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解千年的戰(zhàn)略間諜蘇秦

熊劍平

蘇秦（？～公元前284年），字季子，東周洛陽人，受封“武安君”，戰(zhàn)國時著名的戰(zhàn)略間諜。蘇秦出身普通，后來因“游說諸侯以顯名”，并在戰(zhàn)國末年的一系列歷史事件中占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在民間，關(guān)于他的傳說也非常多。其中的一些，甚至成了司馬遷撰寫《蘇秦列傳》的素材。受制于六國史料的嚴重不足，司馬遷面對眾多說法不一的材料時，并不能很好地進行分辨，這便使得蘇秦及其歷史，一直混沌不清。

蘇秦曾用功學習縱橫家的學說，卻郁郁不得志，“兄弟嫂妹妻妾竊皆笑之”。蘇秦也曾試圖以“義兵”統(tǒng)一天下的理論前去游說秦王而終不見用。后來，蘇秦得到了周書《陰符》，如獲至寶，于是發(fā)憤苦讀，反復揣摩，終于獲得了很大進步。傳說他在讀書時有“頭懸梁錐刺股”的做法，可見其堅毅和決心非常人可比。如是凡一年，蘇秦自以為可以“說當世之君”，于是再去嘗試游說周顯王。不料周顯王的親信從中搗亂，勸說周顯王不要相信蘇秦，蘇秦再次以失敗告終。

《史記》中的蘇秦是一個身佩六國相印、周游列國的大縱橫家，是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傳奇人物，和另一個大縱橫家張儀，正所謂一縱一橫，相與顯能。但最新出土的文物證實，這其中許多內(nèi)容，誠如錢穆所云，“皆子虛，由后之好事者附會為之也”。1973年，在長沙馬王堆漢墓中出土了一批戰(zhàn)國時的重要史料——“縱橫家書”。其中有一些保存了蘇秦真實言行的書信，澄清了關(guān)于蘇秦及其相關(guān)歷史的諸多根本性錯誤。根據(jù)這些出土資料，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蘇秦本是燕國派出的間諜，一直在幫助燕昭王從事著顛覆齊國的活動。

一

蘇秦再次踏上謀取功名的道路，就是從燕國開始的。戰(zhàn)國時期，燕與齊是鄰國，燕弱而齊強。長期以來，燕國深以齊國將戰(zhàn)略矛頭對準自己為憂。公元前314 年，齊宣王乘燕國內(nèi)亂大舉發(fā)動進攻，燕軍幾乎覆滅。公元前311年，燕昭王即位。他處心積慮要報這深仇大恨，躊躇滿志的蘇秦恰在此時來到燕國。一個有國仇家恨，另一個有宏圖大志，兩人一拍即合。蘇秦打動燕昭王的是他“謀齊”的策略，而燕昭王打動蘇秦的則是他的知遇之恩。蘇秦并且自愿冒險赴齊國活動，自此開始了他長達16年的間諜生涯。

這時候的齊國，由湣王執(zhí)政，實力非常強大，并同趙國保持著密切的盟友關(guān)系。故此，燕昭王授予蘇秦活動的戰(zhàn)略方針就是“大者使齊毋謀燕，次可惡齊趙之交”，使得齊國不再將戰(zhàn)略矛頭指向燕國。所以，蘇秦到達齊國之后的第一步棋便是破壞齊、趙之間的關(guān)系，第二步棋便是使齊國“西勞于宋，南疲于楚”，使齊國在攻打楚國的過程中逐步削弱自己，并在攻打宋國的過程中得罪其他幾個對宋國虎視眈眈的大國，在四面樹敵的同時，使得自己（齊國）陷入危難的敗局。

蘇秦于公元前300年奉燕昭王之命第一次來到齊國。據(jù)唐蘭推測，這次蘇秦可能是以人質(zhì)身份去的。不過，這次的出行準備顯然不是非常充分，蘇秦此次赴齊似乎未能取得任何成果就回來了。既然是人質(zhì)，他可能無法獲得面對齊王的機會，所以沒有辦法逞口舌之能，也沒機會把自己的行間謀略充分施展出來。這可能是蘇秦此次行間失敗的主要原因吧。

公元前296年，燕昭王由于報仇心切和錯誤估計形勢，迫不及待地發(fā)動了對齊的戰(zhàn)爭，大敗而歸。蘇秦非但未能及時勸阻，并且迫于兩國交戰(zhàn)的形勢匆匆地返回燕國。蘇秦回到燕國之后，一直等待著合適的時機再次趕赴齊國從事間諜活動。沒想到這一等就是8年。

齊國在齊湣王執(zhí)政后，對外政策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其中一個重大的外交政策變動就是和趙國斷交，并和韓、魏關(guān)系惡化。燕王覺得這正是挫敗齊國的時機，便立即派蘇秦第二次趕往齊國，再次進行間諜活動。這一年是公元前289年。燕王在經(jīng)過公元前296年軍事行動上的失敗之后，總算能吸取教訓，很好地聽從蘇秦等人的建議，在向齊國進行賠罪的同時，也同其維持著表面上的友好關(guān)系。所以，與蘇秦上次前往齊國有所不同的是，他的這一次赴齊有著類似外交官一樣的公開身份，而且有著聯(lián)系兩國邦交的具體任務(wù)。蘇秦也因此獲得了直接面對齊王的機會。以使者的身份，爭取獲得直接面對齊王的機會，這可能是蘇秦經(jīng)過上次潛伏行間未能取得任何成果之后所得到的經(jīng)驗。

二

面對齊王，蘇秦終于可以盡情施展其出眾口才。蘇秦首先告訴齊王一個驚天謊言，他說，韓趙魏三國都希望同燕國聯(lián)合起來共同對付齊國，而燕國拒絕了。本來列國之間就是互相利用爾虞我詐的，有這種事情發(fā)生也不足為奇。所以齊王聽到這些，也就相信了，馬上也對燕國派來的這位使者另眼相看。蘇秦看到有機可乘，便立即不失時機地向齊王獻上50輛戰(zhàn)車，齊王收到禮物當然更高興。高興之余，齊王甚至就秦國邀其共同稱帝的事，向蘇秦征詢意見。

當時列國爭霸的形勢是，齊、秦實力最強，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屬于一流的強國，而韓趙魏等其他國家則只能屬于二流。所以，秦國的意思是讓齊國稱“東帝”，而自己則稱“西帝”。這當然是秦國的一個策略。秦的真實意圖是，在先不得罪這個強大的齊國的同時，借機把其余的小國吞并。對于齊國來說，秦國的這一策略其實也很對自己的胃口。蘇秦卻不希望齊國的日子好過起來。他的任務(wù)是讓齊國同韓趙魏的關(guān)系繼續(xù)惡化下去，如能再同秦國交惡就更好不過了。所以，蘇秦對齊王說，秦王勸您稱帝是希望把您樹為眾矢之的，秦國的這個主意其實是一個巨大的陰謀，所以大王千萬別去理會他們。齊王認為很有道理，同時也更加覺得蘇秦具有相當出色的戰(zhàn)略分析能力，對他更加另眼相看。

蘇秦想方設(shè)法贏得了齊王的信任。他告訴齊王，齊國的當務(wù)之急是發(fā)展自己的實力。他極力慫恿齊王攻打宋，把宋國戰(zhàn)略位置的重要性大大吹噓一番。齊王對擴地爭利當然非常感興趣，終于被蘇秦說動，于是發(fā)兵攻宋。宋國雖然是三流小國，但由于地處大國夾縫之中，所以必然地牽動著各方的利益。齊國要攻打宋國，秦國第一個不答應(yīng)，馬上就派人前來勸阻。但此時的齊國在攻宋的戰(zhàn)場上正取得節(jié)節(jié)勝利，哪里顧得了這些。故而，齊在攻打宋國的同時，一面必然地與秦、楚等國關(guān)系越來越差。這時的齊王被眼前的利益牽著鼻子，被蘇秦的“好話”堵著耳朵，而在一條通往深淵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endprint

不久之后，齊國終于同秦國全面交惡。蘇秦告訴齊王應(yīng)當乘勝拿下宋國，最好有支軍隊嚇唬一下秦國，讓他不敢出兵救宋，也許可以順便教訓一下秦國，如果把大家都發(fā)動起來，興許就把秦國給滅掉了。蘇秦并且向齊王保證，燕國是絕對跟著齊國一起干的，只要把韓趙魏說通即可。見到齊王有心動的跡象，蘇秦趕緊說，如果齊王相信，我蘇秦就可充當這個使者。齊王立即派蘇秦以齊使臣的身份前往燕國和三晉，說服他們組織一個五國聯(lián)軍共同伐秦。

蘇秦首先趕到燕國，除了匯報在齊國的工作進展外，還同燕王密謀下一步的計劃。其間，齊王殺掉了燕國派到齊國的一位將軍，這件事足以讓兩國再次反目為仇，但燕昭王為了滅齊大業(yè)，最終還是忍了下來。而且，為了長遠目的，燕昭王甚至主動向齊王道歉示好。為了這件事情，蘇秦也曾為此向燕王表示他不愿再回齊國了，因為齊王既然能殺掉燕國的這位將軍，未嘗不會也在大腦發(fā)熱的時候忽然地殺掉蘇秦。不過，在一番猶豫之后，蘇秦最終還是決定把滅掉齊國這件事繼續(xù)下去。

之后，蘇秦迅速趕往魏國，并最終實現(xiàn)了五國聯(lián)軍攻秦的計劃。他明地里似乎在為五國謀秦做準備，暗地里又為聯(lián)合趙魏反齊做著籌劃。這一切，又哪里是齊王所能料到的？當然，齊國不止派了一個蘇秦去聯(lián)系這一事，還有其他使臣也做了大量工作。蘇秦到了魏國時，五國聯(lián)軍計劃甚至已執(zhí)行了一部分。齊國首先派軍進駐魏國，攻秦聯(lián)軍已初步成形。齊王于是乘機加緊了對宋的進攻。

不過，齊國“明為攻秦，實為取宋”的計劃終于被趙魏等國看出來了，再加上諸國之間有太多的恩怨和利害關(guān)系纏繞，聯(lián)軍的攻秦自然不力。這時，蘇秦致信齊王，希望他能適當照顧其他諸侯的情緒，把主要斗爭對象放在秦國身上，而不要放過這聯(lián)合的大好時機。蘇秦此舉當然是想把齊秦關(guān)系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而燕國便能坐收漁利。

燕昭王以為等到了攻齊的時機，準備聯(lián)合韓趙魏的力量，乘齊軍主力攻宋時對齊來個突然襲擊。想法雖然好，密謀的計劃卻不慎泄漏了出去。齊王聞訊大吃一驚，立即收回攻宋的兵馬，并把情況通知了蘇秦和孟嘗君。蘇秦隨即向昭王作了匯報。由此可見，蘇秦的真實身份這時還未被齊王察覺。

齊國“明為攻秦，實為取宋”，故在取得實利的同時，又直接破壞著五國的聯(lián)合。韓趙魏身處齊、秦兩個大國之間，難受已久。在他們看來，最好是能適時地削弱其中一個。蘇秦敏銳地察覺出這些苗頭，并最終說動他們同燕國聯(lián)合，以借攻秦之名而達成弱齊之實。

不過，在蘇秦看來，最理想的效果是讓三晉先動手，而燕國不必做反齊的急先鋒。故而，他一再勸阻燕昭王推遲攻齊計劃，卻不幸招致燕王誤解。蘇秦因此致書燕昭王坦白心跡，希望燕王“慎毋（非）令群臣眾議攻齊”，即不要和大臣們公開討論攻打齊國的事情。這一方面是為了保密；另一方面，他知道“言者以臣賤而邈于王矣”，怕燕王受大臣們議論之后而動搖了對自己應(yīng)有的信任。不知道何時，齊王忽然聽到三晉將聯(lián)燕攻齊的消息，立即對燕國起了疑心。蘇秦得知這個情況之后，立即馳書齊王，請齊王對燕國放寬心，以進一步蒙蔽齊王。在蘇秦的周密籌劃下，由三晉首先發(fā)動攻齊的計劃差點就付諸實施了。公元前286年，趙國首先向齊發(fā)難。戰(zhàn)爭結(jié)果未見記載，也有可能這次的行動胎死腹中。不過，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蘇秦的一舉手一投足，足以對當時諸侯國關(guān)系產(chǎn)生相當重大的影響。由此我們也可以知道，歷史上對于蘇秦乃至縱橫家口舌之力的稱道確實不為虛言。

但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蘇秦的可疑形跡終于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三

首先懷疑蘇秦身份的是同齊王有密切關(guān)系的奉陽君。這個趙國的宰相在為先前攻齊找借口的時候，立即想到了將蘇秦作為替罪羊。他未必找到了足夠的證據(jù)，卻馬上將一些甚至可能純屬猜想的東西報告了齊王，并立即限制了此時恰好在趙國的蘇秦的活動。齊王不敢相信，所以派人來和蘇秦對質(zhì)。蘇秦當然能夠巧妙地進行應(yīng)對，并向使者盡說其對于齊國的忠心。另一方面，蘇秦馬上向燕昭王匯報了這方面的情況，并請昭王設(shè)法幫助自己脫離趙國這個虎口。燕王立即派來兩人同奉陽君暗中進行調(diào)解工作，但蘇秦的處境并未得到實質(zhì)的改善。直到燕王對趙國發(fā)出嚴重的抗議，蘇秦才最終得到釋放。這一年是公元前286年。

蘇秦為了繼續(xù)破壞齊、趙的關(guān)系，直接由趙國趕赴齊國。蘇秦此舉無疑是帶著極大的風險，也顯得太過自信。他認為齊王并未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真實身份，并以為憑著自己的口舌之能也能使齊王相信自己的一片“真心實意”。蘇秦之所以大膽赴齊，恐怕更多的是責任心使然。他為齊、趙關(guān)系的改善而深深地憂慮，為使燕國早日滅齊而殫精竭慮。而這一次，他竟然又成功了。

蘇秦到齊國之后立即給趙王寫信，希望他能同齊國聯(lián)合。其目的是為了打消前節(jié)奉陽君給齊王帶來的猜疑。蘇秦更多的工作當然是要繼續(xù)勸說齊王攻宋，并且?guī)椭R王“出主意想辦法”。由于燕昭王交給蘇秦的使命之一是要使齊國“西勞于宋”，因此在攻宋的過程中，蘇秦顯得比誰都熱心，比誰都關(guān)心齊王的利益。齊王也因此對蘇秦不再起疑心。

宋國在齊國的第三次進攻中終于陷落。宋國的滅亡引起了諸侯的一片恐慌，大家一致認為齊國對各國已構(gòu)成最大威脅。所以，齊國同秦國的友好也未能持續(xù)多久。在齊國攻下宋國后不久，三晉便說動秦國一起伐齊。燕國當然會積極參與其中。不過，從始至終燕國在蘇秦的建議下都保持著表面的沉默。即使在五國聯(lián)盟內(nèi)部，燕昭王也要解釋清楚：伐齊是大家的共同目的，燕國始終會參與其中，只是燕國必須表面上維持對齊的友好。燕國對于齊的示好，不僅對蘇秦在齊國的生存有利，也為聯(lián)軍下一步攻打齊國留下了一個隱蔽的方向。

五國聯(lián)軍的正式形成是在公元前284年，其標志是燕昭王悄悄趕到趙國同趙王會晤。聯(lián)軍由著名將領(lǐng)樂毅率領(lǐng)。樂毅是燕將，但此時的身份也已變成趙國人。蘇秦作為內(nèi)應(yīng)，當然會將齊國的設(shè)防情況悉數(shù)向樂毅匯報，這也可能是樂毅能順利拿下齊國的關(guān)鍵原因之一。蘇秦并且勸說齊王在燕國方向可以不必設(shè)防，以集中力量對付西線之敵，因為燕國是決不會反齊的。齊王竟相信了他，并按照他的建議去進行布防。這樣一來，戰(zhàn)爭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

公元前284年，樂毅率五國聯(lián)軍從燕國方向?qū)R國發(fā)起了猛烈的進攻，所到之處并沒遇到強力抵抗。樂毅在軍事戰(zhàn)線上的勝利，固然顯示出他出色的軍事指揮才能，但也與蘇秦的行間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所以樂毅在戰(zhàn)場上的節(jié)節(jié)勝利也同時宣告著蘇秦間諜身份的徹底暴露。齊王做夢也沒想到，長期以來，一直在身邊關(guān)心并幫助自己的人，竟是個最危險的敵人。蘇秦并沒有機會脫逃，齊王一直當他是左右手?；蛟S，這時的蘇秦也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在他看來，為了他所忠于的燕昭王，齊國的覆滅是最重要的。氣急敗壞的齊王立即對蘇秦施以車裂的重刑。積16年之心血，蘇秦在50多歲的時候，終于盼來了齊國的滅亡，同時也獻出了自己的一切。

蘇秦用16年的光陰和生命報答了燕昭王的知遇之恩。此外，蘇秦還用行動告訴我們，守諾，除了誠實之外，還需要勇敢和付出。而燕昭王呢，不知道他在慶祝勝利時，有沒有想念過蘇秦的笑容或者眼淚。

（摘自《文史天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