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段方

經(jīng)受酷暑，經(jīng)歷寒冬，日子在指尖滑過，歲月在一晃一晃地離去，老屋，我那祖輩棲居過的屋，它，老了。

老屋越往后，如端坐夕陽里的老漢，嘴里銜著一管竹煙管，更加沉默不語。當我們因生活的忙碌暫離了它，老屋顯得寂寞；當我們?yōu)榱藟粝攵x別老屋，它顯得孤寂。老屋傷感過，需要撫慰，誰和它說上一陣悄悄話，它也會有所感應。我們這些遠離了家的游子，定會選擇某個中秋探家，月餅香了，皓月圓了。騰空的炮竹震落了老屋的積塵和寂寞，老久沒有裊裊升起的炊煙升騰了，包谷米酒彌漫了老屋，讓我們醉在團聚中。更有那親人相約歡喜度過的除夕，吃過團圓飯，在老屋上的挑枋上掛幾盞紅燈籠，老屋的心圓了，臉亮堂了。彼此間，那長一句短一句的貼心話，那夢想和藍圖都一一道來。那一個個走南闖北的打工故事，讓老屋無法入睡，聽者聽著，老屋情不自禁地微笑，微笑中的老屋年輕了。

爺爺?shù)臓敔斀ㄔ炝诉@棟木房子，木房子坐北朝南，緊挨木屋的左側，也是一棟木房子，這是大爺爺?shù)募?，老屋對面的木房子是力齋爺爺?shù)募?。三棟木房相擁而立，就是一個院落。假如風從比較殷實的立齋爺家那邊次第飄來，他家炒椒的氣味就會讓幾棟房子里的人嗆得咳嗽聲此起彼伏，也有那大爺爺家打牙祭的肉香，使缺衣少食的我們饞得口水直冒。

童年的我是在饑餓中度過的，但也有樂趣。冬天，雪被子蓋下來，大人們終于有了一點清閑，幾棟木房子中的娃娃們就會被文伯的故事拉扯去了他家。火坑中的一個大柴篼燃起滿屋溫暖，幾條長板凳擠滿豎耳睜眼的孩子，聽飽了故事的我們至天黑也不愿歸家。

老屋也曾年輕也曾風華正茂。當年的太爺爺們從山上茂密的林中選取上等的杉木椿木，修建了這棟木屋。簇新的木屋，杉木立柱，椿木挑枋，青石磉凳。那瓦灰色的木樓英姿颯爽。我那勤勞的太爺爺在嗩吶與炮竹聲中，迎娶了太婆婆。當太爺爺掀開一個嬌美賢惠女子紅蓋頭的那一刻，這畫面是如此美輪美奐。此后一代代人在木樓里降生成長。老屋是在歲月中快步走過來的，老屋是一個育嬰園，園中延續(xù)著段姓香火，見證著生命的旺盛與隕落。

屋哪有不老之理，木屋在聽風中老了一點，在雨打中老了一點，在雷響中老了一點，在經(jīng)霜中在雪蓋中，它，老了。風一次次撼過，老屋雖然斜了身子，但還是定在那里；雨一陣陣潑過，老屋那簇新光亮的板壁暗淡了留下雨痕刷溝。霜寒過毒日射過，老屋那一面面天衣無縫的板壁難免稀牙露齒，但這塊木板與那塊木板還緊緊相抱，如久別的情人。

老屋何嘗不是一位著述頗豐的筆人，它的某一頁正記錄著我那姑婆們離開木屋遠走他鄉(xiāng)離爹別娘時情和淚催生的哭嫁歌，木屋里一枝枝青春靚麗的花朵飄去了遠方。老屋何嘗不是一部默默錄著家世村史的錄音機。在那饑苦的歲月，我太爺爺身染重疾，為了不拖累家人，他在家人都外出勞作的時候，艱難地從病床上爬下地，又艱難地將繩子套上勃頸。還有我那久病的奶奶被病痛折磨得晝夜難眠，呻吟聲喚醒日頭響落星月。更有我爺爺身上長著毒瘡背花，為了生計，母親幫著在他毒瘡上蓋一只瓷碗，用繩子系著，他強忍著奇痛在勞累回家的椅子上有了從牙縫中顫出的呻吟。這棟老屋中發(fā)生了什么，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老屋三天三夜也述說不完。這個土苗漢雜居的山寨，它的過去和現(xiàn)在，老屋一清二楚，它是目睹者見證者，它什么都想說，什么都銘記心中。

老屋在近百年迎來送往中，飽經(jīng)滄桑，到后來它越發(fā)沉默了。它聞風吹草動，它經(jīng)大風大浪，微風撫摸它，大風呼喊它，狂風想吹折它，它不倒，就是不倒。那每一根立柱，每一塊連枋，都相互咬得緊緊的，用那堅韌的力抗擊著每一潑雨，每一陣風，每一次熱，每一場寒。

我對老屋懷有一腔感恩，一份敬意，還有一片愧疚。俗話說兒大分家，樹大分叉。就在當下二十年里，老屋的左右，后面，又搭上了續(xù)接了一小間一小間房子，那是老屋分娩的兒女。老屋在老中有了新意，它那深褐色的服飾上又添上新彩。但老屋顯得古怪拖沓和臃腫。我們這一代人丁的興旺，使老屋擁擠不堪，原本從老屋屋頂升起的一股裊裊炊煙，已變成幾股一大片。我已經(jīng)有四口小家，住在老屋靠左的一小間房中，妻子還算精明，她把幾樣家具和一架木床見縫插針擠放，人行走的空間有限得很，稍不留意一家老小就會摩擦了身子。那時我們年輕，擠算不了什么，苦累算不了什么，我們憧憬未來，我們遇上了好時代。木柜上屬于我的床鋪，多少個不眠之夜，在一盞燈下，我沉醉于書香世界。多少次雄雞啼醒了和衣而躺的我，我疲倦我欣慰。

老屋老了，它走完了一生。兩千年初，隨著我小弟新房的落成，最后一間老屋也消失在我們視野里。老屋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它無疾而終。取而代之的洋樓，高大寬敞。這散發(fā)著鋼鐵水泥氣息的房子讓我欣喜中滋生了愁緒，我每每懷念老屋，它的形它的影，風吹它的每一聲響，日曬它的每一回應，都耳熟能詳，仿佛我與它能共疼痛，共體察歲月的流逝。

老屋不會消逝，是的，永遠都不會。老屋鐫刻在我生命里，那陪我走過泥濘的老屋，知我寒曉我暖的老屋，它高高大大站立在那里，是我人生中也是山寨上最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