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與簡·愛——比較中的文化思考

簡 澈

（遵義師范學(xué)院 人文與傳媒學(xué)院，貴州 遵義 563003）

一

《金瓶梅》成書于明朝萬歷年間（1573-1620）①，是章回體小說發(fā)展到一定高度后的產(chǎn)物，是第一部將筆觸伸向世俗生活的作品，開創(chuàng)了世情小說這一文學(xué)支脈?！督鹌棵贰返墓适率怯伞端疂G傳》中“武松殺嫂”的故事衍生而來的。正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所說的，“《金瓶梅》全是假《水滸傳》之西門慶為線索”[1]。書中潘金蓮是潘裁縫的女兒，其偷情是從張大戶將其送給武大做老婆后開始的。她是個美貌的女人，她與武大相處，無論是她自己還是別人看來，都不般配。與武大相處，首先是“性”的需求不能滿足，貞操的觀念被完全破壞——之前被張大戶“收用”過。潘金蓮對這樣的安排有一種反抗，于是，她“打扮光鮮，只在門前簾兒站著，常把眉目嘲人，雙睛傳意”。當(dāng)武松在景陽岡打虎后來到清河縣與武大相遇，潘金蓮就主動邀請武松住在自己的家里，她看中了武松的“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她向武松獻盡殷勤而遭到拒絕后，又與西門慶勾搭成奸。當(dāng)被武大捉奸時，由于西門慶驚慌失措，只知道“仆入床下去躲”，她譏笑西門慶“閑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讓西門慶也覺得一時間沒有潘金蓮的“智量”。正如她自己所說的，“我是個不戴頭巾的男子漢，響當(dāng)當(dāng)?shù)钠拍铩保ǖ诙兀?。實際上，“她在追求個人利益時，其膽其智，事實上已不亞于男性”[2]。

潘金蓮在西門慶家里是第五個妾，潘氏使盡渾身解數(shù)討西門慶的歡心，來鞏固自己的地位。她在翡翠軒里偷聽到西門慶特愛李瓶兒的白皮膚，就把身上都搽遍了，搽得白膩光滑，異香可愛，“欲奪其寵”

①《金瓶梅》大致有三個系統(tǒng)的版本：一是萬歷詞話本，一是崇禎本，一是第一奇書本(張竹坡評點本)，本文所引原文為《金瓶梅》崇禎本，后不再注明。（第二十九回）。當(dāng)李瓶兒為西門慶生了個傳宗接代的兒子時，潘金蓮一方面吃安胎藥，另一方面又想除掉自己的眼中釘（李瓶兒的孩子），達到“霸攔漢子”的目的。在西門慶的幾個妾中，只有潘金蓮是沒有地位、財產(chǎn)和子女的，她想要在妻妾的爭斗中取得勝利，最好的辦法就是將西門慶身心俘獲。潘金蓮做到了，西門慶在她身上最為迷戀，用西門慶的話來說就是“怪油嘴，這一家雖是有他們，誰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這些都使得潘金蓮實現(xiàn)了所謂的“生理上、心理上的滿足”。

《金瓶梅》的敘事重心在于西門慶的六個妻妾——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李瓶兒——之間的明爭暗斗。潘金蓮嫉妒、冷酷、毒辣，可以為了與情人西門慶“長做夫妻”而將自己的丈夫武大郎毒死；為了幾錢銀子，對自己的母親――她唯一的親人潘姥姥無情無義；為了鞏固自己在西門慶家的地位，她將李瓶兒生的孩子設(shè)計除掉。但在西門慶面前，她唯命是從。西門慶一發(fā)火，潘金蓮只能忍氣吞聲，大氣都不敢出，乖乖脫掉衣服跪下，等著挨馬鞭子。在吳月娘面前，她只得承認別人是天，而她自己是地，與吳月娘發(fā)生沖突后，最后只能自己去“插燭似的磕頭”。對于地位比她低的孫雪娥，潘金蓮就是另外一種表現(xiàn)了。孫雪娥是女婢出身，身份比其他的妾低。一次西門慶進了孫雪娥的房歇息了一晚，孫雪娥就神氣起來，在妓女洪四兒面前自稱“四娘”，于是惹來了潘金蓮的譏諷。金蓮道：“沒廉恥的小婦人，別人稱道你好，誰家自己稱是四娘來？這一家大小，誰興你，誰數(shù)你，誰叫你四娘？漢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兒，得了些顏色，就開起染房來了。若不是大娘房里有她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我那屋里有潘姥姥，且輪不到你那屋里去哩！”

潘金蓮也是西門慶的妾，但她是西門慶用轎子抬回家的，身份自然就比女婢出身的孫雪娥高，故而時常譏諷孫雪娥。但對于西門慶，她就竭盡媚態(tài)，討他的歡心，這樣做的目的在于，一是滿足自己的生理需求，二是鞏固依附于西門慶的地位。

潘金蓮緊緊依附于西門慶。西門慶因貪欲喪命之后，潘金蓮又勾搭上了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陰差陽錯之中，她被武松騙買，最終死于武松的刀下。

潘金蓮一邊不擇手段去追求自我的價值實現(xiàn)；一邊又心安理得的依附于男人，把對男人的依附看成是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手段，這就是潘金蓮式的價值實現(xiàn)觀，或者價值實現(xiàn)方式。

《簡·愛》是英國十九世紀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于1847年出版的小說[3]。小說描寫了一個叫簡·愛的出身貧苦的孤女最后成為了一個家庭女教師的一生。簡·愛自幼父母雙亡，寄養(yǎng)舅母家，后被打發(fā)到孤兒院，和在舅母家一樣，備受虐待。她頑強地活了下來，并從孤兒院寄宿學(xué)校畢業(yè)，留校任教兩年后，應(yīng)聘去當(dāng)了家庭教師。這家的主人羅切斯特雖然表面性格憂郁，喜怒無常，但是心地善良，為人正直、剛毅，由此簡·愛漸漸愛上了羅切斯特。當(dāng)他們在教堂舉行婚禮時，簡·愛痛苦地發(fā)現(xiàn)，原來樓上那個瘋女人是羅切斯特的妻子。因法律原因，羅切斯特不能與瘋妻離婚，簡·愛只好悲傷地離開。后來在漂泊中被小學(xué)教師圣·約翰收留，還驚異地發(fā)現(xiàn)圣·約翰原來是她的表兄。此時，她離散多年的叔父病故，遺贈給她巨額財產(chǎn)。簡·愛不能忘情羅切斯特，在與圣·約翰分享財產(chǎn)后，回來找羅切斯特，得知那瘋女人放火燒毀了莊園，并燒死了自己，羅切斯特為救瘋妻也燒瞎了雙眼。簡·愛和羅切斯特終締結(jié)良緣。

簡·愛與羅切斯特的邂逅很有意思，由于羅切斯特的馬車出了事，簡·愛幫了忙，兩人都不清楚對方是誰，沒想到羅切斯特問簡·愛：“你覺得我漂亮嗎？”簡·愛脫口而出：“不，先生”。羅切斯特的震動很大，并進一步追問。簡·愛為此解釋道：“先生，我太直率了，請你原諒。我本來應(yīng)當(dāng)說，問到外貌的問題是很不容易當(dāng)場就隨口做出回答的，應(yīng)當(dāng)說，每人有每人的審美觀，說美并不重要，或者諸如此類的話”。[3]

羅切斯特曾在法國遭到美女塞莉娜的嘲諷，心口本來有一道傷口，故簡·愛這個萍水相逢，其貌不揚的一個平民模樣的女子的不凡表現(xiàn)在羅切斯特的心中就不一般了。羅切斯特通過談話知道了簡·愛就是家里新聘的家庭教師，他知道了面前不是一個普通的“下等人”。在當(dāng)時的英國，家庭教師不過是高級仆人。把簡·愛與塞莉娜一比，簡·愛不僅誠實，還有教養(yǎng)，能善解人意，不愿意傷害他人。從這時開始，羅切斯特就把她看成一個可以在精神上平等交談的人。

簡·愛在非常強的愛的包圍之中，在美好生活的誘惑之下，仍然要堅持自己的尊嚴，這是簡·愛最有精神魅力的地方。

夏洛蒂·勃朗特給我們設(shè)計了一個很光明的結(jié)尾：羅切斯特莊園被燒毀，羅切斯特本人殘廢，正是因為這樣使得簡·愛不再徘徊，她回到了羅切斯特身邊，使她獲得了既有尊嚴，同時也有愛的生活。

我們把《金瓶梅》與《簡·愛》中的兩個女性主人公進行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差異甚大。

潘金蓮一生，命運多舛，從張大戶到西門慶，再到陳敬濟，最后被武松騙買，死于武松刀下。縱觀潘金蓮的人生過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追求自我的實現(xiàn)，但這種追求的過程就是不斷依附男人的過程，或者利用男人的過程。一句話：將自身的價值實現(xiàn)寄托于男人。

簡·愛的一生也是曲曲折折，但她始終堅持維護自己的獨立人格，她對羅切斯特說：“我不是鳥，沒有羅網(wǎng)捕捉我；我是個獨立意志的自由人；我現(xiàn)在就要運用我的獨立意志離開你?！盵3]在簡·愛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追求自由、平等和維護尊嚴的信念和舉動非常鮮明和突出。

潘金蓮沒有“尊嚴”；簡·愛有“尊嚴”。我們知道“尊嚴”并不是一個孤立的抽象概念，它是在人和人的關(guān)系中獲得別人的肯定才能擁有的，也就是說，一個人只有在另外一個人身上才能獲得對自己的肯定。簡·愛在與羅切斯特的交往中，維持著自己在精神上的平等，以達到相互理解，由此得到了羅切斯特的尊重，獲得了“尊嚴”。而潘金蓮則完全不具備這種品質(zhì)。西門慶一發(fā)火，她就乖乖脫掉衣服跪下，等著挨馬鞭子，在吳月娘的面前也只能“插燭似的磕頭”，反之，則捉弄和譏諷比她地位更低的孫雪娥。我們在潘金蓮的身上看到的是依附、利誘、爭奪，完全無精神層面的東西可言。是什么因素造成這兩個女主人公的差別呢？這得從中西方歷史文化中去找原因了。

二

中國文化的定型期是在先秦。儒家、道家、法家等，各家關(guān)心的問題都是社會治理、家園穩(wěn)定、天下安寧的倫理政治問題，無一例外地帶著男性指向。在他們的著作中即使討論夫妻等關(guān)系也是從天下家國的大前提出發(fā)。

孔子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論語·陽貨》），孔子強調(diào)君子人格，君子人格的品質(zhì)就是“工自厚而薄責(zé)于人，則遠怨矣”（《論語·衛(wèi)靈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論語·顏淵》）?？梢?，孔子的理想人格——君子人格就是無怨、遠怨；同時，君子人格的另外一面就是“謙遜”，“君子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論語·衛(wèi)靈公》），由此可見，“怨”和“不遜”是和君子人格相沖突的。在孔子看來，這兩大忌卻在女人身上經(jīng)常發(fā)生。因此，女人肯定就不具備君子人格，當(dāng)然就與君子無緣了。

孟子和孔子一樣，認為“男女有別”。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xué)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誡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皂槥檎?，妾婦之道也?！盵4]接著孟子分析什么是大丈夫，孟子說：“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這段話成了歷史上志士仁人的座右銘，在今天讀來也是字字珠璣。

在這里，孟子是把“妾婦之道”與“大丈夫”之道劃分開的。女人的道德操守是“以順為正”。大丈夫則是“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當(dāng)然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莊子》一書并沒有專論有關(guān)女子的品德和操守問題。在《莊子·外篇至樂第十八》中記載：莊妻死后，莊子“鼓盆而歌”，其舉止豁達，他的好友惠子前來吊喪，見此情狀，指責(zé)莊子不近情理，莊子則振振有詞地說了一通。我想，一生都致力于精神境界提升的莊先生可能和妻子沒有多少精神的交往。

宋代理學(xué)家們在精神和人格上都是一個很張揚的時代，是一個精神至上的時代。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為去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就是明證。但是對于女性，他們則發(fā)出“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呼叫。在這樣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女子無才便是德”也就不足為奇了。到了潘金蓮生活的明代社會“陰卑陽尊“的綱常觀念已深入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已是中國從下層社會到上層社會的共識。

結(jié)論是：中國文化從先秦以來，對女性的“定位”是“主內(nèi)”的，強調(diào)“男女有別”，女人的操守是“以順為正”。因此，要使得女人成為有智識、有獨立思想與獨立人格的人就不可能了。知識、精神、思想、作為是男人的事，女人的事是溫良恭儉讓、賢淑柔順。

試想，在這樣的社會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下，潘金蓮她能爭取什么呢？因此，潘金蓮只能爭取得到西門慶的歡心，依附張大戶、依附西門慶、依附陳敬濟就成了潘金蓮的唯一選擇。

西方文明是從古希臘開始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都是西方文明在那一時期的代表。應(yīng)該說，這一時期的女性沒有被這些思想家、哲學(xué)家們看成是精神上平等的對象。柏拉圖的女性觀還很矛盾。但是，我們必須指出的是，這個一輩子未結(jié)婚，并開創(chuàng)了西方哲學(xué)家獨身傳統(tǒng)的柏拉圖卻主張給予女性與男子完全相同的教育。我們只要打開他的《理想國》，就能發(fā)現(xiàn)，他的社會政治觀是這樣的：在擔(dān)負國家職務(wù)方面不分男女，在一國中，無一事專屬男性，也無一事專屬女性。柏拉圖列舉了在醫(yī)術(shù)、音樂、體育等領(lǐng)域，女性同樣可以有所作為。他稱贊女詩人薩福是“第十位繆斯”。正因為如此，柏拉圖的思想，尤其是他對女性在政治生活中地位的肯定，對后代歐洲社會的影響不可低估。

到了中世紀后，基督教的在上帝面前“眾生平等”的觀念也給女性留下了應(yīng)有的空間。女性的心靈、精神在與上帝交流這一點上是和男人一樣的。歐洲中世紀與文藝復(fù)興交匯時期意大利著名作品《神曲》里，引導(dǎo)主人公但丁進入天堂的是美女貝亞特麗斯，是他的戀人。在《神曲》中，但丁吟出了不朽的名句：“永恒之女性，引導(dǎo)我們飛升?！?/p>

因此，歐洲19世紀夏洛蒂·勃朗特筆下的簡·愛能那樣維護自己的尊嚴，強調(diào)平等，相互尊重，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去獲得愛情，就不難理解了。文化環(huán)境使然，這就是潘金蓮和簡·愛不同狀態(tài)的深層次原因。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商務(wù)出版社，2011.167.

[2]黃霖.金瓶梅講演錄[M].南寧：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169.

[3]夏洛蒂·勃朗特.簡·愛[M].北京：北方文藝出版社，2012.166，286.

[4]楊伯峻.孟子譯注(上、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