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些事

當時間的河道漸漸平淡，一些記憶便慢慢地離之而去。然而，那些溫暖而明亮、清晰而感悟的記憶，無論時間過了多久，延伸多久，也總是揮之不去，也總是難以忘懷。

1978年12月22日，我只身離家，身被綠色軍裝，懷揣著一顆對理想執(zhí)著追求的心，遠行來到了部隊，行走在能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這塊沃土上，那時還不滿18歲。

身處軍營中的我，已歷經(jīng)了一周緊張而艱苦的新兵訓練。

新兵進行的隊列訓練，練的是耐力，耗的是時間，換來的是汗水與熬累。一天操練下來，身體透支得厲害，感到整個身軀疲憊不堪，恨不得每頓晚飯都不吃，立刻上床睡覺，好讓疲倦的肢體得到恢復。只有那時，躺在通鋪上，睡在被窩里，感受暖洋洋，我的行為才是自由自在的，心緒才會輕松、平和……這一切的一切，只有在安靜的獨唱中，才能將訓練的壓力、苦惱，毫無掩飾地釋放出來，使疲憊的身心得以安慰，這種靜謐的洗滌猶如回歸大自然，確實能撫慰人、啟迪人、感染人，使人從疲累走向輕松，從浮躁走向?qū)庫o，從煩惱走向快樂。

訓練的進程總是伴隨著時間的流淌而越過。今天是星期六，按規(guī)定，明天就是休息日。這也是我們抵達部隊后，過的第一個休息日，大家心里別提多亢奮了。因為一周的軍訓把大家練得太辛苦了，是到了該歇歇的時候。下午，我們的班長按照新兵連的統(tǒng)一部署，不再安排新訓科目，只是將一周來所練項目，整體拉練一遍。此時松弛的大家，臉蛋上不時地泛著點微微的紅暈，不像往日，神態(tài)緊張、恍惚，愁眉苦臉。當然，也沒有因為某種因素的存在而放縱、隨便，使動作變形、不規(guī)，相反地卻更加用心、專注、在乎每個動作是否高質(zhì)量的完成。

艱辛的勞動和汗水的付出，帶來是喜悅，是成功。隨著班長的一聲口令，大家的動作、軍姿，規(guī)范、到位、威武、灑脫，聲音整齊、干脆、有力。特別是從隊伍中發(fā)出的那齊刷刷的腳步聲，猶如樂團擊打的鼓點聲，整齊劃一，蕩漾開來，那一片片音色的漣漪，陣陣地回蕩在天際間，悠揚、動聽。這特有的軍人步伐聲，對于每一位當過兵的人，都會有一種特有的魅力。因為出操、訓練、吃飯……每日每天都在整齊如一的腳步聲中行進，故而那是軍人的一種協(xié)調(diào)、一種默契、一份堅定！我也同樣的在這默默的行進中，精心揣摩，體會著。雖然它是一種無語聲響，但確是以山的雄姿，海的氣派，風的力量，雷的威嚴，把中國軍人的光輝形象，推向世界，震驚世人！

冬天的夕陽一般來得比較早，和往日一樣的燦爛晚霞，帶著一絲溫柔將天邊染成了鐵銹紅，映照著整個訓練基地，就連天空中偶爾飄過的白色云朵也變成了緋色杏花。由此我們的訓練也在天空的灰裙之下，拉上了帷幕。

隊伍解散后，我有意識地將棉帽摘下，用手擦了擦前額上的汗，拿著帽子，直奔營區(qū)的宿舍，想多爭取點時間，準備今天晚上班務(wù)會的專題發(fā)言。

專題發(fā)言的內(nèi)容在上午的訓練課上，班長就布置了——“我為什么要穿這身綠軍裝？”這道題目，主題明確，思路開闊，可從不同的角度分別闡述。當然，想要論述得準確、透徹，讓人心服口服，是件不容易的事；想要讓人佩服你，更是件難事。而一個曾當過代課教師的我，似乎看到了自己這種能力和水平的存在，不敢說在全班穩(wěn)獲第一，但確保前三名是不成問題的。不過，眼下尤其重要的是認真準備，選準切入點，找對論點，各個擊破。

于是，回到營區(qū)宿舍的我，趕緊將帽子擺好，腰帶放好，在自己的床邊坐下，利用晚飯前的一個小時，思考晚上的發(fā)言內(nèi)容。

我不停地思索著，整個人沉浸在苦思冥想之中，一會兒為腦中所想出的內(nèi)容而感嘆，認為此觀點新鮮、生動，有說服力；一會兒又搖搖頭，心存疑慮，認為這條、那句文字表達缺乏潤色度……看似簡單的問題，怎么會越想越復雜，越理越?jīng)]有頭緒呢！

時間隨著我的思緒一分一秒流過。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將答題的主要內(nèi)容，一一地記載到日記本上。修改后，又默讀了一遍，這才放心離去。

晚上的七點鐘，一聲哨子的長鳴劃破了沉靜的夜幕，新兵的第一次班務(wù)會在通火明亮的長屋內(nèi)拉開了序幕。

我們十二名新兵分成兩排，抬頭挺胸，目光平視，雙臂成一定的角度輕放于大腿上方成軍人坐勢，兩兩對面而坐。而班長卻面朝大家，坐立于兩排隊形的中頂端。

班務(wù)會，是軍隊《內(nèi)務(wù)條令》規(guī)定的基層行政例會，每周召開一次，由班長主持，晚飯后進行，一般不超過一小時，主要是檢查、總結(jié)一周的工作、訓練或其他。

開好班務(wù)會，不僅可以提高戰(zhàn)士的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能力，而且能夠激發(fā)戰(zhàn)士的主人翁意識，增強部隊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用班長的話講，很多“基層”對班務(wù)會有形象的比喻，諸如，是引領(lǐng)戰(zhàn)士成長的“小課堂”，給戰(zhàn)士做思想工作的“小門診部”，相互激勵的“小加油站”等等，可以說，你們的成長、進步離不開班務(wù)會。

班長用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將一周來科目的訓練、軍人的姿態(tài)、平時的生活等進行了小結(jié)與點評。對實際的總結(jié)既有深度又有力度，個體的點評既留面子又留不足。整個回眸準確、到位，意義深遠，語氣有聲有色，讓大家深刻的懂得了什么是國威、軍威，來源于哪里等等。班長在一陣情緒激昂后，語速又漸漸地放慢了：正是由于軍隊這鋼鐵般的紀律、嚴格的訓練與艱苦的磨練，才使你們成熟得更快，對祖國愛得更深，對人生、對社會、對使命職責感悟得更多……大家聽得非常認真，臉部的表情都跟隨著班長言語的高低而起伏跌宕，一會兒面帶微笑，點點頭；一會兒面顯深沉，搖搖頭。屋內(nèi)到處彌漫著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的氣息。

近三十分鐘在不經(jīng)意間度過了，接下來是各人的專題發(fā)言。班長要求，每人的發(fā)言時間控制在五分鐘以內(nèi)，能脫稿講的最好脫稿，發(fā)言時，要聲情并茂，富有感染力。發(fā)言的順利從班長左邊的第一個人開始，依次按順時針轉(zhuǎn)動。而我坐的位子剛好正對著班長左邊的那位同鄉(xiāng)，因此不難算出，我是最后一個發(fā)言者。多巧啊！我暗暗自喜，一陣興奮，認為自己是個幸運兒，自從來到部隊這所大學校，機會常常會向著我、偏著我，沖我而來，在不覺中，一種自信與成就感油然而生。我邊聽著大家各抒己見，邊不時默默地補充和完善著自己的發(fā)言內(nèi)容。

大家一個接著一個，按著順序不停地發(fā)言。當?shù)搅宋仪懊婺莻€人發(fā)表時，一向沉穩(wěn)的我，不知為啥，心里突然有些緊張，開始慌亂起來，似乎腦中記憶的文字瞬間化為泡影，一片空白。怎么辦？心里嘀咕道，畢竟我有過教師的經(jīng)歷，與大家不同，通常在偶遇此事時，容易運用自己的閱歷，巧妙地進行處置。于是，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送了出去，又吸了口氣……逐漸的那顆慌張的心又恢復正常平靜下來。

“下面請吳曉明同志發(fā)言！”班長的突然講話，讓我納悶，在全班所有人發(fā)言的過程中，班長從未單獨的直呼其名，也許……

時間不讓我多想，進而，我迅速離凳站了起來，成非立正姿勢立著。

“一個剛剛走在十七歲青春年少且多夢的我，因為向往，所以走進軍營。因為喜歡，所以穿上這身綠色的軍裝。而這綠色，是充滿生機的色彩，是充滿希望的色彩，在平原，在山區(qū)，在大海，在藍天，在祖國大江南北到處都有你的蹤影，詮釋著當代軍人的價值和榮譽。我從穿上這身綠軍裝的那天起，就明白了這身軍裝的責任與使命……”用演講的口氣才開了個頭，班長和戰(zhàn)友們就給了掌聲。

“當兵是一種自豪，穿上這身躍動的綠色，你便有了錚錚鐵骨，一身浩然正氣，方顯英雄本色。當兵有一種力量，便能筑起了綠色防線，經(jīng)歷過風吹雨打，仍不改變自己的理想和信念，用忠誠和奉獻，筑起一道堅不可摧的鋼鐵長城……”又是一陣拍手聲。此時，我的心態(tài)是徹底放松了，聲音也越來越鏗鏘有力，要表達的內(nèi)容，行如溪水，流暢、自在?！皯?zhàn)友們：你的付出，我的努力，就是一首無言的歌、一幅壯麗的畫。當百花盛開的時候，寫在大地上的和煦春風是軍人；當清晨放飛白鴿的時候，寫在曙光里綠色的橄欖枝是軍人；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寫在人們睡夢中的甜蜜笑靨還是軍人；當發(fā)生特大災難的時候，寫在抗災前線的英雄贊歌還是軍人……即使將來你我告別了軍營，但是，這樣的經(jīng)歷，這樣的感動，會是你美好的回憶。戰(zhàn)友們：讓我們一同攜手并肩，數(shù)年面對杳無人煙的大山，數(shù)年面對波濤翻滾的大?！瓘能妶髧渡碛诨馃岬能姞I，為了國家的利益和安全，用我們的行動和事業(yè)譜寫一曲奉獻的樂章，光榮地履行好保衛(wèi)祖國的神圣使命吧！謝謝！”整個發(fā)言結(jié)束了，良久，一陣熱烈的掌聲，我深深地感受到了那是對我認可的掌聲，是對我祝賀的掌聲，眼睛和心里不免一熱……為了感謝大家對我的鼓勵，我畢恭畢敬給大家行了軍禮，然后，微微的一笑，又坐到小板凳上。

專題發(fā)言也隨著我演講的終結(jié)而全部完畢了。班長站了起來，簡單做了小結(jié)。一堂生動活潑、別具一格的首次班務(wù)會，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之下，圈上了句號。

第二天，我們的一切又恢復了正常，恢復了平靜，訓練依舊進行著…… 但今日卻是新兵連訓練科目的最后一課——射擊。

上午對射擊科目進行了提槍——趴下——瞄準——擊發(fā)等分解動作的多輪練習。下午就赴靶場進行實彈射擊，實際上是對訓練結(jié)果的一次檢驗與考核。

下午，首次參加實彈射擊的我，和全連新戰(zhàn)友一樣，著裝整齊，束著腰帶，背著鋼槍，挺著胸膛，邁著堅毅的步伐，高晿著軍歌，輾轉(zhuǎn)四十分鐘后，來到了靶場。

靶場位于群山峻嶺的一個山谷之中，四邊環(huán)山，疊巒起伏，脈脈相連。由于是冬季，寒風驟起，林木震撼，不時地發(fā)出一種嗚嗚的聲響，明顯感到那凜冽的寒風拂過臉頰是疼疼的。但是，那一望無際的高山密林，卻仍然是松柏挺拔，青青翠翠。那山色，那綠色，那云色……以及我們的到來，恰給這蒼涼的冬日帶來了生機與活力。

當我跨入靶場的那一剎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陡峭的山，剛好靶位置前，側(cè)壁擋彈尤為合適。而壁前豎著的靶位，同時可供二十人實彈射擊。

“大家都有了，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講一下，請稍息！”連長高聲喊道。

新兵連長在實彈射擊前作了簡短的動員，他的聲音洪亮有力，但講的什么我一句也沒能聽進去，因為此時此刻，我太緊張了，心里抖動地吸著氣，感覺呼吸都困難了。腦子又像凝固了似的，一片空白。就連握著步槍的兩只手也在顫動。

“砰、砰、砰……”，實彈射擊開始了，一聲聲刺耳的槍聲，回蕩在那浩瀚的山谷中，震耳欲聾，我的心仿佛在不斷地被撕碎。更加緊張的我，呆若木雞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心里一直在嘀咕著，反復告誡自己，不要緊張，不要緊張，但心總是在怦怦直跳。不過，還好，我被分在最后一組，每組二十人。

而此刻，站在一旁的班長，或許是出于帶兵的多年經(jīng)驗，或許是他那火眼金星的眼睛，看出了我心思，轉(zhuǎn)過頭來。

“第一次參加實彈射擊的人都會有一點緊張?！?輕輕地跟我講。

“你可以做深呼吸，別太急，精神慢慢放松。而你平時訓練又最認真，又最能吃苦，只要按照平時練習一樣去打，定能打好，要相信自己，對自己要有信心！”

我邊聽著，邊不停地點著頭。

心情越是緊張的時候，時間越是喜歡跟你開著玩笑，不經(jīng)意，到該我們這組上場了。站在前面的排長在一個一個的點著名字，當點到我的名字時，連點了兩聲我還傻愣愣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班長在一旁急得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才踉踉蹌蹌撞入了射擊位置。

俗話說得好：開弓沒有回頭箭！迫于不得已而為之，上場后，我不知為啥？剛才緊張情緒幾乎到了極致，而此時全沒了。劇烈跳動的心，也放慢了，趨于緩和。胡思亂想的腦，也開明了，變得清晰。落得一身輕的我，頓時，腦海中每步射擊的要領(lǐng)，都鮮活起來，仿佛感受到這次實彈射擊的考核，就是一堂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訓練課，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就是訓練基地。

趴在射擊土堆后面的我，不慌不忙，有條不紊，一切行為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按步驟要求，先裝上子彈，再將槍托緊抵住我的肩膀，調(diào)整好呼吸……準備就緒，眼下就等首長發(fā)號施令。

“打開保險，開始射擊?！敝宦牭竭B長用洪亮的話語下達了命令。

啪、啪、啪……一號、二號、三號、四號、五號、八號、十二號……位置的槍聲都響了，唯獨還有我們后面的五個靶位沒有擊發(fā)。我仍然在耐心的瞄準著，當槍管由高位向低位移與靶心成三點一線時的那一瞬間，我扣動了扳機，只聽“砰”的一聲，就這樣打響了入伍以來的第一槍，打響了人生以來的第一槍，也打響了難忘的第一槍。片刻后，司靶員報出了七環(huán)。

這七環(huán)，雖然看似成績一般般，與高標準十環(huán)相比，還有不小的差距，但對一個剛剛參軍不久，并且射擊的訓練還不到一周時間的我來講，已是件了不起的事了。我很滿意，也很滿足。

好的成效，必有好的心情，好的心情，必能大增信心。信心越增，越有，越強，越打越好，一發(fā)、一發(fā)……又一發(fā)的從槍膛中不斷地射出，居然最終十發(fā)子彈打出了八十二環(huán)的好成績，其中有一發(fā)竟打中了十環(huán)。結(jié)果名次在全新兵連的前二十名，我真心地笑了。

全連的射擊隨著我們這組最后一顆子彈的射出而圓滿地畫上了句號。但這段經(jīng)歷我不會忘記，這是平身以來的又一個第一次，永遠都會懸掛在人生的背景上，永遠都會鐫刻在歲月的豐碑上，讓我讀不完，享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