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窗里的時光

潘曉峰

如果是夜晚，如果是晴朗的天，拉開書桌前的簾子推開窗，探出頭就可以看到夜空里散布閃爍的明星。有月亮?xí)r，能看到月亮浮在墨藍(lán)色潔凈夜空中亮得溢出銀光。星月的光芒，沒有煙塵，純粹的璀璨，一亮一閃，或是偶爾飄過一縷微云，安靜中最炫目的繁華，讓人的心，望著望著，就滿滿的，望著望著，又空空的。臥房里有這么一扇可以看到天空與遠(yuǎn)方的窗，真好。而窗下，再有一張書桌，平日工作、看書寫字，倦了就抬頭看看窗外。周末或假日里，常常在書窗前一坐就是一天，有時就是這樣，看著窗外明亮的陽光，樹叢的投影，一直到暮色四合，淡月初升。

臥室里是需要一張書桌的。身體可以在床上休息睡眠，心靈的休憩卻需要一張書桌。也許是習(xí)慣了，晚上回到臥室，有一張書桌在等著我，讓我在桌前坐下來看一會兒書，記一會兒日記，有時就是什么都不做，只是靜靜坐一會兒，看看窗外，似乎就能沉淀一天里所有塵囂和疲憊。

小時候書桌的用處只是寫作業(yè)。最早的書桌在外婆家客廳臨窗一角，窗外有一條高墻與主屋隔起的小巷，外婆在巷內(nèi)種滿了花，撐一座絲瓜架。每年春天，架子上就蔓延開絲瓜翠綠的葉子，黃色小花一朵一朵開放，綠意盈盈，是春天里的一幅畫。而這時的窗，就猶如窗外那幅畫的畫框了。

讀小學(xué)一年級時，要夠得著書桌，還得在椅子上再墊上一塊小木椅子。每次做完算術(shù)題等父親檢查，或者父親教我做題目時，都是我最緊張惶恐的時候。記得有一次，父親還沒講解完，我聽見院子里伙伴們來找我玩的嬉笑聲和腳步聲，心怦怦直跳，又想出去玩，又害怕父親知道我還沒把作業(yè)完成好會責(zé)罵我。

童年的書桌因為這樣的緊張而令我記憶深刻。還有一次和小伙伴們捉迷藏，我偷偷躲在書桌下方中間的空隙里，然后拉上椅子擋住自己。他們都找不到我，而我因為躲在那樣一個角落，看到了找不到我正團團轉(zhuǎn)的小伙伴，陽光透過玻璃窗在紅色方磚上劃下一道道光影，我一個人，似乎找到一個遺世觀望的位置，感到一種神秘的快樂，仿佛黑夜里深藏一顆未名的星閃爍頑皮慧黠的光芒。

小學(xué)二年級我們從外婆家搬出來，住到父親單位的宿舍樓。那時宿舍樓都沒有安裝鐵窗。我的臥房連著陽臺，書桌朝窗戶的方向，能夠望到遠(yuǎn)處晉江上的泉州大橋。那時書桌就是完全屬于我的天地了，還有書桌前一框美麗的窗。我開始喜歡裝飾書桌和一扇木格窗。從小就喜歡各種美麗的盒子，叔叔阿姨從香港買來繪著美麗少女的筆盒送給我，就立起來擺在書桌上。

以前的書桌上都墊一塊玻璃，玻璃下面壓著老照片、明信片之類紀(jì)念性卡片。記憶最深的是當(dāng)時表姐家桌玻璃下壓著的那一枚香山紅葉做成的書簽。紅葉輪廓清晰秀美，顏色灼灼，配上一旁娟秀的鋼筆字，帶著一股有故事的氣息與神秘。我一直沒有得到那么靜美的一枚紅葉書簽，讀書到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在我的桌玻璃下壓了一張字，是《紅樓夢》中一副對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亦文章。父親的教誨，當(dāng)時的我只隱約懂得要多讀書，學(xué)問都從書里來的。

孩童時特別鐘情帶流蘇的飾品，有一年的生日禮物就是這樣一串帶紫色流蘇的繡品，繡著花朵與鳥雀，流動古意。我把它掛在書窗上。每當(dāng)江風(fēng)吹來，紫色流蘇隨風(fēng)的方向紛揚起，紛揚起少年時對遠(yuǎn)方的向往對未來的夢。裝飾書窗的還有風(fēng)鈴，小樓外就是流向晉江的一條小河，拉開窗簾推開木格窗，遠(yuǎn)處江風(fēng)一陣一陣徐徐吹來，好似少年長長遠(yuǎn)遠(yuǎn)的惆悵，吹也吹不盡似的。風(fēng)鈴叮鐺，點綴枯燥青澀的學(xué)生時代的也許就是這一些簡單的浪漫吧。從小樓搬出來住到市中心又是十年，聽說現(xiàn)在站在小樓上看不到遠(yuǎn)處的大橋了，擋住視線的除了防盜鐵欄，還有林立的高樓。我不禁慶幸，自己在童年與少年里都能透過那扇沒有遮擋的木格窗望到闊闊遼遠(yuǎn)的江天。

如果書桌是讓靈魂休憩的凈土，那書桌前的窗，就是讓靈魂遠(yuǎn)游的一扇門。窗外的風(fēng)景再怎么遼闊秀美，日復(fù)一日也是平凡的，說來還需要窗里邊的人用心去領(lǐng)受。夢想中的書窗是紫花綠葉的藤蘿鑲成的畫框，藤葉如簾，紫花如穗，裝點窗外白墻，蔓延開半壁清涼陰潤的綠意。若窗外有庭院，可以栽種一株玉蘭，木棉，或丁香，花樹掩映，陽光下碎光搖曳，月色里白花如玉。

臥室里真的需要一張書桌的，和書桌前一扇窗。我喜歡現(xiàn)在這塊書桌，是父母結(jié)婚時訂做的朱漆木桌，樣式老舊了，但卻是熟悉、厚重，讓人安心。書桌上放幾本?？吹臅?，一座透明筆筒，筆筒底部晶瑩的液體里有許多顏色鮮亮的五彩珠和紗花，每當(dāng)陽光透過紫色窗簾照進來，透明筆筒就顯得分外美麗。窗外，是綠綠濃蔭，靜靜坐著時，能看到露臺上飛來鳥雀，又匆匆飛走，這樣的時光，讓人微笑。

小時候父親教我讀唐詩，唐詩里那一顆顆詩心的瑩潤光華，或遠(yuǎn)遁悠然的自然風(fēng)流，在童稚腦海中閃爍渺遠(yuǎn)的美意，一如星空里的星。但有一種鏡像卻深深烙印在我心底。那是丘為《尋西山隱者不遇》中的一句詩：“草色新雨中，松聲晚窗里?！辈恢罏槭裁矗⌒〉男膶@“松聲”，“晚窗”，產(chǎn)生了無限遐想。想象那是一片怎樣幽深古意的松林，晚風(fēng)從山那邊吹拂而來，松聲如浪，一浪接著一浪從遠(yuǎn)而近，一如海潮流涌過松林竹屋的窗。當(dāng)天色向晚，竹窗里原是怎樣的人兒？去了哪兒？在后來的歲月里我就一直想象著有那樣一扇窗，窗外是蒼蒼松林，陪伴書窗里幽隱的人兒。

后來讀楊萬里的“梅子流酸濺齒牙，芭蕉分綠上窗紗?！绷硪环N窗外的景致淡淡地被描畫出來，那是夏意盈盈的綠窗。若是雨天，在綠窗里聽雨打芭蕉，又是怎樣一種驚心的美意？原來點綴書窗的，不僅可以有松林的蒼茫，還有芭蕉綠影，翠竹清響。只是這些都只存在于古典詩詞中的園林景致里，對于每一個住在淺窄屋宇內(nèi)的現(xiàn)代人來說，似乎是遙遠(yuǎn)不真切的。

不禁想起一位生長于江南的女友，就善于裝飾書窗外的風(fēng)景。她住躍層房子，七樓與頂樓都有大面積的室外空間，她在七樓的大露臺上圍起幾個花圃和盆栽，種了芭蕉、翠竹、梅花……一些在江南常見的花木。她的居室落地窗，就正對著這一片樓頂花園。她說，她在窗內(nèi)，就可以看蓮花開落，聽風(fēng)搖翠竹，雨打芭蕉。這樣的景致，光是聽著就讓人向往、歡喜。其實不必在古意通幽的庭院，不必在回環(huán)曲折的園林，在城市里，在平常屋宇內(nèi)，也可以有這樣古雅怡人的情致的。閩南溫?zé)岫嘤甑乃募纠铮幢愦巴庵挥幸恍》铰杜_，在花盆里種幾株三角梅或龍吐珠、常青藤、朱槿一些好養(yǎng)又善牽藤的花木，也可以享受到那“分綠上窗紗”的悠然雅趣。三角梅和朱槿的花都甚是艷麗，若是雨后，更可以領(lǐng)略落紅被雨打風(fēng)吹去的淡淡幽情。

而我此刻，坐在書桌前，窗外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夜色里看不到簌簌而下的雨線，但聽那雨聲，就仿佛眼前掛著晶瑩的雨簾。雨不大，就這么“滴嗒滴嗒滴嗒”落下來，落在水泥路面上，琉璃屋瓦上，刺桐樹葉上，于清寂之夜傳響疏落的單音。往窗外望，雨絲霪浸了街燈磨沙質(zhì)感的光輝，隨著馬路婉轉(zhuǎn)曲折的弧度延展幻彩流光。夜雨將夜洗靜了，坐在書窗前的時光似乎停滯了，人的心在那隱遁的片刻間緩緩舒展，恍若幽然開放的如玉白花。

有一年暑假房間重新裝修，于是把書桌搬到靠著客廳的東窗下。每天坐在東窗下工作、閱讀。暑假里，坐在東窗旁寫字，讓清晨陽光披灑身上。窗外，樹影隨風(fēng)搖曳，一片片新生的綠葉互相輕輕拍響，風(fēng)里隱隱飄來淡香。那是玉蘭花的香。窗外不遠(yuǎn)有一株五樓高的玉蘭樹，當(dāng)夏天的味道日漸在空氣中浮游，天氣晴熱時，玉蘭樹上的翠綠花苞一朵一朵開了。幼嫩的綠衣褪去，花瓣幽幽地?fù)u曳在風(fēng)里。象牙白的花色，藏在一樹鮮綠的闊葉里。幽微的花香恍如游絲，一縷一縷夾藏在陽光漫漫的風(fēng)里。玉蘭的香與色，都是隱淡的，帶著羞澀與一絲惶恐。生怕被人驚擾了她遺世的美，只有你靜靜的，空寂著心，站在窗下，那香才悄悄來與你相遇。

空閑時坐在東窗下畫一張又一張卡片小畫，不知不覺，窗外淡淡流淌的竟已是秋光了。最喜歡那樣的時光，大大書案上，一字排開繽紛絢麗的七彩鉛筆，白瓷瓶與香盞里養(yǎng)著茉莉；裁剪下彩色卡紙、選圖、勾勒、上彩，一張張小畫里的生命就這樣，在秋的況味中飄然而來。于是光陰，也就這樣在一種沉溺的快樂中被遺忘。原來讀書、寫字、繪畫都是可以讓人沉浸其中而忘記時間的。

元人張可久有一曲小令《山中書事》，讀開頭一句“興亡千古繁華夢，詩眼倦天涯”，腦海中會情不自禁地想象詩人那一雙眼睛。閱盡千帆，讀倦詩書。胸壑中跌宕的那千古家國夢，也許就在他掩卷那一瞬間，和書窗外松林里的一枚松果一起跌落，夢碎。眼中倦，心中倦。這倦里，是經(jīng)歷人生盛宴后的靜默，是行走生命濃艷后的淡泊，這倦里，通透著清明，這倦里，有曠達(dá)的微笑?！皵?shù)間茅舍，藏書萬卷，投老村家”，松花釀酒，春水煎茶，他的窗外，即是天涯。

我時常想象著那“滿園金粉落松花”的松窗春景，只是我的書窗外，沒有松林。有的是一排假檳榔樹，颯颯闊葉已經(jīng)高過我的窗了。時節(jié)入秋，假檳榔樹上會盛開金黃色的花，節(jié)如藤垂如穗，在秋風(fēng)里飄飄揚揚，吹拂著季節(jié)與花木之間的盟誓。有一回當(dāng)我拉開窗簾，就這樣看到一大朵金色花穗從樹干上凋落，在午后懨懨秋陽里，坦躺著。一剎間，當(dāng)秋風(fēng)淡淡掃過，落葉紛起，一種季節(jié)的倦意拂面而來，帶著末世的零落感，又是極清新凈淡的一縷氣息。我想不管塵世如何喧囂紛繁，虛名耀目都是一時幻象。而自然的風(fēng)霜雨露，花木星云，才是永恒靈動著的美。也是它們，會和謹(jǐn)守四季盟約一樣的，謹(jǐn)守著、裝點著每個人書窗外的風(fēng)景，陪伴每個讀書人書窗里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