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明白我的孤獨

畢亮

李東亮又給父親老李斟了一杯高粱酒。

老李的眼瞳似給毒蟲咬過，猩紅。李東亮剛送走母親，哀樂還在耳畔蜂群般嗡嗡作響，他覺得父親的悲傷多少帶點表演性質(zhì)。李東亮從小就在父母聒噪的爭吵聲中長大，他們究竟為何事爭吵，他多少聽出點眉目，或許還有別的。坐飯桌旁，李東亮用指腹摸了摸油質(zhì)桌面細密的紋理，眼睛不眨地盯看衰老的父親。他很想問一句，爸，你年輕時的相好，那個中醫(yī)科鼻梁長滿雀斑的護士還在嗎？但他脫口而出的話不是心中所想。他說，爸，少喝點，媽已經(jīng)不在了，您可千萬別出什么事！

母親中風，在床上癱了三年多。

老李端茶倒水、洗身擦背、端屎端尿，侍候李東亮母親。老李是名中醫(yī)，他還自制中醫(yī)藥方，熬了大半年苦藥，給老伴喝。

李東亮母親病情時好時壞。

某次李東亮出差南京，接到母親電話，那邊含含糊糊說，你爸他……他要害我！李東亮習慣了母親因長期抑郁產(chǎn)生的妄想癥。母親也不是省油的燈，都病成這樣半身不遂了，還在跟父親戰(zhàn)斗死掐。事后，母親就徹底不能言語了，成了啞者。

母親死于深秋。

那個落葉飄零的黃昏，老李從廚房熱完飯菜回臥房，發(fā)現(xiàn)李東亮母親頸部套了一根皮帶，在藤條搖椅邊自縊身亡。那根生有毛邊、褪了皮面的棕色皮帶，老李一直留著，直到兒子從深圳趕回老家常德，聽過了他描述的死亡現(xiàn)場和見過了“兇器”，老李才將那條帶有邪氣的舊皮帶連同生活垃圾一齊扔進廢物處理站。

老李連干了兩杯高粱酒，嗆得直咳嗽。他的眼淚水在發(fā)皺的臉上流得稀巴爛，眼泡哭腫了。老李說，你媽寧愿尋死，也不想讓我好過，從前那點事都過去了，她就是放不下！外人若是曉得你媽的死法，還不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

李東亮盯著父親看了大半天，想象母親死亡前一刻可怕的場景，癱瘓在床的母親得懷有多大的決心，才能從床榻滾落到冰涼的磨石地板上，再像個戰(zhàn)士似的將那堆麻木的軀體蝸牛般挪往搖椅邊。他想，蝸行至搖椅那，起碼有1.5米的距離。李東亮說，媽她是不想拖累你！現(xiàn)在的結(jié)果，對媽、對我們也算是個解脫！

李東亮又說，爸，我不說、你不說，家里的事哪會傳外面去！話音剛落，那只矮腳黑貓躥跳到飯桌底下，側(cè)身蹭李東亮褲腿，昂頭豎耳不安地叫喚。老李朝黑貓猛踹了一腳，嘴里吐出一句臟話。黑貓蹬腿一閃，似枚移動的子彈，落木椅上。又一蹬，跳至飯桌中央，將父子倆的飯局攪黃了。

眼瞅餐桌，李東亮像是想起什么，指尖敲了兩下裝滿高粱酒的玻璃酒杯。他說，這貓是媽當初撿回家的吧，媽不在了，它孤零零的，也好，我?guī)ド钲冢綍r您有個伴！

他們辦完葬禮，不到一個月，老李就赴深圳隨兒子李東亮生活。

這個冬天，深圳冷得邪乎，寒流、霧霾間歇來襲。老李喂完蜷縮在墻角慵懶的黑貓，反復(fù)搓揉凍僵的雙手，揀起毛筆，練書法。

老李喜歡王羲之的字，平和自然、委婉含蓄。

呆兒子家，老李感覺到異樣，家里氣氛有點古怪和陰寒，像是陽光離開了很久。兒子李東亮在家時，手機似電臺熱線，也不是談?wù)?jīng)事，就是聊釣魚，什么海釣、野釣之類的。老李聽出丁點模樣——兒子是釣魚俱樂部副會長。李東亮手摸釣具跟別人扯釣魚攻略時，老李在兒子背后指指戳戳，嘀咕說，也不干點正經(jīng)事。

老李是個好清靜的人，他煩小區(qū)里那幫碎嘴的老頭、老太太，成天家長里短，扯鄰人亂七八糟的八卦。他寧愿枯站李東亮書房，練書法，或者悶坐書桌旁，翻閱《皇帝內(nèi)經(jīng)》、《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等中醫(yī)書籍。但書法也不能一天到晚練，總要歇上幾口氣。閑下來，老李盯著青灰的石硯發(fā)愣，感覺體內(nèi)的骨頭閑得快要生綠霉了。

老李想給自己找點事做，譬如抱孫子。

兒子李東亮是一家律師事務(wù)所的合伙人，兒媳汪琴管理兩家生產(chǎn)汽車配件的工廠。他們總是忙，要么上海、北京出差，要么早出晚歸，半個月、一個月他們也打不上幾個照面。眼看一年快過去，老李決定尋個時間跟兒子談?wù)?。想想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談什么呢，生兒育女的事，他插不上手、使不上勁。

半夜了，廳里沒開燈，老李枯坐沙發(fā)榻，聽著陽臺外面硬邦邦的風聲，等李東亮，等得手腳冰涼。正打盹時，鑰匙在鎖孔內(nèi)轉(zhuǎn)動的聲音將老李驚醒。

李東亮渾身煙味、酒氣，伴隨屋外逼人的寒氣出現(xiàn)在老李面前。

老李瞅著眼前晃動的黑影，覺得兒子有事。他說，汪琴呢？又說，東亮，有件事我得跟你談?wù)劊?/p>

噴出滿嘴濃重的酒氣，李東亮說，爸，嚇死我了你，也不開燈。都什么時候了，有事明天再說。

老李說，就三五分鐘，不耽誤你。

李東亮說，爸，是不是又夢見我媽了？你聽，廚房里那只貓在叫，它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老李說，談你的事，少扯那只貓。你是不是喝多了，滿嘴胡言亂語。

李東亮說，爸，你告訴我，媽到底怎么死的，我要聽真相！

老李說，你真喝多了。告訴我，今年多大了你？

李東亮左手捏成拳頭，捶打前額。他說，是喝得有點多。又說，爸，我多大，你比我更清楚！

老李說，我就要你告訴我！

扭頭，李東亮盯著靠墻的西門子冰箱的黑影看，眉頭緊蹙。黢黑的廳里，他們父子看不清彼此的臉。李東亮揚起雙手捂臉，邊搓揉邊說，爸，您是不是想抱孫子了！

老李也不否認，直截了當說，心里有數(shù)就好！

李東亮“嘿嘿”干笑，笑得奇奇怪怪的。老李看不見，沒在意。稍后老李站起身，擺了擺手，他說，不早了，休息！

深夜談話似乎沒起多大作用，李東亮照舊早出晚歸，絲毫看不到“造人”跡象。老李琢磨，得再想點法子。隔天老李心里有了主意，他跟李東亮說，一家人好長時間沒坐一塊吃頓像樣的飯。李東亮說，也是，那周末咱去巴蜀風吃川菜，或者上勝記吃海鮮。老李說，就在家吃，禮拜五晚上。

父子兩人約定好了時間。

老李心里擱著事，周五天不亮，他就醒了。披了件棉衣，老李靠窗邊，眼望窗外，木棉樹在呼嘯的風中搖晃，枝干、樹葉染了一層白霜。他聽到門外那只黑貓憂心忡忡的叫聲。洗漱后，老李出門晨練，打太極拳?；匚莩栽琰c，兒子兒媳已出門，老李給自己現(xiàn)磨了兩杯熱豆?jié){。攤開紙筆，潑墨，老李練起書法，反復(fù)書寫“惠風和暢”四個字，直到有了一幅滿意的。endprint

十點多，老李拎著蘑菇灰環(huán)保袋去超市購物買菜，豬腰子、韭菜、三文魚、洋蔥、雞蛋、海龜、海蛇。全是“助性”的食物。

回家老李在廚房忙活不停，將清洗干凈的海龜、海蛇塞進湯煲，取文火慢燉煲湯。中午，老李撥通兒子電話，交代他們記得回家吃夜飯。下午四點多鐘，老李切豬腰子、洋蔥，攪拌雞蛋，洗菜、擇菜，嘴里直念叨，豬腰子炒韭菜，清蒸三文魚，洋蔥炒雞蛋。

臨近飯點，左等右等兒子兒媳沒回來。飯菜冷了，兒子兒媳還是沒回家。老李的心也隨飯菜一起變得冰涼。那些精心烹制的菜肴原封不動擺餐桌中央。老李感覺到了累，心累，體內(nèi)的骨架快散了。躺床上歇，天空的顏色緩緩地由白變黑，老李還死獸般曲腿躺著。

不知到了幾點，老李聽到廳里有響動，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老李聽不清兒子兒媳細聲細氣談什么。老李猜他們應(yīng)該明白了他的用心。

咯吱一聲，房門被打開，李東亮進門坐床沿邊，拍了兩下被褥。他說，爸，睡了么？老李沉默，兩條腿在被褥內(nèi)挪了挪。李東亮說，爸，您準備的那些菜，我全看明白了，有件事我瞞了您，我有病，是不育癥。

老李的眼窩瞬間潮濕，哽咽著說，兒子，以后你忙你的，我再不管你們的閑事！

他們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問題。

半夜醒來時，李東亮聽到枕邊細碎壓抑的哭聲，是汪琴在哭。黑暗中，李東亮伸出手，指尖探汪琴的臉，濕滑、冰涼。他想起從前許多事，包括結(jié)婚登記前那個沒有月光的夜晚，他們無來由地抱頭痛哭。李東亮想講些安慰的話、暖心的話，但不知從何說起。沉思片刻，他伸直雙臂，緊緊箍住汪琴。

身體是熱的，李東亮卻感到了一陣刺骨的寒意。

哭聲止住。汪琴說，東亮，我們?yōu)槭裁窗讶兆舆^成這樣，沒想到吧你？！

李東亮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沉默不語。

汪琴說，婚禮那天，我以為我們會白頭到老，沒想過我們會有這么一天，變成熟悉的陌生人。

李東亮說，應(yīng)該是十年前吧，我相信永恒，現(xiàn)在不信了，根本不存在什么永恒。

汪琴說，東亮，真這么覺得你？還記得么你，剛來深圳那會兒，若是我加班回家晚了，你都會坐公交車來接我。不管多忙，每個月我們都會去大梅沙看海，或者去必勝客吃披薩。現(xiàn)在呢，一切都變了，你對我一點耐心也沒有，開車接我上下班你都嫌麻煩！

李東亮想接汪琴的話，講點什么。汪琴扯開李東亮箍緊她的手，翻身，背對李東亮。她說，睡吧，睡覺。

窗外刮著呼嘯的北風，樹葉摩挲的聲響傳至李東亮耳畔。他聽到了某種從鄰居家傳來的曖昧的細微響動。他想隔壁那對男女為何如此相愛。被褥里汪琴腸胃蠕動咕咕叫了兩聲。李東亮說，餓了么你，要不我去把我爸做的飯菜熱一熱??？

汪琴說，想吃么你？

李東亮其實不想，但他說，想，我也餓了。

爬起床，李東亮穿上棉袍，熱菜、熱飯，看著父親做的豬腰子炒韭菜、清蒸三文魚、洋蔥炒雞蛋，海龜、海蛇煲的湯，李東亮忍不住苦笑。

李東亮和汪琴面對面坐著，他們埋頭默默吃飯。昂起頭，李東亮盯著豬腰子炒韭菜看了一小會兒，他說，我們多久沒做愛了？

汪琴說，忘了，上次是什么時候，還記得么你！

李東亮說，誰還把這點事放心上，你忙，我也忙。過去不那么忙時，你總是對我冷嘲熱諷，說我這不好那不好，我鉚足勁奔跑，掙房子車子?，F(xiàn)在，習慣了這種生活的速度和節(jié)奏，我害怕停下來、害怕歇上一口氣，醒來就掉隊了！

汪琴說，以前剛來深圳的時候，日子苦是苦點，但我們過得挺好！我是說我們的關(guān)系，不像現(xiàn)在。

李東亮說，讓你回到過去，愿意么你？

汪琴說，我們誰都回不去了。

李東亮說，怪只怪你貪欲太多，當初我們就不該來深圳！

汪琴說，可我也不想呆在老家，一眼就能看到退休時的模樣，那種生活，看不到一丁點成長的可能性，太可怕了。來深圳，我不后悔！

李東亮想講一句什么話，突然又忘了。

他們繼續(xù)埋頭吃飯。也沒吃多少，他們撂了碗筷，回臥房歇。被窩內(nèi)尚有余溫，李東亮說，要不要來一次？汪琴說，來吧！拉開床頭柜抽屜，李東亮取出一盒杜蕾斯安全套，摸出一枚。做完愛，他們舒服地躺著，想再聊點什么，卻都沒開口。屋外北風呼嘯的聲音似野獸吼叫，他們在怒吼聲中沉沉睡去。

清早李東亮醒來時，汪琴側(cè)身盯著他，眼窩潮濕。她說，昨天有件重要的事忘了告訴你。

李東亮說，什么事？

汪琴說，若是你在外面喜歡上了別的女人，早點告訴我。

李東亮感覺有根梆硬的針尖刺痛了他。他想起過去初來深圳，有那么一段時間，每天起床和臨睡前他對汪琴講過的甜言蜜語，“你是我在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人！”那時汪琴說，再過幾十年，我們老了，還會接吻嗎？李東亮說，會吧！汪琴將指尖溫柔地掐入他背脊的肉中，呵著甜蜜的氣息說，那我要咬掉你的假牙！

那是一段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時光。

兒子李東亮的不育癥成了老李的心病。

天氣越來越冷。那只心事重重的黑貓凍得團成一圈，一天到晚冬眠似的窩在電暖爐旁。老李有了心病，沒了心情練書法。

又是一個陰天。

老李去了趟藥店抓中藥，川■、車前子、淫羊藿、土茯苓、蜈蚣、蛇床子、炒當歸等，拎了一大包。返程，老李專門去超市購了熬中藥的瓦罐?；丶宜拖此帲舅?，一會兒工夫，整個屋子彌漫一股苦藥味。

待煎好中藥，老李將藥湯涼瓷碗內(nèi)。瞥了眼要死不活的黑貓，老李弓身收拾屋子，拿抹布擦桌子、椅子、平板電視機，靠墻的西門子電冰箱，洗拖把拖客廳的瓷磚地板。

弄完客廳，老李拎了塊抹布，走進兒子臥房，清理套垃圾桶內(nèi)的黑色塑料袋，他瞧見一枚杜蕾斯安全套包裝紙。老李瞪大眼睛，揉了下眉骨，又仔細瞅了兩眼。老李什么都明白了。兒子李東亮又在敷衍他、騙他。踅回廚房，老李將熬中藥的瓦罐，連同煎好的藥湯，一齊扔進了黑色垃圾袋。endprint

一整天，老李氣鼓鼓的，臉色跟窗外的天空一樣陰沉。

兒子回屋時，老李怒氣未消。本來老李想發(fā)火，瞅見兒子疲憊、憔悴的面孔，他將怒火吞入肚內(nèi)。老李尾隨兒子進了臥房，指著垃圾桶說，我都看到了！

李東亮說，看到什么？剛才我在門外聽到你打電話，進門你就把電話掛了。你跟誰在打電話？李東亮很想提那個中醫(yī)科鼻梁長滿雀斑的護士，但他忍住了。

老李噤聲，臉熱得發(fā)燙。

父子彼此沉默了片刻。老李說，我一把年紀了，你還騙我，你就不能對我講點實話。

李東亮說，實話，你跟我講實話了嗎？黑貓在他們父子身邊來回踱步，不安地叫喚。貓眼帶著邪氣不時地乜斜李東亮和老李。李東亮看老李的目光似黑暗中的貓頭鷹。他說，爸，你看，這只貓在叫喚什么，它是不是看到了不該看的事。

老李從頭到腳打量兒子，似看一個陌生人。他說，難怪你媽說你不是我兒子！趕緊又說，春天就要到了，你清楚貓在叫什么。

李東亮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漲得通紅。他很少看到老年人這副沮喪的模樣。軟了語氣，他說，爸，那我把實話告訴你。李東亮并沒開口，只是用手捂住臉，重重地嘆了口氣。

老李說，實話，你說？

李東亮說，現(xiàn)在我們不想要孩子。

老李說，你媽去了，我就這么一點念想！

矮下頭，李東亮說，有些事現(xiàn)在不好講。

老李目視兒子的眼睛，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那種古怪的氣氛和寒意又籠罩到他身旁。他說，沒猜錯的話，你們是不是在鬧矛盾。我跟你媽吵了一輩子，還不是過來了。你們大學就在一起處朋友，畢業(yè)后又攜手并肩闖深圳，在一起不容易，你們要珍惜這段感情。

李東亮把頭埋得更低了。

老李說，我不清楚你倆現(xiàn)在是誰的問題，老話怎么講，一個巴掌拍不響，肯定不是哪一個人的問題。夫妻之間遇到麻煩，要多溝通，不能眼睛只盯著缺點看。就拿中醫(yī)來講，人身體內(nèi)的病毒，你要把它當成一個整體對待，要講究平衡、和諧，出了問題，不能像西醫(yī)做外科手術(shù)那樣，說切掉就切掉。我跟你媽之間也有矛盾，有些事你大概都清楚。

李東亮說，中醫(yī)科的那個護士現(xiàn)在哪里？

老李的臉又漲紅了。他將視線轉(zhuǎn)移至印度象牙白墻面掛的婚紗照上，停了兩秒，他說，不清楚。

李東亮感覺父親應(yīng)該知道，但他沒繼續(xù)追問，只是盯著父親眉間的位置看。他猜父親瞞了他遠不止這一件事。稍后他說，爸，你和我媽是不是還有事瞞我？

等待李東亮的是父親老李靜夜般的沉默。

半夜，他們又醒了。這個古怪寒冷的冬天，他們輪換失眠。醒來的那個人，會扯醒另外一個人，臥床聊天。

李東亮反扣雙手，掌心墊后腦勺下。他說，汪琴，我不想瞞你了！

汪琴說，她是誰？

李東亮想起女孩笑時露出兩個酒窩傻傻的模樣，還想起中秋節(jié)前他們在滿記吃甜品，女孩遞給他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我希望成為你微笑的理由，做你生命中的那個獨一無二的女孩！”李東亮說，她讓我有做回少年的感覺。

汪琴說，真的么，我也瞞了你。

李東亮說，就是上次你說打錯電話的那個鬼佬吧。你們做愛了？

汪琴說，我不想談這個。

李東亮說，我已經(jīng)清楚答案了。他對你是真心的么？

汪琴說，他對我比你對我有耐心！自從你迷上了釣魚，你對釣魚俱樂部的釣友也比對我好。你想想你去海釣，呆海上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大風大浪暴風驟雨也趕不走你。你就用幾瓶礦泉水對付你饑餓的胃，你知道你的樣子像什么嗎？

李東亮說，像什么？

汪琴說，陰冷的殺手，閻王殿的生死判官。

李東亮莫名地想起父親老李，后背襲來一陣深深的寒意。他說，汪琴，你不明白我的孤獨！

汪琴說，我確實不明白。你這么迷戀釣魚，那女孩能理解你么？

女孩就是李東亮在釣魚俱樂部認識的釣友。李東亮想起他跟女孩去大梅沙，站在許愿塔前，女孩雙手合十，閉眼，默默許愿。有點咸味的海風吹在他們身上。女孩睜開眼，深呼吸，她說，愿望許完了！李東亮說，什么愿望？女孩說，講出來就不靈了！又說，真想聽你？李東亮看著女孩窄窄的額頭微笑。女孩說，我想每天睡覺醒來時，你就躺在我身邊！你能幫我實現(xiàn)這個愿望么？ 李東亮沒給她答案。當時他聽到了怒海濁浪翻涌的聲音。

突然，汪琴又說，東亮，那個女孩是不是你在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人？

打了兩個哈欠，李東亮眼望窗外沉沉的黑夜，蠕動嘴唇，沒說話。他選擇了沉默。稍后，李東亮像是想起什么，他說，若是我中風癱瘓了，你會不會一直照顧我？

汪琴說，大概會吧！

李東亮說，不是照顧一天兩天，而是三年五年，甚至更長。你盼不到明天、看不到希望，就像夜行時跌入枯井，會感到極度的絕望。

汪琴說，若是在從前，我會直截了當告訴你答案，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今天，我得考慮考慮，想一想，再告訴你答案。

李東亮說，現(xiàn)在你知道我愛上了別的女人，那你還會照顧我么？

汪琴說，真有那么一天，熬不下去了，我會袖手旁觀，看著你生褥瘡，看著你的身體、臟器一天天在床上腐爛。

李東亮說，那你還不如殺了我！

汪琴說，絕不能太便宜你！若換作是我中風癱瘓，你會怎么做？

李東亮閉目，幽幽地說，我不知道。要是我中風了，我會選擇自殺，不拖累你，你要知道我愛你！當然，若是我恨死了你，也會選擇自殺，我要讓你內(nèi)疚、負罪一輩子！

李東亮又說，今天談這些，還有什么意義，我們都已經(jīng)走在平行線上，沒辦法再走到一起。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是繼續(xù)在人前假裝恩愛，還是各自放手，尋找新的生活。

汪琴說，我實在不想再裝下去，太累了。當初來深圳時，我真沒想過我們會有這么一天。

李東亮說，我也沒想到，但我曾經(jīng)真的愛過你！

汪琴說，這句話，也是我想對你講的。

他們冷靜地談完了心中所想。黑暗中，他們緊緊抱住對方，壓低聲音凄厲地哭嚎，類似領(lǐng)結(jié)婚證前的那個夜晚。但如今他們的哭聲充滿了滄桑。

那個孤寒的夜里，老李側(cè)臥床榻，聽到了兒子兒媳奇怪的哭聲。老李爬起床，輕手輕腳移步，站兒子臥房門外，舉起手，預(yù)備敲門。

最終，老李忍住了。

翌日清晨，老李頂著刺骨的烈風，攜帶那幅字“惠風和暢”出了門，他想去找一家裝裱店，拿畫框?qū)⒛欠竹哑饋恚瑨炖顤|亮臥房雙人床背后的墻上。

老李尋到了裝裱店。

返回小區(qū)，老李在電梯口候梯時，遇到兒子兒媳，他們一人拎一只帶滾軸的行李箱。老李察覺到了異狀。李東亮瞟了父親老李一眼，沒說話，視線挪到門廊旁的闊葉植物盆栽的綠色葉片上。兒媳汪琴說，爸，我去土耳其出趟差，得有段時間才能回來！

他們跟老李打了個照面，匆匆走了。

走進家門，老李擱下裝裱好的字，徑直去了兒子臥房。臥房的擺設(shè)跟往常一樣，沒什么變化和異樣。攏近梳妝臺，老李撐開紅木衣柜滑道門，里頭衣物堆得爛七八糟，柜內(nèi)一片狼藉。老李發(fā)現(xiàn)兒媳汪琴的內(nèi)衣、襯衣、裙子、風衣不見了，剩下的，只有兒子的CK內(nèi)褲、燈芯絨襯衣、黑色西裝、駝色皮夾克等衣物。

老李想轉(zhuǎn)身，跑出門追兒子，但他站那沒動，眼睛盯著墻角兒子的釣魚裝備看?？蛷d又傳來黑貓怪里怪氣的叫聲。老李回憶起一些事，覺得兒子李東亮不像他是對的。

責任編輯 楚 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