樺樹溪大水

廉世廣

樺樹溪大水

HUA SHU XI DA SHUI

廉世廣

1

天剛蒙蒙亮，碗碴子推開門，想把憋了一宿的濁尿撒出去，卻看見了白亮亮的水。他心里一顫，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驚呼，來了，來了，大水來了！

樺樹溪每年都要漲一次大水。七月或八月，一場連套雨之后，某個(gè)沒有月亮的晚上，水便悄悄地漫上來，將河堤撕開一個(gè)口子，洪水就進(jìn)屯了。

大水給樺樹溪帶來的不是災(zāi)難，更多的是歡樂。因?yàn)槎嗄陙?，人們已十分了解它、?xí)慣它了。大水從村東的河堤漫過來，首先將低洼的沙溝子灌成一片汪洋，然后又像褲衩子一樣，從村南和村北分成兩股，汩汩滔滔地流向村西的草甸子。草甸子就像一塊大海綿，那里的塔頭墩子、三棱草、鋼筆水花，還有飛來飛去的鳥兒們，正需要水呢。

沒水的時(shí)候，沙溝子長滿蒲草和野蒿子，岸邊滿是星星般的饅頭花。雞呀鵝呀鴨呀，還有豬呀牛呀羊呀，把這里當(dāng)成了天然牧場，盡情地享受。大水一來，豬呀牛呀羊呀就不見了，它們并不是被淹了，而是躲在院子里不出來了。鴨子和鵝倒是歡實(shí)起來，一會兒掠著水面飛，激起一卷卷雪白的浪花；一會兒又把頭扎進(jìn)水里，屁股留在水面，一撅一撅的，像把掃帚頭。孩子們早已按捺不住，光著屁股，在岸邊淺水處你追我打。女人們高聲喊著自家的孩子，生怕他們不小心滑到深水里。年輕力壯的男人們手里都拿著把鐵鍬，忙著疏通水道。老的小的，都出來了，節(jié)日一樣，站在水邊說笑著，指指點(diǎn)點(diǎn)。那些會過日子的媳婦們，趕緊到自家的地里，把土豆挖出來，裝進(jìn)筐里，再把筐放到水里，搖晃著。不一會兒，那土豆就被水涮得白生生的，很誘人的樣子。就有男人湊過來，說，白，真白呀。女人便直了身子，抻抻后衣襟，狠狠地白男人一眼。跟前的人都笑了，很開心的樣子。

廉世廣，1964年生于黑龍江省通河縣樺樹村，畢業(yè)于牡丹江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哈爾濱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曾在《北方文學(xué)》《小說林》《章回小說》等刊發(fā)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天要下雨》《風(fēng)景》等，現(xiàn)居哈爾濱市。

只是，大水把村衛(wèi)生所隔在了沙溝子的東岸。人們望著水那邊的三間紅磚房，說，這回小許大夫該老實(shí)了吧。人群中有人細(xì)著嗓子，用侉不溜丟的山東腔說，哎呀娘哎，下黑誰來給我扎針哎！大家哄笑，用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看到了碗碴子和他老婆大粗脖，還看到了娶不上媳婦的楊六子，卻沒看到他們要找的山東媳婦大白魚。

大白魚就住在沙溝子邊，每年這個(gè)時(shí)候，她早就坐在溝沿上，挽著一雙白腿，乒乒乓乓地捶衣裳了。

沒人知道大白魚姓什么，也沒人知道她的丈夫秦木匠是從什么地方把她領(lǐng)回來的，只知道她說話的口音不是東北味，屯子里把不說東北話的都叫山東子，或山東棒子。

大白魚被村里人叫大白魚，是因?yàn)樗L得白，白得干凈，白得透亮。不管太陽怎樣曬，都曬不黑。屯子里那些愛美愛浪的女人們見了她都咬牙切齒，說，這個(gè)大白魚，咋就曬不黑呢！

就在人們尋找大白魚的時(shí)候，從衛(wèi)生所那邊駛出一只木筏子。站在木筏子上用木桿子撐排的正是小許大夫。小許大夫穿一身白大褂，身后背著一個(gè)帶紅十字的藥箱，在白亮亮的水中顯得特別精神。

這邊的姑娘媳婦們直直地看著小許大夫的木筏子由遠(yuǎn)及近。小許大夫把木筏子拴在岸上，也不看大伙，急匆匆地走進(jìn)大白魚家。

大粗脖用胳膊肘杵碗碴子，說，大白魚有病了？能是啥病呢？

碗碴子想了半天，說，是呀，能是啥病呢？

2

碗碴子和大粗脖也住在沙溝子邊上。

碗碴子說話好用詞，不管用得準(zhǔn)不準(zhǔn)，總要用上幾個(gè)。如果誰說話不對他的心思了，他就說，此有此理！

他說的詞應(yīng)該是豈有此理，但他說成了此有此理，也沒人跟他計(jì)較。

就因?yàn)檎f話好甩詞，大家都說他老母豬嗑碗碴子，滿嘴是瓷（詞）！就碗碴子碗碴子地叫，就叫開了，反而忘了他原來叫什么了。

碗碴子酒量不大，好喝兩盅。喝完了，不光甩詞，還唱小曲。

月兒掛樹梢啊，風(fēng)吹楊柳梢，

蔣介石在南京，一陣好心焦啊。

（白）焦什么呢？

一焦我的兵啊，打仗就發(fā)蒙，

聽到那槍炮聲，就把槍桿扔啊。

二焦我的妻啊，她叫宋美齡，

把她扔南京，冷清又冷清啊……

有人勸他，你喝多了，快回家歇著吧。碗碴子向大家擺擺手，說，為人民服務(wù)，就是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馬克思主義賣命，就比雞毛還輕！

這以后，碗碴子就下臺了，不當(dāng)隊(duì)長了，還被批判過，掛著牌子在屯子里游街。他的罪名是，新興反革命分子！人們揭發(fā)他任意篡改毛主席語錄，惡毒污蔑樣板戲?？刹皇敲?，他把法西斯說成了馬克思，把鴻毛說成了雞毛，在樣板戲的唱詞里加上了……碗碴子，你再會甩詞，不認(rèn)罪，行嗎？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yīng)該受到批判。

可碗碴子不上火，不當(dāng)隊(duì)長了，無官一身輕，小曲還是掛在嘴邊。這回他光哼曲，不吐詞，看誰還能抓到把柄？他說，做人啊，就得精三分，傻三分，留下三分給子孫，不能一個(gè)人都占了。鄰居們都說碗碴子這人心寬，沒心沒肺的。大粗脖聽了，嘆口氣，說，他哪是心寬，他是愁得心里沒縫兒了。有道是，男愁唱，女愁哭，老太太犯愁瞎嘟嘟……

3

大粗脖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小許大夫，就是因?yàn)樾≡S大夫要把她下巴底下的大粗脖割掉。

大粗脖的脖子那里像夾著個(gè)肉倭瓜，圓圓的，撐著她的下巴，讓她無法低頭。都說仰臉的婆娘低頭的漢，大粗脖不想仰臉都不行。

衛(wèi)生所的小許大夫一來到樺樹溪，就盯上了大粗脖的脖子。那天，大粗脖在沙溝子邊洗豆角，小許大夫不知啥時(shí)候來了，盯著大粗脖的脖子看了好一會兒，說，阿姨，能讓我摸一下嗎？

大粗脖的臉呼地紅了，發(fā)起燒來。她也是女人啊。

小許大夫知道大粗脖誤會了，忙解釋說，我是想摸摸你的脖子，這是甲狀腺腫大，能手術(shù)割除的。

大粗脖“咚”一下把豆角筐扔進(jìn)水里，站起來，頭也不回，走了。

大粗脖很生氣。大粗脖回家，跟碗碴子說，我姥姥我媽都是大粗脖，不耽誤吃不耽誤喝，能說割掉就割掉？

碗碴子勸她，說，人家小許大夫說的也許有道理，要移風(fēng)易俗，講科學(xué)。明天你就讓他割，沒兩下子，他也許還不敢割呢。沒有金剛鉆，哪敢攬瓷器活？

大粗脖哼一聲，說，讓他到那個(gè)山東娘們兒那里使能耐去吧，他咋不給她手術(shù)呢？

碗碴子笑了，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人家又沒長大粗脖，手哪門子術(shù)？

大粗脖把金魚眼睛一瞪，說，你嫌我大粗脖是不是？你看那山東娘們兒好，你也到她跟前跑騷去呀，只怕你是條瘸腿的狗，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碗碴子任憑大粗脖罵，并不惱。他嘻嘻地笑，說，我咋能嫌乎你的大粗脖呢，我把它當(dāng)成女人的第三只乳房，稀罕還稀罕不夠呢。她大白魚再白，再騷，再浪，她有第三只乳房嗎？二十不浪三十浪，四十正在浪頭上。

碗碴子的話把大粗脖說樂了。大粗脖扭了扭身子，說，去一邊去！她想，多虧她沒把小許大夫要摸她脖子的事告訴碗碴子，不然，碗碴子就不會說他講科學(xué)了。

秦木匠悶不出的，卻不知從哪兒淘弄到大白魚這個(gè)山東娘們兒，屁股大奶子大臉也大。秦木匠爹媽死得早，跟哥哥秦老大一起過，結(jié)婚也結(jié)在哥哥家。結(jié)婚的當(dāng)晚，哥哥一家住南炕，弟弟和新媳婦住北炕。大白魚不管不顧，一頓折騰，南炕一家人一夜也沒睡好覺。那幾個(gè)聽房的光棍兒把窗戶給扒開一條縫兒，說，那娘們兒，那個(gè)白啊，就是一條活蹦亂跳的大白魚??！

誰也沒想到，第二天，大白魚去找大伯哥了，說，你弟弟有毛病，得找大夫好好看看。秦老大也是個(gè)憨厚人，問，我弟有啥毛病？大白魚說，他那玩意兒不好使，擱不進(jìn)去。秦老大一時(shí)沒聽明白，等明白過來了，臉都變成了茄子色，磕磕巴巴地說，這這是大事，是大事……

大粗脖每次和村里的老娘們兒說起這些事，都感慨萬千，說，媽呀，一個(gè)當(dāng)兄弟媳婦的在大伯子跟前說出這樣的話，咋張的嘴呢？她挨個(gè)兒點(diǎn)女人的頭，你能嗎，你能嗎，你能嗎？

女人們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撇嘴的撇嘴，咋舌的咋舌。

不知道秦木匠找沒找人看，反正不到三年，大白魚連著生了兩個(gè)兒子，啥都沒耽誤。

大粗脖說，不知都是誰的種呢！

女人們說，小許大夫要是早幾年來就好了，那就不用找別人看了。

小許大夫長得也白，再穿一身白大褂，真的與眾不同。小許大夫第一次見到大白魚，就斷定她不是山東人，而是南方人。小許大夫在省城念過衛(wèi)生學(xué)校，見過裊裊娜娜的南方姑娘。他對南方姑娘情有獨(dú)鐘。

大姐，你真白。小許大夫說。

大白魚把本來就短的褲腿往上提了提，說，天生就這樣！

那天小許大夫撐著木筏子過來，去給大白魚看病，大伙都裝作看不見，可心里，有一百只眼睛盯著呢。

怎么燒得這么熱？小許大夫的手撫著大白魚的額頭。

昨晚洗涼水澡激著了。大白魚軟弱無力。

小許大夫說，沒事沒事，我給你打一針就好了。

4

蝦米愛干凈。

漲水了，蝦米就在沙溝子里舀盆清水，先在水里欣賞自己俊俏的影子，笑一笑，做個(gè)鬼臉，然后解開又黑又濃的頭發(fā)，在清水里洗。她不用胰子，什么都不用，不一會兒，就把自己洗得清清爽爽了。用兩手把頭發(fā)挽在腦后，再用木梳一縷一縷地梳，梳得細(xì)致而有韻味。閨女媳婦常用的雪花膏、蛤蜊油，蝦米一樣都不用，她就是那樣自然，白白凈凈，散發(fā)著淡淡的香。

蝦米是碗碴子和大粗脖的閨女，生下來就不會說話，是個(gè)啞巴。

誰見了蝦米都會感嘆，可惜這孩子了，話都讓她爹她媽說盡了，老天不讓她說了。

蝦米就像樺樹溪里的蝦，不經(jīng)意間就長大了。長大了的蝦米小水蔥一樣水靈，一雙大眼睛顧盼流轉(zhuǎn)，千言萬語，似乎都在眼波中。

大粗脖的心一天天地懸起來。蝦米雖然不會說話，但她還滿心高呢。和她一起長大的鄰居二菊找了個(gè)趕大車的老板子，蝦米見了，就私下里和二菊比畫，勸她不要和那個(gè)車?yán)习遄咏Y(jié)婚。二菊也比畫著，問她想找啥樣的？蝦米扭捏了半天，指了指墻上貼著的樣板戲劇照，那是《智取威虎山》里的楊子榮。

二菊大笑，蝦米紅了臉，大粗脖卻長長地嘆氣。

可是后來，大粗脖發(fā)現(xiàn)，蝦米喜歡上了小許大夫。這讓大粗脖又氣又惱。

那天，小許大夫沒事閑逛，來到大粗脖家。從第一次見到大粗脖，小許大夫就似乎迷戀上了她脖子下面那個(gè)大大的肉瘤。為此，小許大夫看了好幾本有關(guān)治療甲狀腺腫大的書，有時(shí)做夢都在想，他操著手術(shù)刀，把大粗脖脖子下的那個(gè)肉瘤割除了，當(dāng)時(shí)的感覺，就像《庖丁解?！防锏哪莻€(gè)庖丁一樣，是那種無以名狀的成就感。

小許大夫來到大粗脖家，就見到了蝦米。小許大夫的眼睛亮了一下。他聽說過蝦米，也知道蝦米是個(gè)啞巴。但蝦米的俊俏還是有些出乎意料。他同時(shí)注意到，蝦米只看了他一眼，臉就紅到了脖子根兒。

小許大夫問，蝦米天生就不會說話嗎？

大粗脖說，剛生下的孩子都不會說話，誰知道她是不是天生的。

小許大夫露出惋惜的神情，說，如果發(fā)現(xiàn)早，也許可以治好的。

大粗脖有些不愛聽。大粗脖說，你是神啊還是仙啊，還沒有你治不好的病??？一會兒能治大粗脖，一會兒又能治啞巴，我看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小許大夫覺得有些無聊，看了蝦米一眼，走了。

蝦米的眼睛死死地望著小許大夫的背影，半天回不過神來。

大粗脖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罵蝦米沒出息的貨。她想，蝦米是啞巴不假，可也輪不到小許大夫。小許大夫是什么東西？渾身上下沒有二兩肉，就是能得瑟。和那個(gè)山東娘們兒大白魚的事，屯里人哪個(gè)不知道？

大粗脖想，得給蝦米找婆家了。閨女大了不可留，留來留去留成愁。

可是找誰呢？大粗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gè)影子。

5

這一年的大水比往年來得早，來得大。水漫過了沙溝子，直奔人家的院子來了。沙溝子邊上的幾家人家，都在院子邊憋壩，怕水進(jìn)院子，淹了園子里的菜。

大粗脖家在沙溝子上游，她家那里是沙土地，水壩咋整也憋不實(shí)成。大粗脖喊碗碴子，說，你別在那唱幺兒幺了，水都快進(jìn)院子了，等把菜都淹了，看你吃啥！吃草都沒有了！

碗碴子一點(diǎn)都不急，說，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土能擋住水嗎？

大粗脖急了，罵，說你胖你還喘上了，你以為你真是老母豬嗑碗碴子呢，告訴你吧，你連老母豬都不如！老母豬還能下崽賣錢，死了也能吃肉扒皮，你說，你能干啥？老母豬晃蕩尾巴，閑的！

碗碴子也不生氣，說，此有此理！拎起鐵鍬挖土，腳下一滑，摔了個(gè)仰八叉。

大粗脖又氣，又忍不住想笑，上前扶起碗碴子，問，摔壞沒有？

碗碴子齜齜牙，說，屁股摔兩瓣兒了。

大粗脖捶他的背，罵他一點(diǎn)正經(jīng)沒有。

下游那邊，大白魚也在憋壩。秦木匠出去給人家打結(jié)婚用的家具了，只有大白魚一個(gè)人在這里吭哧吭哧地干活。她沒有像碗碴子那樣掘土筑壩，而是把土裝進(jìn)麻袋片子縫制的袋子里，壘成一排，再往上面填土，踩實(shí)。

褲腿挽到膝蓋以上，穿著碎花短袖襯衫，胳膊腿白白的，露在外面。彎腰的時(shí)候，后背那里也是一片白。大白魚這個(gè)山東娘們兒，即使在干活的時(shí)候，也是與眾不同。小許大夫給她看病的時(shí)候，說，我一看到你，就想起語文老師教我們作文時(shí)常用的一句話：東方泛起魚肚白。大白魚的臉紅了。小許大夫說，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

這些都是那些偷聽的人說的。只要小許大夫一進(jìn)大白魚家的門，就會有人像新婚之夜聽房那樣偷聽。偷聽的人說，還說碗碴子會甩詞，人家小許大夫那才是真甩呢！

本來，小許大夫是想劃著木筏子過來幫大白魚憋壩的，可想到那些人的眼睛，小許大夫還是打消了這個(gè)念頭。不過，那個(gè)用袋子壘壩的辦法，是他教的。什么事都得講科學(xué)。小許大夫說。

那天晚上，外面隱隱約約地響起雷聲。要下雨了吧。大粗脖擔(dān)心白天憋的壩被水沖了，趿拉著鞋，到外面看。雨倒是沒下，可水卻漲得厲害，眼看就要漫過她的土壩了。她拎著鍬，往下游走。她想把水往下游放一放，就是碗碴子說的疏導(dǎo)，光堵不行啊。她走了幾家，都是用土圍的壩，只有大白魚家是用袋子壘的。她感到好奇，就站下了。她向大白魚的院子張望，隱隱約約地聽到屋里有動(dòng)靜。心想，這個(gè)騷娘們兒，搞破鞋呢吧。她彎下腰，撅著磨盤似的屁股搬麻袋。一邊搬一邊嘀咕，淹死你個(gè)狗男女，淹死你個(gè)狗男女。那袋子很沉，吭哧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搬開一道縫，憋足了勁兒的水嘩地流了過去。

大粗脖剛直起腰，冷丁的，就看見大白魚正站在她面前。大白魚說，大粗脖，你這是唱的哪一出??？

大粗脖無話可說，慌忙中冒出一句，哪一出都比搞破鞋強(qiáng)！

說完轉(zhuǎn)身就想走。

大白魚一把抓住她，說，你得把話說清楚。五更半夜的，扒人家的壩，往人家院子里放水，還給人家潑污水，你這是人干的事嗎？

四鄰的狗咬起來。

大粗脖說，咋的，還冤枉你了，你和那個(gè)狗大夫干的好事全屯子誰不知道？別一天板兒板兒的，你還以為你是啥正樁啊？

鄰居們來看熱鬧了。

大白魚說，抓賊抓贓，捉奸捉雙。光聽烏拉把響，不知井在哪兒不行，我那屋門開著，里面除了我兒子，你要能找出第二個(gè)男人來，我明早就掛著破鞋，敲著鐋鑼游街去。你要是找不到，就別怪我扯了你這張逼嘴！

鄰居們看這熱鬧鬧大了，就都來勸解。碗碴子聽到動(dòng)靜也來了。他扯過大粗脖，拖拖撈撈地拽回家。

大粗脖一進(jìn)門，撲到炕上哭起來。她怎么也沒想到，會栽到那個(gè)山東娘們兒手里，讓她在鄰居們面前丟了大丑。

6

大粗脖不認(rèn)輸。她是個(gè)要面子的人，怎么能甘心栽在大白魚手里呢。她盤腿坐在炕頭上，頭不梳臉不洗，叼著大煙袋，一口接一口地抽，抽得昏天黑地。

我就不信那個(gè)勁兒呢！大粗脖說。抓賊抓贓，捉奸捉雙，我就不信捉不到那對狗男女！

碗碴子喊大粗脖吃飯，大粗脖不出聲；再喊，還是不出聲。碗碴子就過來了，勸大粗脖趕緊吃飯。大粗脖說，你長腦袋就是吃飯的？那個(gè)山東娘們兒那樣欺負(fù)我，你還能吃下飯啊？

碗碴子說，此有此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五更半夜的不睡覺，扒人家憋的壩，還怨人家罵你嗎？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本來想找人訴訴苦的，沒想到反被碗碴子數(shù)落了一頓。大粗脖扔下煙袋，拍著大腿哭起來。她罵碗碴子沒能耐，連個(gè)生產(chǎn)隊(duì)長都當(dāng)不了；罵自己不爭氣，生個(gè)閨女還不會說話。罵來罵去，還是那個(gè)不要臉的山東娘們兒。我就不信，我就治不了她？

大粗脖想到了楊六子。老楊家六個(gè)兒子，前五個(gè)哭著喊著，總算娶上了媳婦；到了第六個(gè)，爹媽真是一點(diǎn)章程都沒有了。楊六子眼看三十了，就是找不到媳婦，一聽說屯里誰娶媳婦了，楊六子就要哭一場。大粗脖知道楊六子對蝦米有意思，但大粗脖從沒吐過口。這次，大粗脖找來?xiàng)盍?，讓他想個(gè)辦法，替她出了這口氣。

大粗脖說，你想娶蝦米不？

楊六子說，做夢都想！

大粗脖眼睛一亮，說，你就給我守在大白魚家門口，就不信逮不著他們！

楊六子問，他們是誰？

大粗脖呸了一聲，說，小許大夫，還有大白魚！

7

月圓之夜，月亮照在沙溝子的水面上，白亮亮的。天上一個(gè)月亮，水里一個(gè)月亮。天上的月亮清澈沉靜，水中的月亮飄忽而凌亂。

沙溝子對岸，小許大夫穿著整齊的白大褂，撐著木筏出來了。月光如水，水如月光。小許大夫的心情不錯(cuò)。他哼唱著那首流行的《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

小許大夫的木筏子靠到岸上，村子里靜悄悄的。一個(gè)女人窈窕的身影，上了小許大夫的木筏子。木筏子輕悠悠的，融進(jìn)無邊的月色里。

8

上秋的時(shí)候，樺樹溪的大水開始撤退了。沙溝子就像曬干了的倭瓜，在不斷萎縮。那些被大水沖到沙溝子的魚，隨著沙溝子的萎縮，都被聚集到一個(gè)個(gè)鍋底坑中。

孩子們先是在清水中摸魚，兩只手做成喇叭狀，在水底下慢慢推進(jìn)，推到一個(gè)坑里，就會感覺到有魚在那里躍動(dòng)，兩手一收緊，魚就抓到了。把它穿到柳條或鐵絲做成的魚串上，用嘴叼著，再到水里繼續(xù)摸。

當(dāng)水少到一定程度的時(shí)候，孩子們就把水?dāng)嚋啠瑏硭麄€(gè)渾水摸魚。水渾了，水里就缺氧了，可憐的魚們就把嘴露出水面，呼吸新鮮空氣。這時(shí)候看水里，魚的嘴一排排，有大有小。先是孩子們，后來大人也參戰(zhàn)了，端著篩子，抄著籮子，一撈一個(gè)準(zhǔn)，魚都是活蹦亂跳的。

沙溝子出魚了！消息一傳出，全屯子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出動(dòng)了，挽著褲腿的，穿著褲衩子的，光著屁股的（當(dāng)然是孩子們），呼兒喊娘，熱鬧非凡。直到月亮出來的時(shí)候，人們才漸漸散去。這天晚上，家家的茅屋里，都飄出魚醬或燉魚的香氣。

沙溝子恢復(fù)了平靜，被攪渾的水慢慢地沉淀著，在月光下又變得清清亮亮了。

9

從夏天到秋天這段日子里，楊六子為了給大粗脖報(bào)仇，更是為了娶回蝦米，在大白魚家門口死看死守了一個(gè)月，除了一只叫春的貓和兩條發(fā)情的狗，什么也沒守著。倒是碗碴子家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蝦米和小許大夫私奔了。一件是大粗脖的粗脖不見了。

關(guān)于蝦米和小許大夫私奔有兩種說法：一種說兩人到城里過日子去了；另一種說小許大夫領(lǐng)著蝦米去看病了，也許哪一天，蝦米回到樺樹溪，就能張口講話了。

奇怪的是大粗脖，一覺醒來，大粗脖感到脖子下空落落的，一摸，瘤子沒了。她嗷的一聲躥起來，喊蝦米。

蝦米不見了。她跑出院子，太陽剛剛從東面冒出頭來，沙溝子上霧氣焯焯的，靜得出奇。這時(shí)候，她看到一個(gè)女人，站在沙溝子邊，悄悄地脫去衣裳，身體白得炫目，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融到清亮亮的水里，直到?jīng)]了蹤影。正當(dāng)她恍恍惚惚的時(shí)候，撲棱一聲，一條大白魚躍出水面，在她眼前亮了一下，倏忽就不見了。

蝦米，蝦米！大粗脖喊。

她又摸了摸脖子底下，說，大粗脖不見了，蝦米咋也不見了呢？

樺樹溪這一年的大水就這樣過去了。

責(zé)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