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怪金錢

周國平

人們常把金錢稱作萬惡之源，照我看，錯怪了金錢。錢本身在道德上是中性的，談不上善惡。毛病不是出在錢上，而是出在對錢的態(tài)度上。

可怕的是貪欲

可怕的不是錢，而是貪欲，即一種對錢貪得無厭的占有態(tài)度。

當然，錢可能會刺激起貪欲，也可能不會；在錢多錢少的人中，都有貪者，都有不貪者。關(guān)鍵還在人的素質(zhì)。

貪與不貪的界限在哪里？一個人如果以金錢本身或者它帶來的奢侈生活為人生主要目的，他就是一個被貪欲控制的人；相反，不貪之人只把金錢當做保證基本生活質(zhì)量的手段，或者，在這個要求滿足以后，把金錢當做實現(xiàn)更高人生理想的手段。

貪欲首先是痛苦之源。正如愛比克泰特所說：“導致痛苦的不是貧窮，而是貪欲?！笨鄻啡Q于所求與所得的比例，與所得大小無關(guān)。以錢和奢侈為目的，錢多了終歸可以更多，生活奢侈了終歸可以更奢侈，爭逐和煩惱永無寧日。

其次，貪欲不折不扣是萬惡之源。在貪欲的驅(qū)使下，為官必貪，有權(quán)在手就拼命納賄斂財；為商必不仁，有利可圖就不惜草菅人命。貪欲可以使人目中無法紀，心中無良知。今日社會上腐敗滋生，不義橫行，皆源于貪欲膨脹，當然，這也迫使人們叩問導致貪欲膨脹的體制之弊病。

貪欲使人墮落，不但表現(xiàn)在攫取金錢時的不仁不義，而且還表現(xiàn)在攫得金錢后的縱欲無度。對金錢貪得無厭的人，除了少數(shù)守財奴外，多是為了享樂，而他們對享樂的唯一理解是放縱肉欲?；镜娜庥侨菀诐M足的，太多的金錢就用來在放縱上玩花樣、找刺激，必然的結(jié)果是生活糜爛，禽獸不如。有靈魂的人第一講道德，第二講品位，貪欲使人兩者都不講，成為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

不做錢的奴隸

有的人是金錢的主人，無論錢多錢少都擁有人的尊嚴；有的人是金錢的奴隸，一輩子為錢所役，甚至被錢所毀。

判斷一個人是金錢的奴隸，還是金錢的主人，不能看他有沒有錢，要看他對金錢的態(tài)度。正是當一個人很有錢的時候，我們才能夠更清楚地看出這一點。一個窮人必須為生存而操心，我們無權(quán)評判他對錢的態(tài)度。

做金錢的主人。關(guān)鍵是戒除對金錢的占有欲，抱一種不占有的心理。就是真正把錢看做身外之物，不管是已到手的還是將到手的，與之拉開距離，隨時可以放棄。只有這樣，才能在金錢面前保持自由的心態(tài)，做一個自由人。凡是對錢抱占有心理的人，他也就被錢占有，成了錢的奴隸，如同古希臘哲學家彼翁在談到一個富有的守財奴時所說：“他并沒有得到財富，而是財富得到了他。”

如何才算是做金錢的主人，蘇格拉底說，一無所需最像神。第歐根尼說，一無所需是神的特權(quán)，所需甚少是類神之人的特權(quán)?？梢哉f，這是哲學家的共同信念：多數(shù)哲學家安貧樂道，不追求也不積聚錢財。有些哲學家出身富貴，為了精神的自由，主動放棄財產(chǎn)，比如古代的阿那克薩戈拉和現(xiàn)代的維特根斯坦。羅馬哲學家塞內(nèi)卡是另一種情況，身為宮廷重臣，他不拒絕而享盡榮華富貴。在享受的同時，他十分清醒，用他的話說便是：“我把命運女神賜予我的一切，金錢、官位、權(quán)勢，擱置在一個地方，我同它們保持很寬的距離，使她可以隨時把它們?nèi)∽撸槐貜奈疑砩蠌娦袆冏?。”他說到做到，后來官場失意，權(quán)財盡失，乃至性命不保，始終泰然自若。

錢考驗人的素質(zhì)

財富既可促進幸福，也可導致災禍，取決于人的精神素質(zhì)。金錢是對人的精神素質(zhì)的考驗。擁有的財富越多，考驗就越嚴峻。大財富要求大智慧，素質(zhì)差者往往被大財富所毀。

看一個人素質(zhì)的優(yōu)劣，我們可以看他獲取財富的手段是否正當，能否對不義之財不動心；對已得之財能否保持超脫的心境，將之看做身外之物；富裕之后是否仍樂于過相對簡樸的生活。

后面這一點很重要。奢華不但不能提高生活質(zhì)量，往往還會降低生活質(zhì)量，使人耽于物質(zhì)享受，遠離精神生活。只有在那些精神素質(zhì)極好的人身上，才不會發(fā)生這種情況，這又只因為他們其實并不在乎物質(zhì)享受，始終把精神生活看得更珍貴。一個人在巨富之后仍樂于過簡樸生活，正證明了他靈魂的高貴，能夠從精神生活中獲得更大的快樂。

企業(yè)家該如何看錢

“財富”是我們時代最響亮的一個詞，上至政治領(lǐng)袖，下至平民百姓，包括知識分子，都理直氣壯地說這個詞。過去不是這樣，傳統(tǒng)的宗教、哲學和道德，都是譴責財富的，一般俗人即使喜歡財富，也羞于聲張。公開謳歌財富，是資本主義造就的新觀念。我承認，這是財富觀的一種進步。

我們應當仔細分辨這一新的財富觀念究竟新在哪里。按照韋伯的解釋，資本主義精神的特點在于，一方面把獲取財富作為人生的重要成就予以鼓勵，另一方面要求節(jié)制物質(zhì)享受的欲望。在這里，關(guān)鍵是把財富的獲取和使用加以分離，獲取不再是為了自己使用，在獲取時要敬業(yè)，在使用時則要節(jié)制。顯然，新就新在肯定財富的獲取，只要手段正當，發(fā)財是光榮的。在財富的使用上，繼承歷史上宗教、哲學、道德崇尚節(jié)儉的傳統(tǒng)，不管多么富裕，奢侈和揮霍仍是可恥的。

怎樣使用財富，才是光榮的呢？既然不應該用于自己包括子孫的消費，當然只能是回報社會，民間公益事業(yè)因之而發(fā)達。

事實上，在西方（尤其美國）的富豪中，“前半生聚財，后半生散財”已成慣例。在獲取財富時，一個個都是精明的資本家；使用財富時，一個個仿佛成了宗教家、哲學家和道德家。當老卡耐基說出“擁巨資而死者以恥辱終”這句箴言時，你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有一種哲人風范。

就中國目前的情況而言，發(fā)展民間公益事業(yè)的條件，也許還不很成熟。有一個問題是成功的企業(yè)家共同面臨的：錢多了以后，怎么辦？是仍以賺錢乃至奢侈的生活為唯一目標，還是使企業(yè)的長遠目標、管理方式、投資方向等更多地體現(xiàn)崇高的精神追求和社會使命感，由此最能見出一個企業(yè)家素質(zhì)的優(yōu)劣。如果說能否賺錢主要靠頭腦的聰明，如何花錢則主要靠靈魂的高貴。也許企業(yè)家沒有不愛錢的，但一個好的企業(yè)家，肯定還有遠勝于錢的所愛，這就是有意義的人生和有理想的事業(yè)。

（劉誼人摘自《健康生活報》2013年12月26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