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紅
黃鳥一叫,麥子熟了。
漫天遍野的麥子,像一片金黃色的海浪,在熱辣辣的五月風(fēng)吹拂下,撲打得村莊似乎在輕輕搖晃。故鄉(xiāng)的村莊里,飄著麥子成熟時(shí)所散發(fā)出的,那種很好聞的麥香味。
我就是嗅著那種親切的麥香味,從遠(yuǎn)方的城市里回到了故鄉(xiāng),幫爹收麥子。
爹說,麥?zhǔn)炝?,回來得正好。抽完我敬他的一支煙,爹又說,明早天麻麻亮咱就割麥。
說是割麥,其實(shí)故鄉(xiāng)人老早就不割麥了。麥?zhǔn)斓臅r(shí)候,村莊外面柏油路上來來往往的收割機(jī)一臺接著一臺,打聲招呼,一兩支煙的工夫,一地麥子嘩嘩嘩就變成了一袋袋黃燦燦的麥粒子。不要說割麥,村莊里那些年輕人,現(xiàn)在極有可能連鐮刀把都沒摸過。
但大哥喜歡割麥。麥?zhǔn)斓娜兆?,大哥早上什么時(shí)候起床的,我一點(diǎn)兒都不清楚。幫爹做熟了早飯,大哥躡手躡腳走進(jìn)堂屋,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在我耳畔喊,懶蟲快起來,太陽曬到屁股了。像是腦殼里鉆進(jìn)了一只瞌睡蟲,我嗚嗚嚕嚕答應(yīng)一聲,大哥剛一松手,我倒頭又睡著了。大哥急急火火地說,早飯?jiān)阱伬餆嶂?,我和爹割麥去了?/p>
等我揉著惺忪的眼睛走到地頭,大哥和爹早割出去一大截。大哥割麥像爹,雙腳擺開架勢,身子往前一弓,鐮刀揮舞起來。嚓,一鐮;嚓,又是一鐮,動作既麻利又耐看,鐮刀割出的麥茬又低又干凈。我握著鐮刀,剛割過幾鐮,麥芒刺得手腕又癢又疼。直起腰望望天空,天藍(lán)得像一整塊鋼藍(lán)色的水晶,太陽掛在頭頂,毒辣辣的光芒傾瀉在臉上,針扎一樣疼。大哥回頭望望我,咧嘴朝我笑笑說,紅娃,回家給爹端壺茶水去。我扔下鐮刀,一轉(zhuǎn)身就往地頭的樹蔭里跑。爹沒好氣地說,紅娃學(xué)學(xué)你大哥,看你大哥咋割麥!我聽見大哥笑著對爹說,紅娃還小。
其實(shí),大哥比我大不了多少,滿打滿算,大哥比我只大兩歲零三天……
第二天清早,給開收割機(jī)的師傅打了聲招呼,到晌午,爹的二畝多麥子就變成了黃燦燦的麥粒子,曬到了村莊外面的麥場上。不到三天時(shí)間,村莊外漫天遍野的麥子,就讓那些突突突轟鳴著的鐵家伙給收拾干凈了。田野一下變得空闊起來,村莊南面的土塬,從田野上顯露出來,像一道黃褐色的屏障,在田野盡頭連綿起伏著。
做熟了晚飯,叫爹吃飯時(shí),我發(fā)現(xiàn),爹正一個(gè)人蹴在莊南塬頂?shù)囊粔K麥地邊,默默抽著煙。
這是我家距村莊最遠(yuǎn)的一塊地?,F(xiàn)在,周圍的麥子早收割了,只剩下我家的麥子孤零零地站立在南塬塬頂上,像是天上落下來的一朵金黃色的云。站在南塬塬頂上,可以望見遠(yuǎn)處綠樹掩映的村莊,還可以望見從村莊通往遠(yuǎn)方的柏油路。那一年,我們在南塬塬頂上割麥。割著割著,大哥忽然對爹說,爹,麥割完我就打工去了。爹愣了半晌,問大哥,你不念書了?大哥說,讓紅娃念吧。大哥回頭看我時(shí),我看見大哥眼里撲閃著晶亮亮的淚花。大哥考上了高中,我考上了初中,但娘剛過完年就去世了,為了給娘治病,爹欠下了一屁股的債……
走到爹身邊,我問爹,麥割嗎?
爹抬起了頭,揉揉眼睛說,咱再等等。
塬頂上的麥子早熟了,一棵棵麥穗黃澄澄沉甸甸的,風(fēng)一吹,發(fā)出一片窸窸窣窣的響聲。
我要去遠(yuǎn)方的城市了。我臨走的前一天傍晚,爹磨好了三把鐮刀,說,紅娃,咱割麥去。
我和爹來到莊南土塬塬頂上。
走到地頭,爹彎腰割了一把麥,然后將鐮刀放在麥棵子旁邊。緊接著,爹從懷里取出一沓黃紙。抖抖索索點(diǎn)著了。
爹說,祥娃,回來吧。
爹又說,祥娃,咱一道割麥。
紅紅的火舌,舔著爹溝壑縱橫的臉,爹的臉上,滿是黏糊糊的淚。
祥娃是大哥的乳名。
大哥在南方的建筑工地打工時(shí),有一天從工地腳手架上跌下來,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大哥的骨灰,就埋在故鄉(xiāng)村莊南塬塬頂,我們家的這片麥地中……
我和爹拿起了鐮刀,彎下了身子,開始割麥。
嚓,一鐮;嚓,又是一鐮。
割著割著,我忽然嗅見,麥地中散發(fā)出的大哥身上那種親切的汗腥味。
選自《秦嶺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