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誠誠
(中國人民大學中國社會保障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2)
德國長期照護保險制度(下文簡稱“長護”)自1994年立法至今已有二十年之久,主要解決德國老年群體特別是高齡老人、失能老人的護理問題。在人口老齡化的當下,許多國家均在探索和構建能夠有效解決老年護理問題的社會政策,其中日本、韓國就先后效仿德國建立了自己的長期照護保險制度,并針對國情做了相應調整,其實踐效果亦得到了國民的認可。如何選擇適合中國特色和福利文化的社會政策來解決高齡老人、空巢老人、失能老人日益增多的社會問題,已經成為中國面臨的重大現(xiàn)實問題,盡管國家層面的政策迄今未能出臺,但一些地方也在積極探索。例如,南京市推出了新型居家養(yǎng)老服務方式:子女、兒媳在家照顧臥床不起的父母公婆,政府可以給其發(fā)三百到四百元不等的月工資。政策一出臺便引發(fā)熱議,主要的質疑便是子女贍養(yǎng)老人,政府到底是否該發(fā)這筆錢。德國在解決老年護理問題的成熟做法,特別是對家庭成員提供護理服務方面的政策支持,無疑為中國提供了有益的經驗。
筆者通過在德期間的深入了解和訪談,深刻體會到制度實施所具有的三大特色:第一,從“護理需求權”的概念出發(fā),國家給予公共政策的介入;第二,對護理需求者自由選擇權的高度重視;第三,政策對于家庭成員、近親和鄰居等非正式護理工提供服務的支持。這三大特點融合在政策過程、制度框架,以及歷次改革之中,使得該制度較為有效地緩解了德國的護理問題。
德國長護制度從提出到政策定型,各黨派以及相關利益集團圍繞護理需求性概念、對需求對象的界定、采取何種籌資方式等進行了激烈的討論,最終形成基本共識,因此,制度定型的討論是必要的,而達成共識則是確立長期照護保險制度并使之得以順利實施的關鍵。
首先,對“護理需求”(Pflegebedürftigkeit) 概念的界定,是德國建立長期照護保險制度的基礎。社會法法典第11篇第14條明確規(guī)定,當身、心生病或障礙,日常生活需要持續(xù)性、規(guī)律性地被照顧至少6個月時,就具備“護理需求性”的條件;換言之,當一個人無法自理洗澡、刷牙、梳頭發(fā)、刮胡子、大小便等“身體照顧”,或無法在“營養(yǎng)”上正常攝取,或者有無法自己上床、起床、穿脫衣服、走路、上下樓梯等“移動”問題,抑或是存在無法自理購物、煮菜、打掃房子、洗衣等“家務”時,就具備“護理需求性”,可以請求長期護理。同時,法律還規(guī)定,若當事人只剩下少于6個月的生命時,則其護理需求性也成立。這種從“需求權”的角度出發(fā)制定法律,體現(xiàn)了德國照護保險制度高發(fā)展水平及對社會權的重視。如何填補“護理需求”,使人們過著有尊嚴的生活,始終貫穿在制度建設和改革當中。
其次,“護理需求”被定義為一種除了“生老病死”之外的新的社會風險,多數(shù)人終其一生可能有此需求。因此,哪些人可享受到護理保險同樣是熱議問題。并沒有狹義的限定在老年群體,而是如何解決這一社會問題上,認定所有具有“護理需求權”的人群。德國長期照護保險強調以全體人民為保險對象,是一項全民保險(Volksversicherung)。
除了覆蓋對象的劃定之外,采取何種籌資方式亦是討論的焦點。經過協(xié)商和交流,依然采取了以社會保險為制度安排的籌資方式,當界定了“護理需求”為一項非私人的社會風險之后,社會化的制度安排便變得毋庸置疑。與斯堪的納維亞福利體系的公共化社會政策相比,德國的長護制度采用了德國慣用的現(xiàn)金給付型社會保險模式,這無疑是對俾斯麥模式的社會保險制度的擴張或發(fā)揚。
在上述三大焦點中,“護理需求權”一直是一個核心話題,即當“護理需求”作為一種新的社會風險被承認之后,需要明確的就是“誰”該擁有這項權利,通過什么手段來實現(xiàn)這一權利。
長護制度的參保者遵從法定醫(yī)療保險制度,申請人通過標準化的資格審核之后才可知是否為受益人群,以及享受哪一等級的護理服務。長護制度的籌資方式為現(xiàn)收現(xiàn)付制,雇主和雇員各負擔籌資額的一半,作為財源的主要組成。在享受服務給付時,個人需要承擔部分費用;同時,30%的護理需求者在享受機構護理時接受社會救助,即政府提供一部分財政補助。給付項目分為居家護理和機構護理,給付方式則分為現(xiàn)金給付、服務給付和混合給付。其中:居家護理可分為由專業(yè)護理人員提供的護理服務(服務給付)和非正式護理人員提供的服務(現(xiàn)金給付),機構服務分為日間護理、夜間護理和全機構護理等。長護制度實施至2013年,全德國享受此項制度給付者有259萬人,其中有115萬人享受到現(xiàn)金給付方式,13萬人接受的是服務給付方式,40萬人選擇了現(xiàn)金與服務給付的混合方式。[1]可見,德國的大多數(shù)老年人偏好選擇家屬、近親和鄰居提供服務的傳統(tǒng)方式。
在界定“護理需求性”概念后,德國長護制度對如何使公民享有此項權利給予了政策支持,尤其是對護理需求者賦予了充分的自由選擇權,可以自主決定和選擇是在家中還是在機構享受護理服務,是依靠家屬提供服務還是接受專業(yè)護理人員的護理服務。以及對非正式護理人員提供的服務從政策上給予了大力扶持。
在長護制度立法之前,德國約有90%的護理需求者由家屬進行居家護理,家庭是“最大的護理服務站”,當時約有80%民眾希望當自己成為護理需求者時,能夠在自己家中接受護理服務。立法者基于調查所獲結論來提供政策支持,可謂是民心所向。基于護理工作常常迫使護理提供者減少或是完全放棄既有的工作,以致因為失去工作而導致無法享有原來的社會保險,使得因為照顧老人而遇到生活風險。因此,德國《長期照護保險法》第44條規(guī)定,應對護理者提供年金、職業(yè)災害與失業(yè)等社會保險。這里所指的護理者依照第44-45條可分為“一般護理者”和“處于護理假期間的護理提供者”,即并非是機構、社區(qū)護理服務站的簽約人員,而是家屬、近親或鄰居等。由此可見,德國長護制度非常鼓勵和支持家庭護理和非正式護理人員提供服務。這不僅吻合了德國以家庭為中心的歷史傳統(tǒng),而且也能夠更好地滿足護理需求者可以自由選擇由“誰”來提供服務的權利。
長護制度自1995年實施,經過幾次小幅度的修正,而最重要的一次制度改革是在2008年7月1日開始實施的長期照護保險結構改善法(Pflege-Weiterentwicklungsgesetz),改革內容包括多個方面。其中,對于護理需求的調整、護理假(Pflegezeit)的實施是此次改革的重點。
長護制度在資格審核時,依照需要護理的程度將護理等級標準化,分為三個等級。此次改革的一個重要取向就是重新界定“護理需求權”的范圍,將護理等級由三等級改為“微小、顯著、嚴重、最嚴重、特別需要”五種不同需求度。同時,將評估工具分為“移動、認知與聯(lián)系能力、行為與心理問題、自我照顧能力、疾病與治療情況下所需要的護理、日常生活安排與社會接觸”六個維度。
護理假指的是雇員如遇到親人或家屬有緊急護理需求時,可以向雇主申請10天(最高可至6個月)的停薪假期??紤]到企業(yè)人力調度問題,這項規(guī)定被限制在15人以上的單位。而相較于照顧生病子女在請假期間可以依法領取薪資的情況,停薪假期的實施否決了護理工作的商品價值,因此遭到許多批判。盡管如此,在深厚的俾斯麥福利體制的傳統(tǒng)文化之下,雖然不提供工資,但長護基金將支付護理人員的醫(yī)療、失業(yè)以及長期照護的保險費,以維護其因從事護理而中斷工作期間的社會權。
德國的長護從制度定型、內容框架和改革方面都凸顯了本文所指出的三大特色。從制度的起因來看,人口老齡化、失能老人、高齡老人增加和家庭結構的變化構成了制度的出發(fā)點。但該項制度的細節(jié)設計卻映射了俾斯麥福利體系的特色,可以說是社會因素決定了該政策的有無,而歷史文化因素決定了制度模式的選擇。
德國長護政策在實踐中展現(xiàn)了以下兩項重要的制度特征。首先,俾斯麥福利體系基于以社會保險為主的男性養(yǎng)家者模式(malebreadwinner model)以及強調傳統(tǒng)家庭的自我運行功能。在男性養(yǎng)家者模式下,男性參與勞動市場,并可獲得與職業(yè)相關的十分健全的社會保險制度。如因為工傷、疾病、年老和失業(yè)等社會風險所導致的經濟不安全的狀態(tài)均可以受到保護,而對于傳統(tǒng)家庭的強調則表現(xiàn)為節(jié)制女性積極參與勞動力市場,鼓勵女性在婚后從事全職的家庭照顧工作。這是俾斯麥福利體系非常重要的特點,德國的四大社會保險制度均帶有其特色,長護制度也不例外。其次,俾斯麥福利體系的運作強調補充性的原則(principle of subsidiarity),認為當個人有護理需求時,護理服務的提供應該首先來自于家庭,其次是社區(qū)組織或是志愿慈善協(xié)會,而國家介入則是最后的手段。這種思維其實是源于基督教倫理傳統(tǒng)上對于家庭功能的強調與重視,認為家庭才是照顧服務的最佳提供者。因此,對比北歐國家廣泛的社會服務政策,俾斯麥福利體系非常強調家庭政策,通過提供慷慨的現(xiàn)金移轉給付,支持家庭扮演福利服務提供者的角色。[2]
德國長護制度建立與發(fā)展的經驗表明,社會保障制度必須尊重所在國家的文化傳統(tǒng)才更易于被民眾所接受。正因如此,德國長護制度自建立以來穩(wěn)定推進,效果良好。國家并沒有大包大攬所有的護理任務,而是通過將“長期護理”定義為“社會的責任”,國家以公共制度的介入,來緩解家庭護理的責任與經濟負擔。從這個角度看,對傳統(tǒng)家庭模式受到重視的社會環(huán)境下,我國南京市政府近期所推出的對于家庭護理的積極引導方式,不失為一種有益的嘗試。
[1]德國統(tǒng)計局官網:https://www.gbebund.de/oowa921-install/servlet/oowa/aw92/dboowasys921.xwdevkit/abrechnung.prc_abr_test_logon?p_uid=gast&p_aid=0&p_knoten=FID&p_sprache=E&p_suchstring=89&p_th_id=-8.
[2]陳明芳.福利國家的重構:以德國長期照護保險制度的建置與改革[J].臺大社工學刊,20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