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合奇獵鷹

王族

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調(diào)查，認(rèn)為新疆阿合奇是人類獵鷹的發(fā)源地。

1.第一次飛向高空

今天，依布拉音要完成一道馴鷹程序——放飛。因?yàn)楂C鷹捕獵時首先要從高空向下俯瞰，所以必須要讓它們飛上天空，哪怕它們到達(dá)的高度很有限，但也一定要讓它們飛上去。

這三只鷹是依布拉音從一個懸崖上掏來的，在阿合塔拉村馴養(yǎng)了三個多月。按說，它們早已到了飛上天空的時候，但因?yàn)樗鼈円获Z服成獵鷹，所以它們的飛翔推后了。獵鷹的命運(yùn)就是這樣，當(dāng)它們被人從懸崖上的巢穴中弄到村莊里，弄到人居住的家里，它們從此便沒有了自由。而它們要想獲得自由，就必須順從人們對它們的設(shè)想，按照人們的意圖去飛翔。所以說，獵鷹的自由其實(shí)是有限的，其最高的范圍也就一二百米，到了這個高度，它們便必須下降，因?yàn)楂C物均在低處。它們必須向下飛翔，把大地作為一次到達(dá)。

依布拉音拿了一根針，把鷹尾部掌握平衡和升降的羽毛用線縫了起來，然后像拎小雞似的把它們拎了出去。我望著他的背影，覺得他一點(diǎn)都不愛惜鷹，不應(yīng)該用如此粗魯?shù)膭幼鲗Υ棥：枚嗵熘笪医o他說起我的這一意見，他呵呵一笑說，沒事沒事，鷹經(jīng)得起摔打呢！我把它們多摔打摔打，把皮肉摔打結(jié)實(shí)了，以后它們就可以少受些罪。

三只鷹被他拎到了屋外，我發(fā)現(xiàn)鷹居然不適應(yīng)明亮的陽光，一下子把眼睛都閉上了，渾身還發(fā)出了顫抖。這三只鷹已經(jīng)進(jìn)入了人的生活，與大自然有了距離。依布拉音用手撫摸著它們的頭，像是在為它們送行。我原以為這又是一個頗具溫情的時刻，不料他在撫摸著它們的頭的一刻，突然把它們抓起扔向了空中。三只鷹均未料到他會這樣，頃刻間都發(fā)出了驚駭?shù)乃圾Q。它們尾部的羽毛因?yàn)楸豢p死，所以在半空中掙扎著飛翔時，忽高忽低，像被激流裹挾的樹葉。幾番起落之后，它們慢慢把自己穩(wěn)住了。但它們只能在小范圍內(nèi)飛動，若想飛高飛遠(yuǎn)，卻因?yàn)闆]有平衡支撐而不得不落下。看得出，就在這艱難的起落之間，它們向高遠(yuǎn)天空飛翔的天性很快便復(fù)蘇了，但縫住它們尾部羽毛的線像一只無形之手在拽著它們，讓它們不得不向下墜落。

接下來的幾天，依布拉音就這樣一直訓(xùn)練著三只鷹的飛翔，他不停地把它們?nèi)酉虬肟眨屗鼈儝暝w翔。它們在掙扎中慢慢學(xué)會了平衡自己，不再飛那么高，只是在一定的高度飛動，在落下時也能夠控制住速度，讓自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诘厣?。到了這種情形之中，三只鷹已基本上學(xué)會了飛翔，而且是身受束縛的飛翔。依布拉音一副喜形于色的樣子，看得出，他對這三只鷹很滿意。我也很高興，經(jīng)過這些天的觀察，我看到這三只鷹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嬗變，盡管它們遭受了不少磨難，吃了不少苦，但因?yàn)橐啦祭魹樗鼈冊O(shè)想好了目標(biāo)，所以它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嬗變成了合格的獵鷹。

依布拉音覺得它們學(xué)飛翔學(xué)得差不多了，便把它們尾部的線解開，讓那些羽毛疏散開來。這些羽毛一經(jīng)疏散，便可以讓它們在飛翔時掌握平衡。但依布拉音卻并不讓它們飛翔，而是在它們的腿上拴一根繩子，然后才把它們放飛。三只黑色的鷹頓時像三道黑色的閃電，倏然躥向天空。它們很快便感覺到尾部的羽毛給自己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平衡感，所以它們很高興，讓身子在空中劃出了漂亮的弧線。飛翔，讓它們體會到了生命獲得自由的快樂。但它們并沒有飛多高，到了一定的高度后，拴在腿上的繩子被繃成了一根直線，把它們又拉回了原地。它們仔細(xì)看了看那根繩子，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又再次起飛，在這根繩子限定的范圍內(nèi)飛了起來。它們已經(jīng)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shí)，知道在這根繩子限定的范圍內(nèi)自己是可以自由飛翔的，所以它們不生氣，不暴躁，不掙扎，而是心平氣和地飛翔。這就像人一樣，一旦認(rèn)命了，對現(xiàn)實(shí)世界妥協(xié)了，便也就安寧了。其實(shí)，現(xiàn)實(shí)世界更需要人腳踏實(shí)地，那樣會更穩(wěn)妥一些。人是這樣，鷹也是這樣。我愿意替鷹這樣想。

三只鷹像風(fēng)箏一樣在飛，依布拉音手捏三根繩子，更像一個放風(fēng)箏的人。這一幕除了在有馴鷹的地方可以看到外，在別的地方是看不到的。馴鷹是一種古老的方式，多少年來一直被人們堅(jiān)持到了現(xiàn)在，當(dāng)你在荒野里看見一個人在馴鷹，在路上看見一個人手臂上架著一只獵鷹去捕獵，你都會為這種古老的方式而激動，鷹伏在人的手臂上時是無比安靜的，一旦飛出，便嘶鳴如嘯，猶如閃電一般在荒野里出現(xiàn)，使荒野頓時游動開幾絲顫抖。

依布拉音覺得三只鷹飛得差不多了，便把幾只活兔放出去，吸引鷹來捕捉它們。兔子知道有鷹在附近，所以便恐懼地往草叢中躲藏。然而它們早已被三只鷹盯上了，沒等它們接近草叢，三只鷹便如同從天空中刺下來的刀子一般，倏然把它們釘在了地上。鷹在這一刻暴發(fā)出來的是體內(nèi)本能的抓捕之舉，速度之快，抓捕之準(zhǔn)確，讓依布拉音驚訝得張大了嘴。鷹雖然是被人馴服了的，但最后它們?nèi)员３至塌棻灸艿难该汀＿@一點(diǎn)，大概是馴鷹人十分看重，并不想改變的。

幾只兔子已經(jīng)死了，身上血淋淋的，大概是三只鷹用雙爪把它們的脖子扭斷后死的。三只鷹因?yàn)槭堑谝淮巫ゲ东C物，所以對此感到很陌生，幾只兔子被它們弄死了，它們?nèi)圆唤獾赝米拥氖w，似乎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我在一邊想，從這一點(diǎn)上就可以看出，鷹的天性復(fù)蘇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的，所以說，剛才的一幕與其說是鷹的第一次抓捕，還不如說是鷹的天性復(fù)蘇。在一刻間，它們體內(nèi)的力量被激發(fā)出來。由于這股力量被激發(fā)得太過于突然，而且還因?yàn)檫@股力量太大，所以把它們的肉體像箭一樣射了出去。幾只兔子幾乎是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就被它們尖利的雙爪撕裂了。

接下來，依布拉音又用捆著肉的狐貍皮作獵物，讓鷹從空中俯沖下來叼食。他把狐貍皮從手中扔出，在快要落地時，鷹突然俯沖下來用雙爪緊緊抓住。依布拉音這樣訓(xùn)練它們，是為了讓它們學(xué)會從空中俯抓獵物，而他扔狐貍皮的速度之所以很快，目的就是為了檢驗(yàn)它們的靈敏度，讓它們在一瞬間從空中俯沖下來，把獵物死死按倒在地。依布拉音一次又一次往外扔著狐貍皮，三只鷹一次又一次從空中俯沖下來抓捕，沒有一次讓狐貍皮落到草叢里去。對于獵鷹來說，這樣的訓(xùn)練是最為關(guān)鍵的，但卻顯得最為輕松，而且還有幾分很抒情的意味在里面。看來，把前面艱難的馴服熬過之后，后面的馴服關(guān)就好過得多了。

馴服得差不多了，依布拉音準(zhǔn)備收工回家。三只鷹站在他的肩上，使他顯得更為威風(fēng)。經(jīng)歷了這幾個月的辛苦馴服，到了今天，這個馴鷹人可以威風(fēng)，可以驕傲了。

我跟在他身后，突然發(fā)現(xiàn)三只鷹都低著頭，在死死地盯著地面，長久都不抬動一下。我突然覺得，那些自由自在飛翔的鷹，努力要達(dá)到的目標(biāo)是高遠(yuǎn)的天空，它們選擇的是向上的命運(yùn)，而這幾只獵鷹，努力要達(dá)到的目標(biāo)是有獵物生存的低處的大地，所以，它們生命的道路在下面，它們將頭顱深深地垂下去，向下盯著。因?yàn)橐簧家蹲将C物，所以獵鷹與一般鷹從大地到天空的情形完全相反，它們的飛翔是從天空到達(dá)大地。這是獵鷹的命運(yùn)。

2.被母親拋棄

三只小鷹吃了東西，安靜了下來。我閑待著無聊，便在村子里閑逛。在和人們的閑聊中，我聽到了發(fā)生在牧區(qū)的一件與鷹有關(guān)的事。一只母鷹在懸崖上的巢中生下了一只小鷹，它每天飛出去為小鷹覓食，喂養(yǎng)它一天天長大。對于鷹來說，這段時期是母與子非常難得的相處時間，再過一段時間，它們必將分開，母親一生一世不可能再見小鷹，小鷹長大了，也不可能再見到母親。那只小鷹長到了可以爬行的時候，母親就把它推到巢邊，讓它向懸崖下張望。崖中的冷風(fēng)和暗淡的光線使它渾身發(fā)抖，它想縮回身子進(jìn)入母親的懷抱。母親這時候突然從巢中飛出，在崖中上下起伏，劃出漂亮的弧線。母親是為了讓小鷹看看飛翔是怎樣的，作為一只鷹，是不應(yīng)該恐懼懸崖和黑暗的。小鷹看得很癡迷，母親在空曠的崖谷中上下翻飛，猶如一片火花從一個地方飄移向另一個地方。那一刻，黑暗的崖谷似乎也變得明亮了起來，小鷹的心里滋生了飛翔的信念。熟知鷹的牧民說，鷹的耳朵長在心靈中。依此說法，鷹喜歡用心靈聆聽大自然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天長日久，聆聽就變成了一種對飛翔的引領(lǐng)，鷹用這種聆聽飛過大地，覆蓋大地，完畢之后，把大地留給另外一些正在長大的鷹，然后，神秘地消失。盤飛一會兒后，母親回到巢中，用身體將小鷹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巢外推去。小鷹嚇得縮緊了身子，巖壁布滿荊棘，有尖利棱角的巖石，還有深不見底的河流和尖叫著跑來跑去的土撥鼠。母親長鳴一聲，用力將小鷹推了出去，小鷹哀號著，身體在空中飄來飄去。天氣雖未入秋，小鷹卻像一片飄零的葉片，過早地要落到崖底去。母親將小鷹推向崖谷的同時，振翅而起飛向山后。小鷹在墜落中想攀住樹枝和藤蔓，但都沒有成功，眼看就要落地了，極度的死亡恐懼在這時使它生出了活下去的渴望，它突然在掙扎中展開了雙翅，旋起一個漂亮的弧線向上飛起。這轉(zhuǎn)瞬間的動作，又是一片火花，將幽暗的崖谷照亮了。它緩緩地向上飛動，最后落在了山頂?shù)囊粔K石頭上。崖谷依然幽暗而無聲，小鷹看著深崖，好像第一次認(rèn)識它似的，久久沒有轉(zhuǎn)動一下頭顱。后來，小鷹發(fā)出一聲鳴叫，從石頭上起飛，向遠(yuǎn)處飛去。天空高遠(yuǎn)，太陽赤烈，它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小黑點(diǎn)，一直飛向遠(yuǎn)處。

看到這一幕的是一位68歲的牧民?；氐酱謇?，他突然變得有些癡呆，碰到人了，不管男女老少，就向人家說起這件事。由于他過于激動，說起來總是喃喃自語，所以，人們聽上半天才能大概聽出個意思來。他的癡呆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最后自己給自己說，他說些什么，誰也聽不懂，但他卻一直喃喃自語，好像只有他能聽懂自己說的話。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若有所思地坐在家門口的一塊石頭上，不知在想什么。我們倆漫無目的地聊天，聊著聊著便說到了鷹的故事。于是我給他講了一個我在西藏見到的鷹的故事。在西藏阿里，一天早晨，我們的車子在走過班公湖邊，就見幾只鷹從湖邊爬過來，慢慢向山上爬去。我見到爬行的鷹很好奇，于是便尾隨其后想看個仔細(xì)。那幾只鷹拖著臃腫的軀體在緩慢地往前挪動，兩只翅膀散在地上，像一件多余的東西。細(xì)看，它們翅上的羽毛稀疏而又粗糙，上面淤結(jié)著厚厚的污垢。在羽毛的根部有半褐半赤的粗皮在堆積，沒有羽毛的地方裸露著褐紅的皮膚，像是剛被刀剔開的一樣。當(dāng)時，它們的眼睛全都閉著，頭顱縮了回去，顯得麻木而沉重。一只鷹在努力往上爬的時候顯得吃力，以至于爬了好幾次仍不能攀上那塊不大的石頭。我真想伸出手推它一把，而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它眼中的淚水。鷹的淚水是多么屈辱啊，那分明是陷入苦難后流出的淚水。十幾分鐘后，它們終于爬上了山頂。它們慢慢靠攏，一起爬上一塊平坦的石頭。過了一會兒，它們慢慢開始動了——斂翅、挺頸、抬頭，站立起來。片刻之后，忽然一躍而起飛了出去。它們飛走了。不，是射出去了。幾只鷹在一瞬間，恍若身體內(nèi)部的力量迸發(fā)了一般把自己射出去了。太神奇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幾只鷹轉(zhuǎn)瞬間已飛出去很遠(yuǎn)，在天空中仍舊是我們所見的那種樣子，翅膀凝住不動，如若鋒利的刀劍沉穩(wěn)地刺入云層。遠(yuǎn)處是更寬大的天空，它們一一飛掠進(jìn)去，班公湖和眾山峰皆在它們的翅下。我腳邊有幾根它們掉落的羽毛，我撿起，緊緊抓在手中，我有一種擁握著神圣之物的感覺。下山時，我內(nèi)心無比激動——我從今天的一次觀察中知道，鷹不論多么艱難都要從高處起飛。

他聽得很高興，也給我講了一個鷹的故事。有一位牧民看中了一只鷹，用一只野雞做誘餌，把它引入了一棵樹下，等它吃野雞肉放松了警惕時，一拉布在樹上的網(wǎng)，鷹便被罩在了網(wǎng)中。牧民將它捉回家實(shí)施馴服，它性子烈，明白了那位牧民的想法后把翅膀夾在鐵籠中扭斷，想逼迫牧民放棄它。但牧民不想放棄，給了它吃的，想等它的翅膀痊愈。它一口不吃，用頭去撞鐵籠，想把自己撞死。它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但還是死不了。它絕望了，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一頭栽倒。它心性太烈，把自己氣死了。

3.鷹之死

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依布拉音沉浸在成功馴服了三只鷹的喜悅中，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但他沒想到，他養(yǎng)了五年的一只獵鷹在這時卻死了。他先前有四只獵鷹，加上剛得到的三只，一共是七只。走進(jìn)他的鷹房，可以看見一只只鷹或站或立，都是一副很威嚴(yán)的樣子。在這七只鷹中，他最喜歡養(yǎng)了五年的這只鷹，它給他捕獲了很多獵物，而且它還很有靈性，每當(dāng)他將它架在胳膊上，它便親切地用頭不停地蹭他。就是這么一只好鷹，卻死了。

出事之前的那天早上毫無征兆，他對我說：“你不是想看獵鷹嗎，今天讓你看一下，走?！焙茫f走就走，我隨他出了門。一個多小時后，我們倆到了一片濃密的小樹林里，由于樹蔭太密，林子里的光線很暗，不遠(yuǎn)處的東西幾乎都是模糊的一團(tuán)。他把鷹的眼罩取下，讓它適應(yīng)一下環(huán)境。不料剛一取下，鷹便“刷”地一下立了起來，他趕緊把它的爪扣解開，讓它飛了出去。

“有東西?！彼袂槟氐囟⒅?，對我甩過來一句話。這樣的情景在我意料之外，一只鷹在剛被取下眼罩后就可以發(fā)現(xiàn)林子里有東西，它真是太靈異了。我以前從別人那里聽到過一些關(guān)于獵鷹的故事，不料今天親眼目睹到的情景卻如此意外，在一瞬間，一只鷹幾乎像一幅畫卷一樣，為我陡然抖開了神奇的畫面。它斜飛著繞過幾棵樹，“嗖”的一聲撲向一片草叢。草叢中的一只兔子被驚起，撒開四條小腿向林子深處跑去。我在后來和依布拉音聊天時得知，鷹抓兔子時都是先讓其驚慌逃竄，然后撲上去用爪子抓入它的屁股，待它因?yàn)樘弁措y忍回頭時，抓瞎它的眼睛，然后扭斷它的腰，便就穩(wěn)穩(wěn)地捕獲了。現(xiàn)在，這只兔子的速度很快，再有十幾米就跑進(jìn)一片矮樹叢中了，鷹必須要在它進(jìn)入矮樹叢之前，把自己尖利的爪抓入它的臀部中去。依布拉音大聲對鷹叫著：“快，快快快……”天長日久，這只靈異的鷹大概能聽懂他的話，所以在他的叫聲中飛得更快了。終于，它俯飛向下?lián)湎蛄送米印Ｍ米颖凰プ×?，地上升起一股塵灰。但就在這時卻聽見鷹發(fā)出了一聲痛苦的嘶鳴，緊接著就看見兔子飛快地跑進(jìn)了那片矮樹叢。

“我的鷹……”依布拉音驚叫一聲，趕緊跑了過去，我也緊隨其后，從鷹剛才的嘶鳴聲來看，鷹可能出事了。到了跟前，鷹果然出事了。它在撲向兔子時因?yàn)橛昧^猛，讓一根干紅柳枝扎進(jìn)了它的胸膛。這根紅柳枝太過于尖利，一下子穿透了它的身子，讓它像是被掛在了上面。它還沒死，雙翅撲騰著，嘴里發(fā)出嗚嗚嗚的粗鳴。依布拉音伸手想把它弄下來，但一看它汩汩往外流淌著血，便不知所措了。他一著急，像是在問自己，也像是在問我：“怎么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紅柳穿透了它的身子，要救它就必須把它從紅柳枝上拉出來，那樣一拉它會流更多的血，會死得更快。但不那樣做，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死了。我們倆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把它從紅柳枝上拉出來。我們倆用雙手把它的身子捧住，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外拉，它的血噴涌如注，嗚嗚嗚的粗鳴一聲連一聲。紅柳枝扎進(jìn)去時傷了它，現(xiàn)在往外拉時它又別無選擇地被傷了一次。終于，它被拉了出來，但是它卻已經(jīng)死了。依布拉音的臉陰沉沉的，捧著鷹尸一句話也不說。一只他很喜歡的獵鷹轉(zhuǎn)眼間就死了，他傷心極了。我也很傷心，這根可惡的紅柳枝，它本來已經(jīng)是死了的東西，但卻鬼使神差地在這里斜伸著，把一只獵鷹刺死了。鷹死了，在枝干上留下了猩紅的血，看著很是駭人。

無奈，我和依布拉音只好把鷹埋了。他埋得很仔細(xì)，把它的眼罩和爪扣一并葬了進(jìn)去，完畢后又把地面撫整平坦，似乎這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也許從這時起他才意識到一只鷹在他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控制不住情緒，淚水一顆一顆從眼里涌出。我拉了一下他的手，我們倆往回走。剛走了幾步，他突然轉(zhuǎn)身走到那根紅柳枝前，用力把它拔出，在膝蓋上一折，它便斷成了兩截。他看了看枝條上的鷹血，手一甩便把兩截紅柳枝扔了出去。樹林里“嘩啦”一聲響，那兩截紅柳枝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然后，我們倆往回走。我覺得自己的腳步變得沉重起來。

又：很多天之后，依布拉音的又一只鷹也死了。在這里，讓我的筆也來一個人們常說的穿越時空，把后面的鷹之死的事在這里一并寫完。

那天，我同樣沒想到依布拉音的又一只獵鷹會死掉。事后，依布拉音說他在早晨就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但他卻沒有把不好的預(yù)感當(dāng)回事，在我提出想吃兔子肉時，他隨便架了一只鷹就帶我出門了。這幾天我想吃兔子肉，在心里實(shí)在憋不住了，便試探著對他把想法提了出來。其實(shí)，我想吃兔子肉的饞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想到荒野里去逛一下，再看看獵鷹逮兔子的激動場面。但萬萬沒想到，卻讓依布拉音的一只獵鷹死了。我后悔呀，但天下無后悔藥可吃，我心里的陰影一層一層加厚，我覺得自己有罪。

早晨，我試探著對依布拉音把心里的想法提出后，他說，噢，好好好，那咱們走。然后，他隨便架了一只鷹帶我出門了。他選了村后的一條深溝，和我慢悠悠地往溝深處走去。我們一邊走一邊閑聊，走到了溝谷外。他選中了一個兔子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揭去了鷹的眼罩。我沒料到，這只鷹的感應(yīng)能力很強(qiáng)，眼罩剛被揭下，它便捕捉到了一個準(zhǔn)確的信息——在一片草叢中有一只兔子。它鳴叫著飛了過去。兔子被突如其來的一只獵鷹嚇壞了，趕緊向一片樹林跑去。這是一只很聰明的兔子，它只要跑進(jìn)樹林，那些橫七豎八的樹枝就可以讓鷹就沒辦法飛進(jìn)去，它便可逃之夭夭。但鷹早已識破它的用意，迅速飛到它的頭頂撲下，一爪子便抓在了它的屁股上。這只鷹用的仍是用力抓兔子的屁股，致使兔子疼痛難忍回頭時，便摳瞎兔子雙眼，繼而又將兔子的腰扭斷的老辦法。但鷹今天遇到的是一只老練的兔子，雖然它的屁股被鷹的尖爪抓得很疼，但它卻不回頭，不讓獵鷹想要摳瞎它雙眼的預(yù)謀得逞。鷹在撲騰，兔子在掙扎，一股塵灰被攪起，把它們遮裹得隱隱約約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依布拉音很吃驚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在他的狩獵生涯中，大概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形，所以他便只是吃驚，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依布拉音不知該如何是好，但這只富有逃生經(jīng)驗(yàn)的老兔子卻知道該有辦法，它用力爬起來，拖著獵鷹朝一片蒺藜叢里鉆去。獵鷹因?yàn)閷⒗υ谒钠ü缮蠐傅锰?，所以無法甩開它，被它用力一拖便失去了平衡，被拖進(jìn)了蒺藜叢里。依布拉音驚叫一聲：“我的鷹?！壁s緊往蒺藜叢跑過去，他知道那些蒺藜有尖利的刺，扎到鷹身上就會讓它喪命。然而我們離它們太遠(yuǎn)了，沒等我們接近，那些蒺藜刺便扎入了鷹的身上，它發(fā)出一連串的慘叫，但兔子仍拖著它在往前跑，直到有一根比較粗的刺扎入鷹的胸部，使鷹受到阻力才把扎入兔子屁股上的爪子拔了出來。兔子身上也流著血，但它知道已擺脫了獵鷹的利爪，于是便飛快地逃走了。

我和依布拉音跑到鷹跟前，見它已奄奄一息。它的羽毛掉了一地，而軀體血肉模糊，被蒺藜刺得到處都在流血。最可怕的是，一根致命的蒺藜刺扎到了它的心臟處，它死了。一只老練的兔子，利用蒺藜尖利的刺把獵鷹刺死了。獵鷹在這些通常被稱為“獵物”的兔子，或者說小動物面前是不可一世的，它不光可以小瞧它們，而且還可以輕而易舉地取它們的性命，似乎它們天生就是它的肉食。不料今天的一切卻都顛倒了，一只老練的兔子把一只不可一世的獵鷹打敗了。

依布拉音把鷹血肉模糊的軀體捧在手上，嘴里喃喃重復(fù)著一句話：“我的鷹，我的鷹……”這樣的事對他來說就是致命的打擊，鷹是他一手訓(xùn)練出來的，鷹被兔子打敗，就等于他被打??；鷹被兔子打敗喪失了性命，就等于他的心被割了一刀子。我想勸他，但不知該說些什么，今天出來抓兔子是我提議的，頓時一絲悔意涌上心頭，我覺得其實(shí)害死這只鷹的并不是那只兔子，而是我。如果今天不出來，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但現(xiàn)在事已至此，我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依布拉音傷心了一會兒，用手在地上挖出一個土坑把鷹埋了。然后，我們倆怏怏返回。來的時候是兩個人和一只鷹，回去的時候只有兩個人了，而一只鷹已被埋在了荒野中，過不了多久它的肉就腐爛了，骨頭就朽了。生命在消失時總是悄無聲息，但卻會消失得徹徹底底。

我想，如果不是我親身經(jīng)歷了鷹之死的事，我也許不會知道一只兔子會讓一只鷹葬命。但因?yàn)槲矣H身經(jīng)歷了，所以才發(fā)現(xiàn)往往驚心動魄的故事背后都隱藏著心酸和傷痛，甚至就連死亡也因?yàn)槟阏玖⒌奈恢貌煌渖室步厝徊煌?。死了的那只鷹，便是例證。

4.鷹之初

除了獵鷹外，更多的鷹都是自由的。鷹向我們飛來的時候，我們可以看清鷹的翅膀，羽毛、爪子、身軀和頭顱，但我們很難看清鷹的目光。據(jù)牧民講，鷹的目光始終在向上和朝前看，如果人不能和鷹處于同一位置的話，便很難看清它們的目光。鷹飛走的時候，我們只能看見它們在天空中越飛越遠(yuǎn)，最后變成了一個小黑點(diǎn)，在云層之中消失。鷹的樣子，讓人覺得它們似乎只在人面前展示出了很有限的一面，而它們極具鷹之秉性的另一面，卻永遠(yuǎn)不會在人面前展示出來。來村子里的一天，我發(fā)現(xiàn)有一只鷹飛到了依布拉音家的屋頂上，不叫也不動，如果不仔細(xì)看便不會發(fā)現(xiàn)它是一只鷹。我進(jìn)入依布拉音的鷹房后又發(fā)現(xiàn)，他的幾只鷹都顯得很焦灼，似乎想沖出鷹房去。但這時依布拉音進(jìn)來了，它們馬上安靜了下來。后來屋頂上的那只鷹飛走了，鷹房里的幾只鷹沒有再表現(xiàn)出焦灼的神情。我估摸著那只鷹之所以落在屋頂上，可能發(fā)現(xiàn)了屋子里有幾只鷹，而屋子里的鷹一定感覺到了屋頂上有鷹，所以才變得焦灼不安。

與村子里的人說起鷹，我發(fā)現(xiàn)人們都喜歡說鷹的第一次，比如我已經(jīng)寫過的鷹的第一次飛翔是被母鷹推下懸崖快要摔死時的一瞬間學(xué)會的。但令我吃驚的是，鷹居然還有那么多動人的第一次。三字經(jīng)說，人之初，性本善。而鷹之初卻都充滿了死亡的危險，甚至可以說，所謂的鷹之初其實(shí)就是生命更迭，它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因?yàn)檫~不過生命的更迭關(guān)而一命嗚呼。

鷹第一次捕食時，是在饑腸轆轆、快要被餓昏的時候。在這之前，因?yàn)槟跟棝]有教它捕食的要領(lǐng)，所以它沒有捕食的意識，加之它秉性剛烈，當(dāng)它感覺到餓的時候，它甚至覺得忍耐是對待饑餓的唯一辦法，如果不忍耐而向饑餓妥協(xié)，它覺得那很恥辱。但在最后它確實(shí)被餓壞了，渾身沒有一點(diǎn)力氣，甚至連眼睛也睜不開了。一種生的欲望在它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它掙扎著飛了起來。一只老鼠在田野里跑來跑去，鷹內(nèi)心向饑餓妥協(xié)的恥辱感頓時消失了，飛撲下去抓住老鼠飽餐了一頓。有的鷹在第一次絕食獵物后，內(nèi)心的恥辱感反而會加重，以至于把吃進(jìn)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硬生生把自己餓死了。而那些在內(nèi)心消除了恥辱感的鷹，因?yàn)橹懒瞬妒车闹匾?，慢慢地便掌握了捕食的技巧和要領(lǐng)，讓自己活了下來。

鷹第一次飛到寬曠的田野上空時，會失去方向感，而且還會為田野之開闊而恐懼。它們怕自己因田野上空沒有遮蔽物而被人和別的動物看見，為此，它會在田野一側(cè)猶豫一會兒，仔細(xì)觀察田野四周的環(huán)境，最后它目測出了田野的實(shí)際距離，一口氣飛了過去。從此，鷹學(xué)會了目測距離和確定目標(biāo)，一旦飛起，便不再回頭。有經(jīng)驗(yàn)的牧民為此總結(jié)出了兩句諺語：“老鼠走的是彎路，鷹飛的是直線。”

鷹第一次見人時會很恐懼，它被在大地上行走、比自己大了很多的這種動物（人實(shí)際上是動物的一種）嚇壞了，以為人會飛起來，會來吃自己，因?yàn)樗鼈兛匆娙顺院芏鄤游?，幾乎每天都吃，所以鷹見了人便會驚恐地飛走。但時間長了鷹發(fā)現(xiàn)人并不會飛，只會在地上不停地邁動雙腳走動，一天要走很多地方，好像從來都不敢因?yàn)槔鄱Ｏ聛?。?dāng)然，因?yàn)槿瞬粫w，所以就不會到天空中來吃自己。

鷹發(fā)現(xiàn)人對高處的東西只會仰望，一旦發(fā)現(xiàn)天空中有東西，便把頭高仰著向上張望。鷹因此知道，不會飛的東西只會向上張望。從此，鷹因?yàn)闀w在內(nèi)心充滿了驕傲，從不把頭仰得高高的向上張望，它覺得沒什么可值得仰望的。再次與人近距離相遇時，鷹會在人頭頂?shù)纳峡毡P旋飛翔，一圈又一圈，似乎永不停歇。這其實(shí)是鷹在向人示威。人發(fā)現(xiàn)天空中有鷹時會議論，而且還會大叫。知道鷹是在向人示威的牧民會在一旁小聲罵：“你高興個球，鷹在向你示威呢！”

鷹第一次遇到比自己高大的動物時，就會在其頭頂盤旋飛翔，看對方能否飛起來和自己在天空中比賽一番。不知情的鳥兒會因?yàn)槭懿涣塌椀倪@種示威飛上去和鷹比賽一番，但它們哪里會是鷹的對手，鷹僅僅用逆風(fēng)飛揚(yáng)就把它們比下去了。所以，鷹平時都是單獨(dú)飛翔，沒有鳥兒會跟在它們身后。知恥心讓鳥兒們都與鷹保持著距離，永不再接近。

鷹是在無知覺的情況下筑第一個巢的。鷹喜歡獨(dú)處，不愿意被別的飛禽或人看見。所以，它會在一夜之間用嘴叼來一些樹枝和草，筑起一個遮蔽自己的巢。它在這時還沒有筑巢的意識，所以它的舉動實(shí)際上僅僅只是為了遮蔽自己。但它選擇的地方因?yàn)殡x村莊太近，人說話的聲音和牛羊的叫聲不絕于耳，它意識到自己選擇的地方不安全，于是便決定離開。幾天后，它在一個飛禽們都無法落下的懸崖上筑了一個巢，同樣用的是樹枝和草，但卻比前面的巢筑得更細(xì)致，也更結(jié)實(shí)。它進(jìn)入巢中，感覺不錯，再也聽不見人吱哩哇啦的說話聲音，也沒有了牛羊的亂叫聲，只有風(fēng)在懸崖中吹動的聲音，不知為何，它覺得風(fēng)的聲音很好聽。它在巢中聽著風(fēng)聲，內(nèi)心溢滿幸福喜悅之感，一直到天亮。

一只鷹在第一次碰到另一只鷹時，并不知道對方和自己是同類。時間長了，它會因?qū)Ψ降囊懔?、性格和飛翔的能力而對對方產(chǎn)生敬佩之情，甚至?xí)Ψ疆a(chǎn)生愛意。但那種愛只是內(nèi)心的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它既不會克制，也不會放縱，只是任其像風(fēng)一樣在輕柔地彌漫。終于有一天，它從水面上發(fā)現(xiàn)對方和自己一模一樣，一股難言的情緒占據(jù)了它的內(nèi)心，那種朦朦朧朧像輕柔的風(fēng)一樣彌漫的感覺頓時消失殆盡。它恐慌地飛走了，從此不再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飛禽打照面?；诖?，鷹的一生實(shí)際上是孤獨(dú)的一生，它從不和同類有任何瓜葛。有時候，它們難免會碰在一起，但它們對對方視若不存在，不會為對方的任何舉動而反應(yīng)。而如果有一只麻雀從它們附近飛過，它們卻會有不同程度的反應(yīng)，要么迅速扭過頭去，要么起身飛走。

鷹對生命中的第一個冬天記憶猶新。大雪飄下，整個山川大地在一夜間變得銀裝素裹，一片潔白。鷹是黑色的，但鷹喜歡白色的雪。一片片雪花從天空中落下，它變得十分歡欣，在落雪中盤旋起伏追逐雪花。它雖然不知道在這個季節(jié)，上蒼會對無數(shù)雪花下達(dá)自上而下的命令，讓它們到達(dá)大地，實(shí)施一次溫柔的侵占，但鷹在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把雪花一一抓住，而這些雪花一層又一層卻把大地覆蓋，讓鷹感受到了一種在平靜中蘊(yùn)藏著的力量。鷹因此愛上了雪花。當(dāng)它們落在樹枝上，變得像更大更白的花朵時，鷹更喜歡雪花了。雪在樹枝上存留了很長時間，鷹記住了它的形狀。鷹在冬天仍然天天飛翔，但它不論飛多遠(yuǎn)，都要在黃昏飛回來看一會兒樹枝上的雪。在雪融化后，鷹在內(nèi)心懷念雪花。鷹從此有了懷念和記憶。

春天來了，大地上萬物復(fù)蘇。存留過落雪的樹枝發(fā)芽長葉，繼而又相繼長出花蕾，綻開出了鮮艷的花朵。一天，鷹發(fā)現(xiàn)了枝條上的花朵，因?yàn)樗趦?nèi)心保持了對雪花的記憶，所以它變得很欣喜，對著花朵不停地鳴叫，聲音頗為好聽?；ǘ涑蹙`，從花蕊中彌漫出一股股沁香，鷹看著花朵，聞到了這股沁香，突然它的身體里有一股熱流涌起——它有了性沖動。它繞著花朵飛了一圈，然后不知所措地向遠(yuǎn)處飛走了?；ǘ渥岤椨辛说谝淮吻橛?。

5.智捕黃羊

依布拉音高興地說：“到了黃羊下山的時候了，咱們捕它幾只去?！蔽矣X得黃羊是大物，獵鷹恐怕抓不住它們，但我的這個疑問在依布拉音眼里卻不算什么，他說：“公雞不撒尿，各有各竅道。黃羊是大動物，但它們同樣可以被獵鷹拿下，你只需跟著我去就行了?！?/p>

出門時，他才告訴我，我們這一趟出去要到一個牧場上去，可能還要在牧場住幾天，把該帶的東西帶好。我?guī)狭讼鄼C(jī)、墨鏡和太陽帽，他看了看直搖頭，覺得我?guī)У亩际嵌嘤嗟臇|西。多余就多余吧，我一直就這樣生活著，一時想改變恐怕很難了。如果這些東西都多余，那我還有一雙眼睛，我用這雙眼睛可以看到我喜歡的東西，也就夠了。在新疆，我喜歡看，有時候去一個地方看幾天，就可以寫好幾年，可以回味好長時間。

依布拉音牽著馬，我跟在他后面，出村向西到了一個峽谷內(nèi)，他把獵鷹的眼罩和爪扣取下，隨時準(zhǔn)備讓它出擊。這條峽谷很深，我們往里走著，光線越來越暗，馬蹄下的石頭被踩出聲響后，久久在谷內(nèi)回響。我抬頭向上張望，好家伙，有幾塊石頭懸壁而垂，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心里這么一想，頭皮便不由得發(fā)麻，這地方危險，還是趕緊往前走吧。但依布拉音卻不緊不慢，好像在仔細(xì)搜索著黃羊有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也好像在欣賞著一路的風(fēng)景?？粗谋秤埃以俅斡X得他是一個不可琢磨的人，你永遠(yuǎn)都猜不透他的腦袋里裝著什么想法，而他往往在突然之間做出的一些舉動，又讓人覺得匪夷所思。歸根結(jié)底一句話，他是一個怪人。

我們倆慢慢走進(jìn)峽谷深處，較之于前面經(jīng)過的地方，峽谷里面漸漸寬敞了起來。馬也許走得有些累了，呼哧呼哧艱難地呼吸著。我心疼馬，建議歇一歇。依布拉音卻說不用歇，馬的身體不累，心累。我問：“為什么？”他說：“剛才走了那么長的窄窄兒的路，馬的心累壞了?，F(xiàn)在路好了，它心里的累很快就不見了?！甭犓@么一說，我便不再心疼馬了。正往前走著，依布拉音卻說可以歇一歇了。我有些納悶，我剛剛提出歇一歇他不同意，這才向前走了三四十米卻突然提出要歇，我不知道他為何要這樣。他見我納悶，便說：“一定要在這里歇一歇，因?yàn)檫@里是黃羊出沒的地方?！彼@么一說我便明白了，此處是我們要捕獵的地方。既然這樣，那就歇吧。其實(shí)這時所說的“歇”真正的意思是等待黃羊出現(xiàn)。黃羊在冬天喜歡到高山上去，它們具有在山崖間飛躍的超凡能力，差一點(diǎn)成了動物中的空中飛行者，但它們身上的脂肪太厚，加之臀部太過于豐滿，所以便不能飛起來。它們在每年的秋末上山，但它們沒有雪豹高傲的心性，所以它們總是爬到半山腰后便隨意選一個避風(fēng)的地方待著，再也不想走動一步。也許正是黃羊超凡的飛躍能力刺激了雪豹，所以雪豹把它們作為捕殺對象。雪豹悄悄潛行到黃羊們留下蹄印的地方臥下身子，任大雪一層又一層地將自己覆蓋，它必須要讓大雪掩蓋住自己，才能出其不意地襲擊黃羊。雪豹為此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大雪將它掩蓋得不露一絲痕跡。早晨，黃羊們紛紛向這邊走來，山羊們有潔癖，在一場大雪后必須要找到干凈的水才肯飲用。雪豹對山羊的習(xí)慣爛熟于心，所以要利用這一時刻達(dá)到它的目的。黃羊們從雪豹身邊走過，雪豹看中了一只肥碩的黃羊，一躍而出將它按倒在地。黃羊們驚嚇得四散而逃，雪地上留下了混亂的蹄印。很快，就有鮮血噴到了這些蹄印上，綻開成幾朵駭目的紅花。雪豹咬死了那只黃羊，拖著它向山頂走去。當(dāng)然，被雪豹咬死的黃羊只是極少數(shù)，大多數(shù)黃羊在春夏交替之際向山下走來，它們要去吃草地上的草。而山下的獵鷹在這時便等著它們。

我和依布拉音從馬背上卸下東西，我們既然要等黃羊，那一定要在這里等很長時間，包括今晚住在這里。從馬背上把東西全部卸下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這次出來帶的東西可真不少，吃的、喝的、住的帳篷，等等，一匹馬都差點(diǎn)馱不起了。要是算一筆賬，我們這次出來就算是能捕到五頭黃羊，也抵不上已經(jīng)花出去的錢。我知道依布拉音是為了讓我體驗(yàn)一下捕獵才這樣做的，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目的。這樣一想，我在內(nèi)心對這位老大哥充滿了感激。

收拾好東西，我們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漫無目的地聊天。依布拉音一邊抽莫合煙，一邊說起他父親的一些事。他父親是一位駱駝客，一生中到過很多地方。按說，他也應(yīng)該去當(dāng)駱駝客，但他在七歲那年因?yàn)榇謇锏囊晃获Z鷹老人的一句話，卻學(xué)了馴鷹。那位老人當(dāng)時說：“駱駝命苦，一輩子都在走路；鷹命好，一輩子都在飛翔。”他一聽便下決心要去學(xué)馴鷹。實(shí)際上，那位老人的話并沒有什么道理，他想了很多年，直到現(xiàn)在仍不明白那位老人說這句話的原因何在，但就是那句話，卻改變了他的一生。

我們倆正這樣聊著，依布拉音突然不說話了，凝神傾聽起了什么。少頃，他說：“來了?！?/p>

我問他：“什么來了？”

“黃羊。”

我向四下里張望，不見有什么動靜。依布拉音示意我別出聲，以免驚擾了黃羊。不一會兒，從峽谷深處傳來了一陣密集的蹄聲，并且有一股塵土也彌漫了過來。依布拉音拉我一把，我們倆躲到了一塊石頭后面。這時，我看見黃羊齊刷刷的一排腦袋從谷內(nèi)向外移動，它們是一群，而且因?yàn)榛ハ鄵頂D在一起，所以只能看見它們齊刷刷的腦袋。依布拉音一拍架在胳膊上的鷹，它便嘶鳴一聲，向著這些齊刷刷的腦袋飛了過去。黃羊們沒料到一只鷹會突然出現(xiàn)，頓時亂作一團(tuán)。這正是鷹想要的，它瞅準(zhǔn)一只黃羊，直撲下去抓它的臀部，黃羊嚇得向一片亂石中跑去，而別的黃羊則四散而逃。“有了！”依布拉音高興地叫了一聲。我從他的聲音中感覺出，被鷹趕入亂石中的這只黃羊在今天命將休矣。果然，黃羊跑進(jìn)亂石中后一下子變得更緊張了，亂石嘩啦亂響，它的身子站立不穩(wěn)，幾次趔趄著差點(diǎn)摔倒。它想轉(zhuǎn)身跑出亂石，但鷹又撲下來了，它不得不又往前跑。鷹就這樣不停地?fù)湎蛩?，逼著它在亂石中打轉(zhuǎn)。它急了，奮力向亂石的一側(cè)奔突，鷹再次俯沖而下，它一驚，便向幾塊大石頭奔去。它想擺脫蹄下的亂石，守住那幾塊石頭。它有企圖，然而鷹更有企圖，就在它剛邁上一塊石頭時，鷹再次向它撲來，它一慌，一條腿踩進(jìn)了石縫被卡住了。鷹的目的達(dá)到了。黃羊一看自己的一條腿被石頭卡死了，怎么用力都拔不出來，便發(fā)出絕望的嘶鳴。它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將要在今天結(jié)束，它的聲音里充滿了驚恐。鷹急速撲下，落在它的背上，用爪子三兩下便抓瞎了它的眼睛。黃羊血流滿面，發(fā)出更大的慘叫。鷹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起身向依布拉音飛來。它神情淡定，動作從容，像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士兵。黃羊相對于鷹來說確實(shí)是大物，但鷹運(yùn)用了智慧，把它戰(zhàn)勝了。

依布拉音從腰里抽出“皮夾克”（刀子），走到慘叫著的黃羊跟前，在它脖子上輕輕一抹，它便不再出聲了。這是一只很肥碩的黃羊，今天第一天出來就有了這樣的收獲，真是不錯。我和依布拉音開始剝它的皮，不知為何，它的嘴卻突然一下子張開，噴出了一大口黑血，灑在了我和依布拉音身上，我倆被嚇了一跳。我扭過頭，卻看見鷹顯得很安靜，一點(diǎn)都沒有受到驚嚇。

6.紅狐

依布拉音和我在一個牧場上搭了一個“霍斯”（帳篷）住了下來。所有的牛羊都在安安靜靜地吃草，牧民們坐在帳篷門口懶懶地曬太陽。突然，有人高呼一聲，快看，那頭牛干啥哩？眾人看過去，見對面的山坡上有一頭牛在追一只紅色的狐貍，有石堆和雜草不時出現(xiàn)在牛的蹄下，但它卻并不躲避，只是飛快地從上面一躍而過，繼續(xù)向前奔跑著追那只紅色的狐貍。

“是米西提的牛。”

“不是，是買買提的?！?/p>

“都不對，是約提克爾的?！?/p>

牧民們爭論不已，但都不能斷定它是誰的牛。那個山坡離人們有幾百米遠(yuǎn)，人們只能看見是一頭牛在奔跑，無法斷定它到底是誰的牛。它跑下山坡后，人們才看清它是買買提的。

那只狐貍有紅色的尾巴，或者說全身都是紅的，跑起來紅光一閃一閃，像是有一團(tuán)火在山坡上滾動。那頭牛緊緊地盯著它，不管它跑到哪里都死死不放。牛是大動物，跑動時四蹄踩出很大的聲響，狐貍懷疑它始終就在自己身后，只顧逃跑，連回頭張望一下都不敢。也許，它根本不知道是一頭牛在跟自己過意不去。

牧民們看得高興，一頭牛和一只狐貍，這兩種老死不相往來的動物，今天居然碰在了一起。不知道牛為什么要追它？也許，它吃了牛剛要去吃的一株嫩草；也許，牛臥在什么地方剛要打個盹，是它經(jīng)過的腳步聲驚醒了牛，牛很生氣，便要捉住它問罪。狐貍聰明至極，一看情況不妙便跳起身就跑。狐貍以前肯定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見身后的那個家伙追個沒完，便只有拼命往前跑。

牧民們一邊看熱鬧，一邊議論，要是這頭牛追上狐貍，一蹄子就可以把它踩死，狐貍皮是好東西，能賣不少錢呢！買買提這兩天不在牧場，如果他回來，就不要告訴他那只狐貍是他的牛踩死的，等狐貍皮賣出去后，大家分錢，凡在場的人都有一份。但事情卻并沒有出現(xiàn)人們期望的情景，那只狐貍跑到一片草叢跟前紅光一閃便沒有了蹤影。牛失去了追逐目標(biāo)，在草叢四周著急地打轉(zhuǎn)，卻再也找不到那只狐貍。牧民們覺得那只狐貍可能在草叢中躲了起來，便跑過去圍堵，但他們把那片草叢翻了個遍，也不見那只狐貍的影子。他們又懷疑它鉆入洞穴了，掀開草皮找了一遍，還是沒有。他們覺得，狐貍可能會什么變身術(shù)，見自己實(shí)在跑不過身后的龐然大物，就搖身一變遁去。

牧民們怏怏而歸，他們一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那頭牛不在了。不知什么時候，它已經(jīng)走了。牛是逮不住狐貍的，它只能靠著自己個兒大，有蠻力，在狐貍面前耍威風(fēng)，但它最終卻拿不下狐貍。把它們放在一起一比，狐貍顯得靈巧、嫵媚，而牛顯得橫蠻、粗野。就拿今天來說，狐貍施展開它藏匿的本領(lǐng)，牛便沒辦法了，只能轉(zhuǎn)身離去。

牛沒辦法，鷹有辦法。架在依布拉音胳膊上的鷹也已經(jīng)看見了剛才的一幕，它的眼力很好，在人們都不知道紅狐貍藏到哪里時，只有它知道。它飛過去，突然向一棵樹的樹冠落了下去。聰明的狐貍為了避開人們的視線，躲到了樹上去，而人們卻以為它仍在地面上，眼睛在那些草叢和石頭堆中掃來掃去。

那棵樹離我們不遠(yuǎn)，依布拉音和我便趕了過去。鷹落到樹冠上時，狐貍卻保持著異常的冷靜，一動不動地與它對視著。這只狐貍真是聰明，它知道一旦從樹上下去，就會引起人們的注意，還有那龐然大物——牛，把地都踩得顫響的蹄子也讓它恐懼。所以，它待在樹上不動，一門心思對付鷹。鷹在一根樹枝上站穩(wěn)，居高臨下用那雙幽藍(lán)的眼睛盯著紅狐貍。紅狐貍用一雙頗顯柔情的美麗眼睛在望著鷹?？梢钥吹贸觯鼈兌荚谙胫鴮Ω秾Ψ降霓k法。

我悄聲問依布拉音：“鷹怎么逮狐貍，它有把握嗎？”

他一笑，并無擔(dān)憂地說：“沒問題。”

既然他說沒問題，那就一定沒問題，我只需等著看好戲了。過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與其說鷹和狐貍都在想著對付對方的辦法，還不如說狐貍只是在挨著時間，只有鷹在想著對付狐貍的辦法。很快，鷹便有辦法了，它用嘴咬住一根青藤，繞著狐貍飛了一圈，狐貍被青藤纏住了，它再飛一圈，狐貍又被纏了一道……幾圈下來，狐貍已被纏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動彈不了了。依布拉音爬上樹，把幾近于已被青藤捆綁的狐貍弄了下來。這是一只很漂亮的紅狐貍，陽光照在它身上，泛出一層明亮的色彩。我曾聽人說過，紅狐是極為珍貴的，有很多人在牧區(qū)生活了一輩子，都不能見紅狐一面。紅狐的皮子很貴，據(jù)說可以賣到一萬元。

依布拉音為今天的收獲很高興，“呵呵呵”地笑個不停，這一趟出來捕獲了一只紅狐，他大發(fā)了?？粗利惖募t狐，尤其是它通體火紅的毛，我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個強(qiáng)烈的愿望。這個愿望一經(jīng)產(chǎn)生便像火焰一樣躥升，我無法按捺自己，便對依布拉音說：“能不能把它放了，它太漂亮了……”依布拉音沒想到我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但他很快便明白了我的意思，臉上苦笑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吹贸觯埠芟矚g這只紅狐，在解它身上的青藤時，忍俊不禁地伸手撫摸了一下它。我見他這樣，也趕緊湊過去撫摸了一下紅狐，它的毛真柔軟啊，摸上去舒服極了。紅狐不知我們倆這是要干什么，一對瞳孔里充滿了驚恐和不安。紅狐啊，不要怕，我們這就放了你，你是動物中的美少女，我們給予你生的權(quán)利，你又可以像以前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只是不要再接近人生存的地方。

解開紅狐身上的青藤，把它放在地上，它愣怔片刻后便飛快地躥了出去。它跑到一個山岡上，似乎才意識到了什么，回過頭朝我們叫了一聲。然后，它身影一閃，像一團(tuán)紅光似的消失在了山岡后面。

7.掙扎

幾天大雨，鷹一直都沒有捕獵，加之在我的勸說下放了那只紅狐，所以依布拉音這趟出來只捕到了一只黃羊。那只黃羊被我倆剝了皮后放在了一塊石頭上，依布拉音的兒子在第二天放羊時要經(jīng)過那兒，估計現(xiàn)在已把黃羊弄回家去了，一家人正吃著香噴噴的黃羊肉呢?？粗啦祭裟樕喜粣偟纳袂?，我心里有些內(nèi)疚，如果不放走那只紅狐的話，他這次回去就有一大筆收入，但我卻因?yàn)樘矚g那只紅狐，憐憫它的美，建議依布拉音把它放了。我干了一件善事，我心安了，但痛苦卻在攪擾著依布拉音的內(nèi)心。由此可見，善在有些時候并不一定就是美。

從依布拉音的另一種神情上可以看出，他還想再努力一下，爭取這次出來不要收獲甚微。我也是這樣想的，在內(nèi)心希望他多捕獲一些東西回去，他每年這個時候都出來一次，每次都收獲頗豐，如果這次兩手空空回去，村里人會笑話他，他老婆做好飯后或許不會讓他吃，讓他在一邊難受。而這一切都是因?yàn)槲?，我以后也會難受的。

雨好不容易停了，依布拉音馬上決定要出去，我在一旁像做錯了事極力要改過自新的孩子一樣幫他收拾東西，并不停地把設(shè)想的情景說給他聽，他慢慢地變得高興起來了。我們倆出了牧場，進(jìn)入一片松林，下雨天讓很多動物都躲進(jìn)了林子里，我們想在這里完成一次捕獵。但林子里靜悄悄的，似乎所有的動物都躲了起來，不見一丁點(diǎn)動靜。我們著急，鷹也同樣很著急，可以看出這幾天的大雨把它也憋壞了。走到一個斜坡下，突然聽見坡上有動靜，鷹從依布拉音的胳膊上一躍而起飛了過去。坡上有東西。但鷹飛了好幾圈，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依布拉音喚它回來，它卻不甘心地仍在盤旋尋找，似乎不找出什么便不會回來。

我突然為這只鷹產(chǎn)生了一絲憐憫之心，它拗不過自己的秉性，同時也不愿讓自己的捕獲歷史有空無所獲的記錄，所以它像賭氣似的在盤旋尋找著獵物。以它的靈性和捕獵的經(jīng)驗(yàn)，應(yīng)該知道剛才的聲響并非是動物弄出的，它完全可以飛回依布拉音的胳膊上來，但它卻不回來。沒有獵物，但它卻還在盤旋尋找，它與自己在較勁，與內(nèi)心的那股怨氣在較勁。直到飛累了，它才飛了回來。鷹的情緒不好，人的情緒更不好，依布拉音一言不發(fā)，架著鷹又往前走。我望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他很孤獨(dú)，他這一輩子幾乎只干了馴鷹這一件事，平時，他被榮耀和贊譽(yù)包圍，享受著別人享受不到的幸福，而一旦當(dāng)馴鷹這件事與他的人生發(fā)生沖突，他的路就變得很窄，幾乎不容許他再走下去。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它會在一些時候被改變，讓你的人生郁悶、苦澀和痛苦。依布拉音和這只獵鷹現(xiàn)在就是這樣，他和鷹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所以就只能這樣一邊倔犟，一邊郁悶下去了。

我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鷹再次被一陣聲響吸引，它迅猛飛過去后發(fā)現(xiàn)是幾只松鼠，便飛撲下去要抓它們。其實(shí)松鼠并不在它和依布拉音的捕獵范圍內(nèi)，但它憋著一口氣，所以要通過抓捕松鼠來發(fā)泄一下。依布拉音在一旁看著它，有一點(diǎn)像縱容孩子放肆的家長。他心里也憋了氣，所以他也需要發(fā)泄一下。然而，松鼠卻并不好抓，鷹數(shù)次飛撲下去都撲了空，而且松鼠還很聰明，往往能準(zhǔn)確無誤地識破鷹的意圖，讓自己的身軀巧妙地躲過鷹的一雙利爪。鷹被激怒了，加大了飛撲的力度，似乎恨不得把松鼠一爪子拍到土里去，但松鼠卻變得更加靈活了，它蹦蹦跳跳躲避著鷹，而且用一雙忽閃著嘲諷之意的眼睛不時地看鷹，意思好像在說你沒什么了不起，你就是費(fèi)再大的力氣也奈何不了我。鷹受不了這種委屈，不顧樹枝的阻擋，徑直一次又一次往下?lián)?，樹枝把它的羽毛掛掉了，像落葉一樣往下飄著。但它似乎已豁出去了，用雙爪分開樹枝又往下?lián)洌鲈谝桓艽值臉渲ι?，被碰得失去了平衡，差一點(diǎn)摔在了一塊石頭上。盡管如此，它仍然沒有抓住松鼠，等它快要撲到松鼠跟前時，松鼠閃起一團(tuán)灰影，轉(zhuǎn)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我想讓依布拉音喚它回來，眼前的事實(shí)讓我相信，無論?dān)椩鯓优Χ疾荒茏プ∷墒?。松鼠，這些動物中最靈敏的攀登運(yùn)動員，它們只需拿出一般技能，就可以把鷹對付過去。但依布拉音卻并不喚鷹回來，他此時的內(nèi)心反應(yīng)和鷹一樣，不抓住松鼠發(fā)泄一下，他也不能平靜。但這種發(fā)泄帶來的卻是血淋淋的痛。鷹不光被樹枝碰得左右亂晃，而且身上還被劃傷流出了血，猩紅的血染在烏黑的羽毛上，看上去讓人心顫。鷹發(fā)瘋了，似乎今天不抓住松鼠便不足以解恨。但松鼠似乎已沒有了和它再玩下去的興趣，在它再次撲下去時身影一晃便不見了蹤影。鷹不甘心，仍在四周飛了好幾圈，在確定再也找不到松鼠時，才茫然若失地飛了回來。依布拉音撫摸著它，他的手在發(fā)抖。今天的這種情景大概是他獵捕生涯中從來沒有過的，鷹失敗了，也就等于他失敗了；鷹傷在了肉體上，而他傷在了內(nèi)心。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他，以眼前的這種情景，只有讓鷹捕獲讓他滿意的獵物，才足以消解他內(nèi)心的凄苦，但這片林子里沒有一只動物，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往回走的路上，我不忍心去看鷹，它的掙扎和它的傷，讓我的內(nèi)心很痛。

8.空中游戲

我和依布拉音生了一堆火，燒了一壺奶茶，一邊喝一邊烤火，身上慢慢暖和起來了。我無意間一回頭，發(fā)現(xiàn)身后不遠(yuǎn)處有一只小動物的頭。它不知何時到了我們身后，露出一個小腦袋，好奇地望著我們。我不知道這是一只什么動物，便示意依布拉音，身后有東西。他回頭去看，我從他的神情上斷定他也不知道這是一只什么動物。它有一點(diǎn)像兔子，但露在嘴唇外的兩根長牙又提醒我它不是兔子。它的神情看上去很怪異，有一絲冷漠，也有一絲兇殘，但因?yàn)樗鼘ξ液鸵啦祭舾械胶芎闷妫员阌诛@得有些親切。在面對未知事物時，任何生命大概都會流露出讓他者覺得親切的東西。

從它的神情上看，它顯然不怕我們，而且還有想接近的意思。它也許不知道在依布拉音的旁邊就有一只獵鷹，隨時都有可能撲過去讓它喪命。我這樣想著，便觀察依布拉音的反應(yīng)，他也許因?yàn)榕袛嗖怀鲞@是一只什么動物而顯得有些猶豫，在他的獵捕生涯中，大概還沒有讓鷹隨便出去捕獵，他的經(jīng)驗(yàn)很豐富，他知道復(fù)制經(jīng)驗(yàn)總不會錯。但這只小動物卻不知道依布拉音在猶豫，它的膽子變得大起來，向我們走了過來。我看清了它的身子，好家伙，很肥碩，走動之間身上的肉一晃一晃的，還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拖在身后。依布拉音根據(jù)它肥碩的身子判斷出它有獵獲價值，于是便悄悄解開了鷹的腳扣和眼罩，鷹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便判斷出了附近有獵物，于是嘶鳴一聲向它飛了過去。這只鷹已經(jīng)憋屈了好幾天了，它的速度快得幾乎像閃電一般。小動物嚇壞了，它沒有預(yù)料到會有一只鷹向自己撲來，它趕緊轉(zhuǎn)身逃跑。但它剛才站立的地方對它太不利了，山脊的另一面光禿禿的，幾乎無一處可讓它藏身。它恐慌之極，拼命往前跑，但鷹的速度更快，撲下去便用雙爪把它抓了起來。鷹抓著它向高空飛去，它亂叫亂扭，但都無法擺脫?dān)椀囊浑p利爪，那對尖利的爪子因?yàn)槭菑澢模砸坏┳ト肽姆N動物的身體便像倒勾一樣，是輕易擺脫不了的。

鷹飛到了一定的高度，突然爪子一松，那只小動物驚叫一聲，掉了下去。它因?yàn)楹ε?，四只爪子亂蹬，在空中甩來甩去。我以為鷹要把它摔死，但我卻猜錯了，鷹在采取一種讓它斃命的辦法，當(dāng)它跌落到一定的高度時，鷹突然疾飛而下，再次把一對尖利的爪子抓入了它的身體。想必這次抓得更深，它發(fā)出一聲慘叫，回聲在崖壁上久久回響。鷹再次飛高，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動作，那只小動物再次發(fā)出慘叫。鷹的本領(lǐng)只有在天空中才可以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出來，如果在地上，它就不能像在天空中這樣自如了，地上有樹有草有石頭，動物們可以任意選擇一處避身逃命。鷹似乎早就明白這些，所以它們總是利用自己在空間的優(yōu)勢對獵物出擊。那些被它們用利爪抓上天空的獵物，是有生以來上升得最高的一次，但迎接它們的是高處的死亡。當(dāng)它們的軀體再次回到大地時，生命早已結(jié)束。鷹盤旋了幾圈后，再次飛高，但它這次卻要真正了結(jié)這只小動物的生命了。它雙爪一松，小動物便垂直落下，過了一會兒，“啪”的一聲摔在了一塊石頭上。小動物被摔死了。這只鷹真是聰明，它巧妙地利用了空間和高度，對這只小動物實(shí)施了一次捕獵。空間無限寬闊，高度了無盡頭，只有鷹的雙翅可任意飛翔，一只小動物被它抓住，便只能任由它擺布了。

鷹緩緩飛到依布拉音身邊來，看得出，它很興奮，憋屈了幾天的它終于在剛才的捕獵當(dāng)中發(fā)泄了一次。依布拉音也很高興，經(jīng)由這樣一次捕獵，他也像鷹一樣得到了發(fā)泄。他興高采烈地拎回小動物，從腰里抽出“皮夾克”（刀子），三兩下便剝了它的皮，掏了它的內(nèi)藏，放進(jìn)了自己的包中。我們倆往回走，他一路上都顯得很高興。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也在空中上下飛翔。

9.安葬

在路上，我和依布拉音看到了一只死了的鷹。它的身體一分為二地散在地上，像是被什么從中劈開的。它的兩只尖利的爪子緊緊地彎曲著，大概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掙扎過。最慘的是它的翅膀，毛幾乎掉光了，而且還從中折斷，有骨頭從肉里刺了出來，明晃晃地露在外面。起初，我沒有看見它的頭，我以為它的頭已經(jīng)不見了，等仔細(xì)尋找后才發(fā)現(xiàn)它的頭在沙土中。它斷為兩截的身上有多處傷口，但血跡都已經(jīng)干了，變成了一塊一塊的淤痂。

我問依布拉音，它是怎么死的。依布拉音也無法斷定它的死因，在他與鷹打交道的生涯中，大概還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而從感情的角度而言，他為這只死了的鷹傷心。他的兩只鷹已經(jīng)死了，作為一個馴鷹人，大概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鷹死掉。鷹死了，馴鷹人內(nèi)心的信念便也就死了。我想，一定是一個鷹的天敵致使這只鷹命歿的。作為獵鷹，在大自然的生死分配方案中，它是殘酷的，被它碰上的動物們大多都命運(yùn)突變，在它的那雙利爪下喪了命。這大自然生與死的法則已持續(xù)了很久很久，上天生就一個生命是獵鷹，或生就一個生命是被獵鷹捕獵的對象，一切便都別無選擇，只能按這個既定的法則進(jìn)行下去。所以說，鷹一直其實(shí)都是強(qiáng)者。但眼前的事實(shí)告訴我，鷹并非永遠(yuǎn)都是強(qiáng)者。當(dāng)它遇到比它強(qiáng)悍的對手，它便處于弱者的地位，它的生命便不再是不可侵犯，甚至連生死都被他者掌握，最后，便會落得像這只鷹一樣的下場。

我向依布拉音提議挖個土坑把這只鷹埋掉，依布拉音說不用埋，讓別的鷹來把它吃掉。原來，鷹見到死了的同類后都要將其吃掉，以防被別的動物吞噬。這有點(diǎn)像西藏的天葬，藏族人死了后，親人要請?zhí)煸釒煂⑵涫w肢解，然后放到天葬臺上讓鷹吃掉。他們認(rèn)為死者被鷹吃掉后才會有來世。

我倆把它斷成兩截的軀體合攏在一起，又將散失一地的羽毛一一撿回放到它身上。我在心里想，如果它有來世，就讓這些羽毛仍長在它身上，伴隨它在藍(lán)天翱翔?？吹剿淖ψ尤詮澢?，我用力去拉，想讓它們恢復(fù)原來的模樣。但它們在生命結(jié)束的最后一刻用力太大，以至于我拉了好一會兒，才把一雙爪子拉直了。我的手剛離開，就聽見爪子里發(fā)出了幾聲脆響。聲音很脆也消失得很快，轉(zhuǎn)瞬間便平靜了。

我一愣，覺得它終于松開了緊抓著的什么。

10.逃跑的鷹

回到村子里后，人們無意間給我說起了從阿合塔拉逃跑的一只獵鷹的故事。那只鷹是在一次“瑪納斯”演唱會上逃跑的。當(dāng)時的場面很熱鬧，很多馴鷹人都把鷹帶到了會上，無形之中大家便互相比起了鷹，比來比去，有一個叫沙特米西買買提的人的鷹占了上風(fēng)。他的鷹個兒大，肥碩，捕獵的速度和技巧均比別的鷹高超，一時間，人們都將目光投射到了他和他的鷹身上。無數(shù)目光匯聚在一起，便成了“瑪納斯”演唱會上的焦點(diǎn)，他頓時被無數(shù)雙羨慕的目光所籠罩。他很高興，用手拍拍鷹說，好，今天晚上給你喂肉吃。但在下午，沙特米西買買提的鷹卻不見了。有人看見他和別人喝酒時，他的鷹掙脫了腳襻，飛到一片松樹林后就再也不見蹤影了。他當(dāng)時正喝得高興，端著酒杯說我的鷹是最好的，它怎么能跑掉呢？它在天空中散步呢，一會兒就回來了。沙特米西買買提又喝了幾杯酒，吃了幾塊羊肉，見鷹還沒有影子，他便著急了，但他怕別人笑話他，便悄悄離席出去找鷹。鷹果然不見了?？匆娝您棐昝摿四_襻飛走的那個人對他說，你的鷹早都飛走了，我看它飛走時的架勢是逃跑了，對了，它往南飛了，這陣子恐怕已經(jīng)飛出新疆進(jìn)入甘肅了，不會回來了。

人們聽說沙特米西買買提的鷹逃跑了，都圍過來看他。下午剛剛籠罩在身上的光芒頓時變成了陰影，他既憤怒又難堪，騎上馬便回家去了。他的鷹逃跑了，兩手空空的他顯得孤獨(dú)無比，回到家躺在床上三天沒起床。人們都說，沙特米西買買提的鷹逃跑了，給他留了一肚子氣，他恐怕得用一兩個禮拜才能把一肚子氣消完。

在那只鷹之前，阿合塔拉從未出現(xiàn)過獵鷹外出捕獵不回來或從人身邊逃跑的事。它一逃跑，便給村里人心頭留下了陰影，人們在內(nèi)心琢磨可能是人待鷹不好，或者說鷹原本就不想和人在一起，受人指使去捕獵，所以才抓住機(jī)會逃走了。鷹一逃走，人與鷹之間多年建立的那種感情便被破壞了，人隱隱約約對鷹有了一種難言的情緒。

一個多禮拜后，沙特米西買買提像人們說的那樣，果然把一肚子氣消完了。他又開始馴鷹，想馴出一只和原來那只一樣好的鷹，但事與愿違，沙特米西買買提再也找不到像那只鷹一樣好的幼鷹了。他很生氣，又躺在了床上。于是人們又說，好的幼鷹不出現(xiàn)，沙特米西買買提的肚子里又裝了需要一兩個禮拜才能消完的氣。一個禮拜過去了，兩個禮拜過去了，好多個禮拜過去了，好的幼鷹仍沒有出現(xiàn)，沙特米西買買提的氣似乎一直都沒有消完。他很失落，慢慢地便不怎么和人來往了，人們也漸漸地遺忘了他。想想在“瑪納斯”演唱會上，他是多么榮耀啊，似乎所有的歌聲，不論老的、少的、年輕的、美麗的，都在為他和他的鷹而唱。但他的鷹卻逃跑了，他一下子失落到了極點(diǎn)，對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了。后來，沙特米西買買提終于弄到了一只好的幼鷹。他很高興，給它洗臉，洗身上的灰塵。多好的幼鷹啊，身子骨架結(jié)實(shí)，目光銳利，秉性剛烈，是個好苗子。他似乎在很長時間都沒有消完的氣一下子全消了，那種受辱的日子一去再也不復(fù)返了。

但就在這時，那只逃跑的鷹卻突然回來了。一年多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沙特米西買買提在經(jīng)歷了痛苦的折磨后已經(jīng)在內(nèi)心接受了它棄他逃跑而去的事實(shí)，但它卻突然又回來了，猶如一把隱藏許久的刀子把他又刺了一下。他仔細(xì)看回來的鷹，這一年多的時間，它一直在外面流浪，渾身瘦得沒有一點(diǎn)肉，身上的毛長得又雜又長，有很多樹葉夾雜在其間。他很心疼它，也為它在出走一年多以后還能夠回來而高興，他給它洗澡，喂它好吃的東西。他覺得它能夠回來，以后會把這里當(dāng)家。但它顯然已經(jīng)忘了自己曾經(jīng)是一只獵鷹，不但把捕獵忘得一干二凈，而且對沙特米西買買提家庭的環(huán)境也似乎很陌生。沙特米西買買提想，它在外的這一年多時間一定和野鷹生活在一起，性格和習(xí)慣都變野了，但它能回來，說明它還是喜歡這里的，保留在它內(nèi)心深處的最美好的東西，應(yīng)該是對這里的記憶。沙特米西買買提相信，時間長了它一定會把性格和習(xí)慣都改過來的。

一天，天降一場大雪，是馴鷹的好天氣，沙特米西買買提架著那只幼鷹往外走，那只回來的鷹看見了架在他胳膊上的幼鷹，突然痛心疾首地叫了一聲，飛出院子，在茫茫雪野上空越飛越遠(yuǎn)，直至在天空中變成了一個小黑點(diǎn)消失。它又走了。好幾年過去了，直到現(xiàn)在，它也沒有回來。

11.鷹眼里的世界

人看鷹的時候，往往只能看到鷹外在的一面，比如它剛烈的性格和意志，但卻看不到它的內(nèi)心反應(yīng)，更不知道它在內(nèi)心想些什么、它是如何看這個世界的。其實(shí)，鷹眼里的世界與人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先拿捕食來說吧。鷹從來不和別的動物或飛禽搶獵物，鷹捕取獵物時始終悄無聲息，從來都不會讓他者發(fā)現(xiàn)自己。鷹十分注重捕取獵物的地方，它們對捕取獵物的地方要求一般有兩個。一、隱蔽。必須有樹林或石頭將自己隱蔽起來，它們才愿意出擊。二、遠(yuǎn)離人或其他動物。如果它們捕取獵物時發(fā)現(xiàn)有人和動物在附近，就會馬上放棄，并迅速離去。從此以后，它們再也不會光顧那個地方。捕到獵物后，它們會迅速將其吃掉，然后把殘剩物埋起來，誰都看不出在那個地方曾進(jìn)行過一場饕餮。不光如此，而且鷹絕不重復(fù)在同一地方捕取獵物，它們的記性很好，不論多么好的獵物出現(xiàn)在上一次捕取過的地方，它們都會無動于衷，哪怕被餓得饑腸轆轆，也不突破自己的操守。

有的動物和人一樣喜歡湊熱鬧，一旦有動物把另一者咬傷或咬倒在地，就會有一大群動物跑過去看熱鬧，其中也包括被咬者的同類。倒下者必然就成了站立者的食物，它們的身體被撕咬得血淋淋的，而果腹者似乎很喜歡血腥，吃得很高興。在旁邊看熱鬧的動物，包括斃命者的同類都被血腥刺激得很興奮。在動物界，互相之間的傷害似乎并不是殘忍，而是一種游戲。鷹看見這一幕后會轉(zhuǎn)身離去。它們不喜歡熱鬧，凡是有熱鬧的地方，總是看不見鷹的影子。也許，鷹不愿看見這個世界更多的東西，所以它們更不愿意讓這個世界上太多的眼睛看見自己。當(dāng)它們從熱鬧的地方抽身而去，留存在內(nèi)心的便永遠(yuǎn)是它們最喜歡的東西。

鷹在下雨天從不飛動。有經(jīng)驗(yàn)的牧民說，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下雨天有鷹在天上飛。鷹對雨的感覺和螞蟻一樣準(zhǔn)，往往晴空萬里艷陽高照，鷹卻已經(jīng)知道要下雨了，為此它們會早早地歸巢。等到天空中電閃雷鳴、風(fēng)雨交加，鷹已在溫暖的巢中閉目假寐。鷹并不懼怕雨水，但它們十分珍愛自己的羽毛，從不讓雨水把羽毛淋濕。如果遇上陰雨天，鷹往往要在巢中待很多天，不知不覺肚子就會餓得饑腸轆轆，但它們會一直忍耐下去，哪怕餓得渾身沒有一點(diǎn)力氣。所有的動物其實(shí)都不愿在下雨天外出覓食，但很多動物會在被餓得實(shí)在無法忍受時，冒著大雨出去覓食。大雨很快會把它們淋濕，身上的毛沾在一起，像是剛剛被什么襲擊過似的。鷹看著它們的樣子，內(nèi)心對它們充滿了不屑。鷹并不是沒有憐憫之心，它知道它們會因?yàn)槿淌懿涣损囸I而被弄得很狼狽。果然，它們在山坡上滑倒了，輕的沾了一身泥，重的摔斷了腿，嗚嗚嗚地嘶鳴。還有的動物會因?yàn)轲囸I難忍開始撕咬同類，被撕咬倒地的動物流出的血很快就被泥水淹沒了。鷹在巢中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它漠然地看著這一切，因?yàn)樗恢蹦米约罕葘χ@一切，因而在內(nèi)心慢慢升起了一股莊重和肅穆之感。這種感覺換言之其實(shí)也就是神圣，它們體內(nèi)的饑餓在這種神圣的感覺中不知不覺像潮水一樣退卻了。當(dāng)然，鷹最終會等來雨過天晴的好日子，它們從巢中振翅飛出，去尋找讓自己果腹的獵物。動物們在下雨天的屈辱、妥協(xié)、喪失、瘋狂、疼痛和死亡，都和鷹沒有關(guān)系，它們?nèi)匀槐３种环N驕傲的姿勢在飛翔。

鷹從來都不會接近人。它們對人身上散發(fā)出的氣味很敏感，只要一聞到便馬上斷定人已經(jīng)離自己不遠(yuǎn)了，會迅速飛走。很多人都說自己見過鷹，那其實(shí)只是鷹模糊的身影，真正近距離見到鷹的人少而又少。在新疆、內(nèi)蒙古、黑龍江和西藏這樣的地區(qū)，人們有機(jī)會近距離見到鷹，但這些地方的鷹卻要比平原地區(qū)的鷹更神奇，所以說你在這些地方見到了鷹，也僅僅只是見到了它們現(xiàn)實(shí)中的肉身，而無法見到它們更具精神化的一面。鷹有時候會在離人不遠(yuǎn)的地方盤旋飛翔，人以為鷹在這時與人是有關(guān)系的，但其實(shí)不然，鷹在這時實(shí)際上正在確定遠(yuǎn)處的落腳點(diǎn)，它們往往都是先確定好落腳點(diǎn)后才飛翔的。人不知道鷹的這一習(xí)慣，有時會潛藏在某一處等待伏擊鷹，但不論是誰最終都會空手而歸。鷹的飛翔速度很快，加之它們對人的意圖一清二楚，所以當(dāng)它們看見人悄悄潛藏進(jìn)樹林或山岡上時，它們會迅速飛走。

鷹對人的生活了如指掌，它們知道人有獵殺動物的習(xí)性，所以從不讓人得逞。在新疆博爾塔那蒙古自治州通往哈薩克斯坦共和國的鐵路上，一只鷹不知道一列正在行進(jìn)的火車是何物，想飛近看個仔細(xì)，火車一聲鳴笛，它受驚不慎撞到了火車上?；疖嚨乃俣群芸?，它連撞帶掛，掉在地上起不來了。有一個人在不遠(yuǎn)處看到了這一幕，跑過去想把鷹弄回家去。鷹的身子攤開后其實(shí)很大，兩個翅膀足有一米長，而如果把它做成標(biāo)本放在家里，一定很好看。鷹明白那個飛奔過來的人的意圖，它用最后的力氣掙扎著飛到火車輪下，頓時車輪下羽毛亂飛，血肉飛濺，它不見了蹤影。

鷹很喜歡冬天，似乎寒冷與它的本性在無形之中有一種呼應(yīng)。雪霽天寒，鷹便在天空中飛翔，風(fēng)刮在它身上，它并不像其他動物那樣被凍得發(fā)抖，而是無比興奮地向著最高最冷的雪峰飛去。大雪覆蓋了整座山峰，到處都是一片潔白。鷹落在一塊巖石上，看著蓋了一層積雪的樹木、石頭和懸崖。這些東西在夏天被很多鳥兒和動物看過，現(xiàn)在天寒地凍，它們都不出來了，只有鷹在看著這些因?yàn)檠┒兊脤庫o和潔凈了很多的東西。

鷹不但可以很從容地選擇生的方式，而且還可以很從容地選擇死亡。鷹見了很多動物的死亡，比如野豬，活著的時候什么都吃，是動物中最典型的暴飲暴食者，死了后，身子在一攤淤泥中腐爛，散發(fā)出撲鼻的臭味。有一種鳥兒活著的時候很節(jié)食，幾乎什么都不吃，死了后皮包骨頭的身子被風(fēng)吹了幾天，便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還有的飛鳥死了后羽毛散落一地，被風(fēng)吹得到處亂飛。鷹不會讓自己死得沒尊嚴(yán)，它會選擇一種決絕的方式死掉。鷹的壽命大概在70歲左右，當(dāng)鷹感到自己不行了時，并不會躺在巢中等死，它們會把巢毀掉，然后在天空做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飛翔。飛到一個很高的懸崖邊時，鷹會毫不猶豫地一頭撞向懸崖。鷹利用懸崖把自己撞死，讓自己的尸體落向幽暗的崖底。崖底在一般情況下有水或石頭，鷹的尸體落下去后或落入水中，或被摔碎，但不論怎樣，因?yàn)檠碌讻]有風(fēng)，鷹的羽毛不會飄上懸崖，因此便沒有人會知道有鷹死在了崖底。

此外，鷹還會選擇江河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鷹在把巢毀掉后，會飛向自己曾經(jīng)飛翔過的大江或大河，它記得江河奔涌的浪濤，有東西被浪濤卷入進(jìn)去后，轉(zhuǎn)瞬間就不見了蹤影。鷹為此會一直掙扎著飛到一條大江或大河上空，然后順流而下尋找水深湍急的地方。每年夏天，雪山上的積雪都會融化，大江大河都會暴漲，江河兩岸的樹木、莊稼，乃至人居住的房屋都會被江河水沖垮飄走，但過不了多久，洶涌湍急的江河水就會把水面上的漂浮物吞卷得不見一絲蹤影。鷹在天空中看到了這一幕，在它感覺到自己快不行了時，很久以前看到的這一幕卻大放光芒，變成了對它最為美妙的呼喚。鷹為這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為美妙的呼喚上路了。最終，鷹看見一條大江中有一個水流急速奔涌、而且還翻卷著波濤的地方。鷹俯身迅速向下，像一塊石頭一樣落入了江水中。大江吞沒了它，它的羽毛和尸身在一瞬間便蹤跡全無。這瞬間的赴死，沒有猶豫，也沒有任何等待，更沒有任何磨難，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便已結(jié)束。只有江河水仍在洶涌，濤聲依舊。

12.阿合塔拉

幾天后，我準(zhǔn)備離開阿合塔拉，返回我居住的城市烏魯木齊。

再見了，阿合塔拉。走出阿合塔拉后，我向四周張望，村莊不遠(yuǎn)處有山，只有走遠(yuǎn)了才發(fā)現(xiàn)這些山將這個小村莊圍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因而便讓人覺得風(fēng)從來都不會吹到這里來。村子周圍有樹，但所有的樹均長得無比筆直，像是被什么用力捋過一樣。我曾問過依布拉音，這些樹為何都這樣筆直，他的回答令我吃驚，它們沒有受過風(fēng)刮，所以長得很筆直。我問他，這里有風(fēng)嗎？他說，幾乎沒有，每年三四月份象征性地刮一下，就突然不見了，這里的樹沒有被風(fēng)刮過，所以不像天天刮風(fēng)的地方那樣樹枝都被刮得歪向了一邊。我在新疆的巴里坤和阿拉山口都體驗(yàn)過那樣的風(fēng)，由于風(fēng)太大，樹便一直向下彎著腰直不起來，時間久了便歪向了一邊。

實(shí)際上，與少風(fēng)相反的是，阿合塔拉的陽光卻頗為離奇。因?yàn)楸簧奖谡谘?，陽光便只能照到村莊的一半，就連村莊背后的山，也僅僅只有一半被陽光照亮，另一半像是被什么拉了一條粗線似的處在陰影中。等到太陽落山，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座山呈現(xiàn)出了截然不同的兩種色彩，被陽光照到的上半部顯得有些黝黑，像是被潑上去了一些黑墨，而未被陽光照到的地方，則鮮亮潔凈，像是被水洗過一般。

山腳下有草地，都開著鮮嫩的小花。我尚未走近，一股濃烈的香味便撲鼻而來，讓人有幾分陶醉之感。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里只長一種草，但卻開出了不同色彩的花。我就花也曾向依布拉音問過原由，他說別的草在這里活不了，只有這一種草能活；以前這里啥都不長，有一年春天突然就長出了這些草，而且開了花，旺得很。

我慢慢走出村子，也許是因?yàn)橐x去的心情使然，突然覺得有什么一下子與我斷離，像幻影一般閃爍著退回了村莊里面。看來，我真的是不得不走了，但我驚異于這種結(jié)束或離開的情景居然如此迅速，我想起我剛來這里時，這個村莊是一下子為我打開的，現(xiàn)在它似乎已經(jīng)為我展現(xiàn)完了自己，一下子又將全部關(guān)閉了。自從來阿合塔拉后，我發(fā)現(xiàn)阿合塔拉是一個很沉靜的地方。這是一個小村莊，人口不多，但在這里你聽不到嘈雜的聲音，早上會有一些人外出放牧，留在家里的是老人、婦女和兒童，他們很少因?yàn)闊o事可干在外走動，偶爾有人騎馬外出，你以為是男人，待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一位婦女，她用穿長靴的雙腳緊蹬馬鞍，讓馬快速向遠(yuǎn)處奔跑。柯爾克孜族女人也善于騎馬，她們往往可以像男人一樣在馬背上紋絲不動，彩色頭巾的一角隨風(fēng)飄飛，實(shí)為曠野中的一景。

我在這里看到了馴鷹的全過程，也看到了馴鷹人的喜怒哀樂，還看到了鷹的生死和命運(yùn)掙扎，因?yàn)榭吹搅诉@些，我感到很充實(shí)。以后，也許我將不能再來這個村莊，但這個村莊將成為我永久的記憶。

由于村子不大，走不了多久就出了村子，在村莊不遠(yuǎn)處便是那條在陽光下顯得無比明亮的小河。在河邊小坐一會兒，感到天熱難耐，把手伸進(jìn)水中，不料又是一驚，水涼得沁骨，這才想起這水是從雪山上流下來的。在中午的陽光照下來時，這條小河便變得像一把明亮的刀子，似乎從這個封閉郁悶的村莊里沖刺而出，要伸到外面的廣闊天地中去。

起身準(zhǔn)備走了，卻從水面上看見了自己清晰的影子。我從來沒有這么清晰地在水中看到過自己，加之這一刻又來得太突然，我被嚇了一跳。愣怔了片刻，內(nèi)心才安寧了下來，我轉(zhuǎn)身踏上了離開阿合塔拉的路途。這時，不知誰家的獵鷹叫了一聲，像是在呼喚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