“再蓋一幢新的?好好的房子干嗎要拆掉?”
國強向國遠解釋了村里地皮的情況。再說,父親當年蓋的老房子結(jié)構(gòu)也不是很合理,沒有衛(wèi)生間和洗澡房,房子的墻壁和屋頂已經(jīng)老化了,總是往下面掉灰。
至于國遠的那半邊房子,國強說,他愿意出錢向國遠買,如果國遠不想賣的話,他說他會在新房子里留一層給國遠。
國遠沒有馬上表態(tài),他在電話里仔細詢問了島上施工的大概造價后說,“不要急,我考慮一下再說?!?/p>
第三天,國遠給母親,而不是國強打了個電話。他讓母親轉(zhuǎn)告國強,最好別拆老房子,叫國強到外面再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塊地皮來蓋房子。
國遠的話讓國強覺得失望。要是找得到地皮,他能給國遠打這么個電話嗎?
連續(xù)幾天,國強肚子里都憋著氣。他的鄰居金水正在蓋房子。給鮑魚投完餌料,如果有時間,國強就會逛到金水家里去。在那樣的場合,講起蓋房子的事情,國強難免會生國遠的氣。
那幾天,志忠正好給國遠打了個電話,順便說到村子里關(guān)于國遠的一些壞話。這些話不是很好聽,講國遠在城里賺了大錢,卻還在乎老家的這一點點東西;親弟弟要蓋房子,他卻不肯給人家方便。國遠知道這些壞話的來源,打電話回去給母親,母親卻也站在國強那一邊。
“你確實不太像一個哥哥?!蹦赣H在電話里說。
“我怎么不像哥哥?”國遠覺得很驚奇,但還是盡量保持著冷靜。
“你根本不會回來長住了,干嗎不把半邊房子讓給弟弟?”
“那是我的房子,我有這個權(quán)利。”國遠說。
“國強不會讓你吃虧的。你要記住,錢是花得完的,你們兄弟倆的感情錢卻買不到。你看人家周玉坤,他弟弟要蓋房子,他讓弟弟把老房子全拆了,還拿了一筆錢幫忙他。你呢?你為你弟弟做過些什么?”
母親說起國強初中沒畢業(yè)就回家捕魚的事情,“沒有他,家里也不一定蓋得起現(xiàn)在這幢房子。你日子過得好,就不能為國強做一點犧牲嗎?再說了,他肯定也不會白用你的房子和地基。”
“我得和雅婷商量一下?!彪娫捘穷^,國遠小聲地說。
國強決定只拆自己的那半邊房子,老房子宅基地不小,雖然略微窄一點,但他仍然可以在自己的那一邊蓋起一幢小洋房來。國強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國遠,他覺得他拆的是自己的房子,沒必要向國遠通氣。一天吃晚飯的時候,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母親,他知道母親肯定會告訴國遠的。
母親背著國強給國遠打了好幾通電話,最后告訴國強,他哥哥同意讓他拆掉他的那一半房子,只不過,國遠想要國強留一層樓給他蓋。國強搖了搖頭?,F(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想再和國遠攪和在一起了。
六月底,幾個專門拆房子的工人來了。國強這半邊老房子里的東西早已經(jīng)搬空了。工人們很熟練,先爬上屋頂收掉了瓦片,拆掉了屋脊上的木梁和門窗。第三天上午,一部鉤機開來了,鉤機長長的力臂比工人要有力氣得多。一片塵土飛揚后,國強拆掉了自己的那一半房子,中間的大廳也拆了,但國強只打算用自己的那一邊,一點也不越過兩兄弟之間的界線。
國遠不是很看重他的房子嗎?國強為國遠留著他的那一邊,如果國遠樂意,隨時都可以回來蓋他的那一座別墅。
五
一眨眼,秋天就來了。九月份時,輪到佳敏到城里上學(xué)。國強仍然給孩子在城里交了擇校費。家里正在蓋房子,大人們忙得腳跟都不著地。佳敏沒有像佳霞一樣到鎮(zhèn)上去買一大堆東西。開學(xué)的時候,他背著一個旅行包,跟爸爸媽媽道了別,又蹲到地上,抱抱白狗比格,就跟佳霞一起走了。國強揮著手,望著客車漸漸駛遠。他對佳敏很滿意,這孩子身上有一股堅韌的勁頭。
這一年冬天,在原來的半邊宅基地上,國強家的新房子蓋起來了。國強又賣掉了一部分鮑魚,付了蓋房子的一部分工錢和材料款。他的房子蓋得略為窄長,不知道為什么,比起初的設(shè)計又高了一層。
這一年春節(jié)國遠沒有回來,國強覺得無所謂,他反正也不是年年都回來。大年三十晚上,在新蓋但還沒有裝修的房子里,美靈煮好了年夜飯,國強叫上母親,一家五口人圍坐在臨時架起來的桌子前吃年夜飯,比格蹲在桌子下。除了電視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聲音和兩個孩子的說話聲,高挑的客廳里感覺有些寂靜。母親在飯桌上數(shù)落著國遠,自從國強拆掉舊房子以后,他一直都沒有打電話回來。
吃過年夜飯,母親回到國遠的那半邊舊房子里。國強看著母親在電視機前坐著,卻不時地掏出手機來看一眼。他知道她在等國遠的電話,但手機卻一直沒有響。
鮑魚養(yǎng)殖讓瑤臺島漁民的口袋鼓了起來。島上蓋新房子的人家很多,而且一家比一家蓋得漂亮。各種師傅都忙不過來。新房子封頂后,師傅們一眨眼就都不見了。他們的活據(jù)說已經(jīng)排到了好幾個月以后。國強軟磨硬纏,總算把一批泥工請了過來。泥工們又忙了一個多月,幫國強把底樓的地板找平,鋪上瓷磚,把墻壁刮平,讓他們一家勉強能在里面生活后就又走了。師傅沒有空,有錢都請不到,國強也是毫無辦法。
夏天快要到了,為了躲避火辣辣的太陽,養(yǎng)鮑魚的人又開始三四點鐘就起床,他們一大早就到漁排上,得一直干到中午十二點左右。
這一天吃過午飯,在床上倒頭睡過一覺后,國強沿著村道朝阿務(wù)家走去。下午和晚上,如果沒有什么事,他就到阿務(wù)家去聊天。有時候,他們也玩玩牌,但通常賭得不大,不是為了輸贏,主要是為了讓時間更好過一些。國強不喜歡看電視劇,對打牌興趣也不是很大??沙诉@兩樣,村子里實在沒什么可以消遣的了。
走在村里的水泥道上,暮春的太陽有些熱了,天空藍得耀眼,幾團白云正在天邊浮動。國強轉(zhuǎn)頭望望海面上密密麻麻的養(yǎng)殖漁排,知道水里面有著隨海浪起伏的鮑魚筐。這是他們一家人生活的保證,想到一年下來,鮑魚能給他帶來的收益,他心里涌起一陣甘甜。
快到阿務(wù)家時,國強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從褲袋里掏出手機,看到是美靈的哥哥美雄打來的。
“海上有大船觸礁了,趕快去撿東西?!泵佬壅f。
“有什么東西?”
美雄告訴他觸礁的是一艘運集裝箱的大貨輪,上面值錢的東西很多,從電腦、冰箱到女人用的化妝品,簡直可以說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們村已經(jīng)有人搬了一船電視回去了。美雄把失事船只的大致位置告訴國強,就匆匆忙忙把手機掛掉了。
國強站在路邊,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扭頭朝海邊走去。他一邊走,一邊給幾個朋友打了電話。他的船就在海邊,剛好還浮著。國強卷起褲腿,涉水爬上了漁船。他先走到發(fā)動機前面,看了看油箱。柴油還很多,足夠他們跑一趟再回來。
國強用可口可樂的瓶子從海里舀了水,給柴油機冷卻箱灌滿了,就在船甲板上坐下來。他點了一支煙,看著阿務(wù)、建仁在海灘上搖搖晃晃地朝這邊走過來。
過了一會兒,阿洪也來了。國強把纜繩解開,把船發(fā)動起來,朝小日島的方向開過去。
漁船在海上開了三十多分鐘?,F(xiàn)在,他們可以遠遠地看見那條倒霉的大貨輪了。它起碼有兩百多米長,上面裝滿了紅色和藍色的集裝箱。開得更近一些,國強就能看見船上掛著的那一面國旗,可他認不出來它是哪一個國家的。大輪船昂著頭,整個前半身都沖上了暗礁,架在那上面。這條船身體已經(jīng)有些傾斜,可看過去,一時半會還不會倒掉。國強心里明白,這一條船算是報銷了,他不知道那個混賬船長是怎么指揮的,能把這么大一個家伙開到暗礁上。
他們把船又駛近了一些,才看到油輪邊上已經(jīng)聚集了十幾條漁船。旁邊距離兩三百米的海面上,還停著一只藍白相間的鋼殼船。國強認出來,那是海警的船,船身上還飄著一面紅色的國旗。國強看看海警的船,又看了看大貨輪。貨輪上面,有人正從那里把東西搬下來,警察似乎也沒有出面制止的意思。在他們身后,還有幾只漁船正在陸續(xù)開來。國強放心了,他把他的船靠了上去。自古以來,漁民就是在海上討生活的,他們是海上的農(nóng)民,這艘擱淺的大貨輪就好比是撞進他們菜地里的兔子。
貨輪中間有一條被撕裂開來的豁口,建仁第一個從那里爬上大船,國強把纜繩扔了上去。系好船后,他們四個人提著板斧和鍍鋅管一個接一個鉆進了大船的船艙。
這條船很好,設(shè)施還都很新,吃水線起碼在十幾米以上。在船艙里尋找東西時,國強居然想到了這條船船員的安危,不過他馬上明白,那些船員不會有事的。他有點同情船主,可是沒辦法,這一整船的東西即使他們不拿,早晚也都是要沉到海底下去的。這就是大海殘酷的法則。
一些集裝箱已經(jīng)被撬開了,里面裝的是服裝、冰柜和除草劑。除草劑沒有用,服裝好像也不是太實用。他們扛了兩只冰柜,可是冰柜很重,他們很快就不想再扛了。重新回到大油輪上去的時候,國強注意到對面那條船有警察走到甲板上,用望遠鏡朝他們這邊看。
“沒關(guān)系!他們老早就在這里了。警察只是叫我們注意安全?!币粋€不認識的黑臉膛漁民對他說,“他們救人,我們救東西?!?/p>
國強心里面稍微踏實了一點。他和建仁回到大貨船上,繼續(xù)尋找理想的貨物。又一個集裝箱被他們用消防斧砸開了,里面裝的是一批實木門。國強撕開包裝的厚紙板,敲了敲門扇,門扇發(fā)出結(jié)實的回聲。國強想起自己正在裝修的新房子,仿佛看到這些結(jié)實的木門已經(jīng)安裝在他們家的新房子里面。
他們返航的時候,太陽早已經(jīng)掉到海里面去了。西邊的天空上,還有一小片晚霞紅著。國強開著船,建仁、阿洪和阿務(wù)坐在船的前半部。在經(jīng)過小蛇嶼時,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艘海事船。海事船的船頭,一個警察穿著反光背心,拿著話筒朝他們喊話,讓他們馬上減速接受檢查。
情況有點兒不妙??涩F(xiàn)在要掉頭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們的馬力根本跑不過海事局的快艇。國強把發(fā)動機掛到了空檔??焱зN了上來,幾個警察從海事船上下到他們的船里。事情很明白,沒什么需要多說的。幾分鐘以后,阿務(wù)、阿洪和建仁被帶上了海事船,國強留在發(fā)動機旁邊,他們的船被系在海事船的屁股后面,海事船帶著他們,朝他們并不經(jīng)常過去的海域駛?cè)ァ?/p>
六
新加坡籍失事貨船遭哄搶的事情報紙上倒沒有說什么,網(wǎng)絡(luò)上卻傳得沸沸揚揚。不少人在恭城貼吧上留言,指責瑤臺島漁民的行為簡直就像是索馬里海盜;一些島民覺得羞恥,發(fā)誓說以后出門再不說自己是瑤臺島的人了;漁民們則為自己辯護,說撿失事船只東西的事情自古就有,這些東西不拿白不拿,因為它們遲早都是要沉到海里去的。
村里被海警帶走了十幾個人,再加上其他村子,整個瑤臺島被抓了兩三百個人。一開始,大家都覺得法不責眾,事情或許能得到寬大處理??山酉聛淼膸滋?,事態(tài)卻顯得越來越嚴重。小道消息傳出來說,新加坡方面已經(jīng)向中國政府提出交涉,要求政府嚴肅處理這個事件,接著又有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說是這些哄搶貨輪的人可能要按照搶劫罪來判刑。聽到這個消息,美靈和島上其他相關(guān)的女人全都嚇傻了眼。
新加坡籍貨輪擱淺的第三天,船身就開始大幅度傾斜,這些天正好碰到大風,在風浪搖撼下,貨輪終于沉沒到幽暗的大洋深處?,幣_島的漁民現(xiàn)在不敢管這個,他們也沒空去管了。在海上被帶走的都是各個家庭的壯勞力,男人們不在家,海里面的鮑魚和龍須菜眼看就要遭殃了。島上的女人四處找關(guān)系,想要把自己的男人放出來。村子里,有人想到要去找威峰,卻聽說威峰因為販毒去年冬天就被公安局抓進去,判了個無期徒刑。
美靈沒有辦法,只好給國遠打了個電話。
“你們家又不缺錢,怎么去干這種事情!”聽完美靈的話,國遠在電話里說了一句。美靈不敢吭聲,國遠表態(tài)說他會幫忙想想辦法的。
兩天后,在美雄點撥下,美靈特地去了趟省城。這是她第一次到那么大的城市。從汽車北站出來,她覺得自己一點方向感都沒了。美靈找了半天,總算找到國遠家住的小區(qū)。在到處都是大玻璃的亮晃晃的套房里,美靈覺得有些不夠自在。國遠下班了,美靈把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國遠,希望他能夠盡力幫她的忙,把國強他們撈出來。國遠推辭了一下,最后還是把那信封擱在了茶幾上。
吃過晚飯,一諾被雅婷叫到琴房里練琴。美靈在客廳里,看見小姑娘坐在鋼琴前,雙手機械地在彈琴,臉上卻是一副愁苦的表情,不像她在瑤臺島時那么活躍了。
為國強的事情,國遠已經(jīng)打過好多個電話。國強關(guān)在恭城市第二看守所里面,國遠的一個朋友已經(jīng)幫忙交代過,讓那邊盡量關(guān)照下。這天晚上,國遠總算找到一個頂事的人物,他花了一大筆錢在世紀金源請客。吃飯時,說到貨輪事件處理的可能性,大人物覺得不是很好說。這事情目前歸省邊防武警總隊政治處處理,但最終怎么辦還得聽更上面的意見。那個大人物的態(tài)度很好,表示會在政策許可范圍內(nèi)盡量幫國遠的。
國遠把得到的這一答復(fù)告訴了美靈,讓她先回瑤臺島再說。
國強不在家里,美靈一個人照顧不過來那些鮑魚,只好花錢請了一對貴州的夫婦來幫忙。那兩個貴州人很老實,他們住在偏廈里,為了省錢,自己煮自己吃,除了到鮑魚臺上,他們哪里也不去。
一直到了小滿,國強他們還沒有被放出來。美靈給國遠又打了幾次電話,每次國遠都讓她再等等。梅雨季節(jié)來了,開始接連不斷地下雨。這一年雨水特別多,美靈發(fā)現(xiàn)家里桌椅不常接觸的地方都長出了霉斑。美靈天天去喂鮑魚,覺得身上四肢僵硬,國強和孩子不在家里,她也沒心思去收拾那些東西。
雨一直在下,天氣卻一天比一天熱。夜里,美靈躺在床上,心里空蕩蕩的。在睡夢中,有時候她會覺得國強就在身邊,可伸出手去,手卻落在床墊上,美靈這才從睡夢里醒過來。
這一天早上,美靈早早地起床,和兩個貴州人準備到海上給鮑魚投餌。他們才走到屋后,美靈就看到海水有些異常。海的顏色好像變了。他們走下高崖,驚恐地發(fā)現(xiàn)海水變成了暗紅的顏色。
“老天爺!赤潮來了!”美靈禁不住失聲驚叫。
發(fā)生赤潮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村里的漁民沒有陸上養(yǎng)殖池,沒辦法把鮑魚搬離海水,他們所能做的只是盡量把繩索放得更長一點,讓鮑魚筐下沉到更深的海水里。做完這些事情,他們就只能眼睜睜地望著眼前那片神秘莫測的海水。沒人敢再給鮑魚投餌,也沒人敢隨便亂說什么。
有鮑魚開始死掉了。美靈和貴州雇工一起翻查鮑魚筐時,把死掉的鮑魚揀出來放在木頭踏板上。起初,他們一天只揀出幾十個死鮑魚。漸漸地,死掉的鮑魚越來越多。往年鮑魚也有少量死亡,那往往是在潮水相對靜止的時候。這些天正好是天文大潮,海水流動得非常迅速,可鮑魚卻一批接著一批地死掉。這一個赤潮不好對付。每一家養(yǎng)殖戶都感到害怕。這一天,美靈和兩個工人一起翻檢他們的鮑魚筐。他們翻了四百筐,卻只挑揀出十幾筐好的鮑魚。死掉了的臭鮑魚堆滿了船艙。
這叫人還怎么活?美靈想起欠銀行里的貸款,還有蓋房子沒付清的款項,不由得蹲在漁排上掩面痛哭。在她身后,兩個請來的雇工相互看了一眼,也都難過地搖了搖頭。那一段時間,海上鮑魚養(yǎng)殖區(qū)里,到處都是嘆息和哭泣的聲音。
每一天晚上,國強都用指甲在看守所的床板上劃一條道道。劃到第十三道時,他和其他幾個漁民被警車送到了另一個地方。在新的羈押點里,他們的伙食好了一些。讓國強覺得羞恥的是,他們被和幾個小偷關(guān)在了一起。
那天早上,國強正在車間里做一個節(jié)能燈上的小零件,一個警察走到他身邊來叫他。警察告訴他,他被取保釋放了。國強從看守所門口走出來,看見美靈坐在圍墻下面的陰影里。
美靈站起來,喊了他一聲。國強看看美靈,她瘦了一整圈,原本就有點塌陷的眼眶這會兒顯得更塌了。美靈伸手摸了摸國強的臉和光頭,一把抱住他,把臉埋到了他的胸脯里。
七
回到村子里,國強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這么可怕的赤潮。他母親的頭發(fā)全白了。美靈一邊說一邊“嗚嗚嗚”地哭著。她轉(zhuǎn)過身去,不讓國強看到她的眼淚。
國強抱著頭。他仿佛又看到了上回夢里的那頭大魚。體形碩大的怪魚闖進了他們的養(yǎng)殖區(qū),灰黑色的塑料筐全都奇怪地打開了,吸附在筐壁上的鮑魚變成了一張張紅色的大鈔。怪魚所到之處,那些紅色的鈔票奇怪地消失了。
“只要人還在,什么都沒有關(guān)系?!眹鴱娞痤^來,對美靈和母親,其實更是對他自己說。
第二天早上,國強、美靈和他們的兩個雇工早早起床,一大早就駕船到了鮑魚臺上。
四個人花了好幾天時間,把所有活著的鮑魚按大小規(guī)格整到一起。國強算了一下,他們家的鮑魚損失了三分之二,除了蓋起來的那幢房子,他和美靈這幾年的辛苦算是白費了。他們用船從海上運回幾千個鮑魚筐。那些灰黑色的塑料筐堆在新房子前面,一看就讓人感到心痛。
把海上的鮑魚重新歸整好后,美靈心痛錢,想辭退那兩個貴州的工人。吃飯的時候,她把她的想法對國強說了。國強搖搖頭。他看著美靈,發(fā)現(xiàn)這幾年過于繁重的勞動已經(jīng)讓她的身體累得脫了形。
在看守所里面的一個多月里,國強想明白了,人并不是為了錢財才來到這個世界的。海上還有幾口鮑魚臺,國強不想再讓美靈過分辛苦了。他希望那兩個貴州人繼續(xù)幫他們干活,并且答應(yīng)他們年底時一定把工資給他們結(jié)算清楚。
晚上躺在床上,國強常常睡不著覺。有時候他會想起上回“龍王”臺風后從塘嶼來到村里的那三個男人。他有點想哭,但最終還是忍住沒有哭出來。不管怎么樣,他和那三個男人一樣,都得面對現(xiàn)實,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和過去相比,國強沉默了許多。年輕的時候,他喜歡在海上釣魚,現(xiàn)在他恢復(fù)了這個習(xí)慣。在漁排上給鮑魚投餌前,他會先在漁排邊沿架幾根釣魚竿。有些時候,他能釣到一些大魚。國強微微地笑著,他喜歡魚剛從水面被拉起來的那種感覺。
他們家的房子還沒有裝修完。師傅很緊缺,國強也不著急了。他知道,房子早晚都會裝修完的,晚一點兒也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去養(yǎng)鮑魚時,他和美靈都要從國遠的那半邊房子經(jīng)過。從海上看過去,他的新樓房又瘦又高,國遠的那半邊房子又矮又舊,他覺得很沒有意思。美靈給他講過去找國遠幫忙的事情。一開始,國強想給國遠打一個電話,但又遲遲沒有打,后來他也就不打了。
鮑魚大面積死亡后,漁民們的日子變得更加艱難,種龍須菜和海帶的不肯再讓他們賒賬了。鮑魚吃菜要用現(xiàn)金,投放新的鮑魚苗也要用現(xiàn)金。海水在漁排之間永不停息地流動著,許多人臉上流露出悲哀的表情,可不管怎么樣,日子總得繼續(xù)過下去。
放暑假的時間到了。佳霞這一年升學(xué)考試,她和佳敏先后回到了島上。天氣好的時候,國強偶爾也帶佳敏和佳霞到鮑魚臺上玩一玩。白狗比格已經(jīng)長成了一條大狗,它經(jīng)常勇敢地躍上漁船,跟國強和美靈到鮑魚臺上去。國強從漁排邊上拉起來一個前天中午放下的火車網(wǎng),網(wǎng)里頭有幾條小魚、一條海蛇和一只章魚。鮑魚筐周圍有許多腐殖質(zhì),腐殖質(zhì)吸引了小魚,小魚又吸引來了大章魚??粗坪跤心撤N人類表情的大章魚用吸盤吸附著火車網(wǎng),卻怎么也爬不出來,兩個孩子哈哈地笑了,白狗比格還對著章魚吠了那么兩聲。
開始工作了,國強把鮑魚筐從海水里提起來,他打開筐門,用水桶打海水來沖洗筐子。兩個孩子也想試一試。國強讓他們戴上護手的手套。鮑魚筐子很重,工作又很枯燥,不到半個小時,兩個孩子就覺得沒有力氣了。
七月下旬,佳霞的中考成績出來了。成績出乎意料地不好。在知道分數(shù)后,佳霞才開始懊悔自己把時間浪費了太多在玩耍上面。國強當然感到失望,但他盡量忍著不去說佳霞。女兒不會讀書也就罷了,他想兒子一定得看好了。佳敏是個有志氣的孩子,國強希望他能夠考一所像樣的大學(xué),到更遠的世界去看一看。
佳霞覺得自己成績太差了,她不想上高中,也不愿意留在家里養(yǎng)鮑魚,決定要到城里面去打工。佳霞把她的想法告訴國強,國強同意了。但他知道,城里的日子不一定會比村子里好過。再過幾年,佳霞也許會回來,也許會在城里打工的地方談一個對象。接下來,佳霞就會嫁人,生育孩子,像一個成年人那樣真正開始她的生活。
每天工作幾個小時后,國強都會點一支香煙,坐在鮑魚臺小房子旁邊的陰涼處休息一小會兒。海風很大,天上總是飄浮著大朵大朵悠閑的白云。偶爾,國強也會想起志貴,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也想著要去意大利的情景?,F(xiàn)在,他并不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后悔。他想到自己的人生,覺得大概可以描畫出未來的人生軌跡。
腳底下海水里的鮑魚,國強知道它們中的一小部分春節(jié)時就能變成現(xiàn)錢。有了這些錢,他可以把夏天赤潮后買鮑魚苗欠的債還掉一部分,然后再借一點錢把房子裝修起來。以后如果有錢,他想也許會兼做一點別的,比如開個漁家旅館,畢竟養(yǎng)鮑魚的風險太大。不過他明白,他再也不會離開大海了。
國強懂得自己的想法很好,但不知道是否能夠?qū)崿F(xiàn)。每個人都想要自己的人生一帆風順,國強知道這一點很難。他把快要吸完的香煙掐滅,扔在一個八寶粥瓶子里,決定暫時不再想這些事情。他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到鮑魚上面了?,F(xiàn)在,他得集中精力,面對現(xiàn)實,把鮑魚養(yǎng)好,生活的壓力不允許他再心有旁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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