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正偉
遵從“實錄” 還原真相
——明代弘治己未科場案再考
陽正偉
明代弘治己未科場案,根據此案當事人徐經的供述,主考官程敏政與舉人徐經、唐寅的關節(jié)是實,而明政府對其各自所定的罪名和處分,實際都是從輕。對華昶的判決存在自相矛盾之處,主要與弘治皇帝對程敏政的曲意回護有關。
弘治己未科場案;程敏政;徐經;唐寅;華昶
明弘治十二年(1499年)禮部會試泄題案,因為涉及江南才子唐寅而備受學界關注。一般都認為對此案的判決是“葫蘆案”,主考官程敏政和舉子徐經、唐寅的罪名為“莫須有”。[1]人們不相信唐寅會作弊,認為他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因而對此案發(fā)生的原因進行了各種探討,主要有權力斗爭說、都穆告密說等[2]。但是此案究竟存在哪些不明不白之處,其成因又是什么,學界卻缺乏明晰的探究。《明孝宗實錄》記載了當事人徐經的供述,道出了此案發(fā)生的始末,但沒有受到研究者的充分重視,這也是導致上述對此案發(fā)生原因過度解析的重要原因。本文主要以徐經的供述為據,輔之以一定的事理推測,旨在探明此案的關節(jié)、審判過程中存在的不明不白之處及其成因。
六月午門對質時舉人徐經供述:“來京之時,慕敏政學問,以幣求從學,間講及三場題可出者,經因與唐寅擬作文字,致揚之外。會敏政主試,所出題有嘗所言及者,故人疑其賣題,而昶遂指之,實未嘗賂敏政。前懼拷治,故自誣服?!盵3]此案從二月戶科給事中華昶參劾主考官程敏政泄題,至此已過了四月時間,由于控、辯雙方各執(zhí)一詞,明朝政府的審理一直不得要領,故令雙方在午門對質。徐經知道此時事關重大,因此將事情的全部真相和盤托出,而明朝政府最后的判決也確實是以他的供述為據的。他所說的之前的“誣服”,應是指四月在三法司和錦衣衛(wèi)的審訊下,承認賄賂主考官程敏政,在這之前他都一口咬定是華昶挾私誣告程敏政,且為自己辯護[4]。此時他雖然改稱“慕敏政學問,以幣求從學”,“實未嘗賂敏政”,實際仍承認了考前曾對程送禮,不再完全為自己開脫,只是說法上更圓潤。由此種種,徐經的供述應該是真實可信的,在考察此案的真相時應該予以充分重視。
據徐經所供,他與唐寅拜會程敏政時,程“間講及三場題可出者”,后來“敏政主試,所出題有嘗所言者”,則程敏政泄題應是事實。因為程與徐、唐二人會面后不久即主持會試,仍把曾泄露于二人的題目作為考題,似乎可以肯定是有意為之。除非說他當初是無心說漏了嘴,后又忘記此事而仍以之為題,但這似乎不大可能。而且即便是他無心為之,但泄題也是客觀事實。
程敏政泄題在前,把所泄之題作為考題在后,如果徐、唐二人果然中第,則此事存在關節(jié)就可以完全證實了。二月戶科給事中華昶參程泄題,徐、唐“或先以此題矯于眾,或先以此題聞于人”,請求將程所看的朱卷,由大學士李東陽和其他同考官重新檢閱,“公焉去取”。當時考榜結果尚未發(fā)布,皇帝令程敏政不必再閱卷,已被他錄取的考生試卷由李東陽會同其他考官復校。[5]之后皇帝又將華、徐、唐三人都下獄。大學士李東陽在經過一番調查后,上疏稱正榜“(徐、唐)二卷俱不在取中”,但又說“二人朱卷,未審有弊與否……請仍移原考試官徑自具奏,別白是非,以息橫議”[6]。也就是說,正榜不取二人,并不足以證明程和徐、唐之間沒有關節(jié),因為可能被人做了手腳,要完全弄清此事,還必須看二人考卷的答題以及考官的批改情況。
程出的考題非常偏怪,[7]很多考生都不知如何作答,而徐、唐事先得知考題,又已“擬作文字”,答題情況自然很好,而考官的批改意見也應是嘉許的,二人中第應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據上述李東陽說二人都沒有被取中,這似乎只能表明是有人做了手腳,而此人應當就是程敏政本人。
據明代陳鎏《皇明歷科狀元錄》:“敏政發(fā)策,以劉靜修《退齋記》為問,人罕知者。江陰徐經與南畿解元唐寅舉答無遺,二子矜夸喜躍。輿議沸騰,謂敏政賣題?!粽陂潱驶笫Т?,自言夙構試目,疑為家人竊賣,乃翻閱試卷,凡知策問出處者俱黜落。揭曉后,同考官給事中林廷玉復疏言敏政在場屋閱卷可疑六事。”[8]陳鎏說程敏政構思的考題,是被家人竊賣,與上述徐經所供是程“泄題”不符。但他說程在輿論沸騰后為求自保,“翻閱試卷,凡知策問出處者俱黜落”,把知道考題出處的考生都黜落,其中自然包括徐、唐二人,這應是二人不被取中的原因所在。而據雷禮《列卿記》,把輿論消息告知尚在闈中處理科考事務的程敏政的人是吏部尚書徐瓊。[9]程當時還在考場閱卷,得到報信后,黜落事先得到題目的考生以洗去自身嫌疑,是完全可以做到的。這也是上述李東陽請求再查徐、唐二人朱卷,同考官林廷玉參劾程敏政“閱卷可疑六事”的原因。由此看來,正榜雖未取徐、唐二人,但這是程敏政做了手腳造成的,他起初應該是取中二人的。在上述午門對質時,他以華昶參劾得到題目的徐、唐二人都沒有被取中為由替自己辯護,但“列而復校,所黜可疑者十三卷,亦不盡經校閱”[10],把他黜落的試卷再進行復校時,至少有十三份存在疑點。因此,程的泄題完全屬實,最后給他定的罪名是“臨財茍得,不避嫌疑,有玷文衡,遍招物議”,只令其致仕,已是從輕發(fā)落了(原因見后文論述)。
據上述徐經所供,他和唐寅考前都曾拜會程敏政,徐向程贈送錢物,唐也求程寫序為鄉(xiāng)試座師梁儲送行[11],這也就是《明史》中說的二人“贄見敏政”,“從敏政乞文”[12]。這應該是二人后來被定以“夤緣求進”之罪的原因。這里最根本的問題是,二人是否知道程將典試?如果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主考官是考前臨時委派,徐、唐應該不知道程將典試。但是實際上主考官的人選,可能考前早就定下,徐、唐也都得到風聲,則很有可能想借拜會之機取得程的青睞以求中第。還有一個問題,唐寅只向程敏政求取序文,并沒有如徐經一般送禮,似乎不能說是“行賄”、“夤緣”,實則不然。因為像程這樣“名臣子,才高負文學,常俯視儕偶,頗為人們疾”[13]的人,唐寅向其求文可能更合其脾胃,而且也可以此提醒程自己與梁儲的關系[14]。因此,這應是一種更高明的討好程敏政的方式。
當時考生在考前去拜會京師的達官顯宦,向其送禮、求文等,是很常見的事,說起來都難逃“夤緣求進”之嫌。如果徐、唐二人僅是如此,應當不會出什么問題。但二人最后落得“黜充吏役”的結局,最主要的還是他們“夤緣”于程敏政、程向其泄題的關節(jié)敗露。因此,二人拜會程敏政并向其送禮、求文最后便被冠以“夤緣求進”的罪名,而程敏政會見二人并泄題也被視為是“臨財茍得,不避嫌疑”。這里說程“臨財茍得”,顯然是指他接受徐經的禮物,因此“泄題”也常被稱為“鬻題”。但是如上所述,唐寅并沒有對他送禮,如此程除了“愛財”之外,似還有“愛才”之意。明政府既禁止考生“夤緣求進”,但對于考試之前考生與官員的接觸又不予干涉,實際是縱容考生“夤緣求進”,制度的規(guī)定與實際情況自相矛盾。這樣,政府實際只是對曝光的科場關節(jié)才予以追究,而對那些更多的沒有曝光的“夤緣求進”之舉則視而不見。
明政府對此案的處理,最讓人疑惑的是對華昶的判決:既說他言事不實而降調南京太仆寺主簿,又對他所參劾的程、徐、唐三人均予以處分,似乎自相矛盾,這應當是一些學者把此案稱為“葫蘆案”的重要原因。筆者認為所謂的“言事不察實”只可能指華昶參劾程敏政泄題于徐、唐,但二人最終并沒有被取中。而對華昶的這一判決,主要又與弘治皇帝對程敏政的曲意回護有關。如四月皇帝將程下獄,而對華昶則革官職下詔獄,顯然對后者的處罰更重。很多官員反對皇帝的這一處理,請求逮程釋華,但都遭到拒絕。左都御史閔珪請求讓華昶與所參劾的諸人對質,“奏留中十余日,乃可之”[15]。再如禮科都給事中周璽于五月上疏參程,并請釋放因進言而被逮的御史王鼎等人,稱皇帝“溺愛程敏政”。[16]皇帝有意要回護程敏政,最明顯的還是當上述午門對質時,程敏政以徐、唐二人未被取中為由反駁華昶,但當場復校被他黜落的試卷時,卻發(fā)現至少有十三份存在疑點,都御使閔珪請求“會多官共治,得旨不必會官,第以公訊實以聞”。被程敏政黜落的試卷有問題,已經讓程上述徐、唐二人未被取中的辯詞顯得蒼白,閔珪請求讓更多的官員參與處理此案,自然是想把此事徹查清楚,但這本來合理的要求卻被皇帝拒絕了,皇帝有意回護程敏政的用意再明顯不過。不把程敏政黜落的試卷深究到底,則其泄題雖有重大嫌疑,基本可以坐實,但畢竟徐、唐二人未被取中,這樣,皇帝便可以據徐經的供述只治程敏政“臨財茍得,不避嫌疑”之罪,而不是泄題的大罪;對華昶也可以“言事不察實”為名加以懲處,與他起初對華的重處保持一致。對程敏政從輕發(fā)落,則徐、唐二人也不能深究重處,只以“夤緣求進”之名“黜充吏役”,而沒有革去功名等其他處罰。因此,明政府對此案的關節(jié)人員實際都采取了較寬容的態(tài)度,與明初洪武時的南北科場案、清代科場案的重罰做法不同,即使是真正蒙受冤屈的華昶,最后也官至福建左布政使。至于皇帝回護程敏政的原因,一方面可能因為程是他的老師,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所謂“重于國體”[17],即帝師、科考主考官的地位顯赫,雖因被人參劾必須受處,但事關皇帝識人不明、用人不善,為顧及所謂國家體面,故對程敏政要加以回護,而對參劾他的華昶也要加以懲罰。
還有一個問題是,華昶是如何得知程泄題于徐、唐的?其實徐經的上述供詞已經說得很明白,就是因為他和唐寅把程敏政向他們泄露的題目“致揚之外”。按理說二人不應當有此舉,否則豈不是自討苦吃?對此,蔣一葵說:“六如(唐寅)文譽藉甚,公卿造請者闐咽街巷。徐(經)有戲子數人,隨從六如日馳聘于都市中,是時都人屬目者已眾矣。況徐有潤屋之資,其營求他徑以進,不無有之;而六如疏狂,時漏言語,因此罣誤,六如竟除籍”[18]。徐、唐二人在京過于招搖,已引起“都人屬目”,而唐寅又“疏狂”,“時漏言語”,把題目外泄,不想聞者有意,以此招禍。清代的趙翼也說唐寅“疏狂自炫”[19],說不定他對于自己能得到考題并公之于眾還非常自得呢!后來唐寅說:“及余領解都下,頃以口過廢擯”[20],也承認自己是禍從口出。至于徐、唐漏題于外,究竟是如何為言官華昶所知,則有多種可能,似無探究的必要。而華為言官,指陳時弊是他的職責,于是便有上述參劾之事。前述徐經曾說華昶參劾程敏政泄題是“挾私誣告”,但究竟是挾何私,沒有足夠的證據,因此徐經在最后的供述中已不再提這一點。
總之,這一科場案程敏政與徐經、唐寅的關節(jié)是事實,對其各自所定的罪名和處分,實際都是從輕。它的發(fā)生并沒有所謂權力斗爭、都穆告密等原因,完全是徐、唐自身泄露玄機,貽人話柄。之所以會出現此案發(fā)生原因的各種推想,除了對徐經的供述缺乏足夠重視外,還因為此案確實存在“葫蘆案”的不明不白之處:華昶所參之人都被定罪,但自己又被以“言事不實”之罪受處;午門對質時程敏政黜落試卷的重大嫌疑和徐經的供述,此案本可以推進下去把關節(jié)完全查清,卻被皇帝制止,使案件的最終判決存在大的疑點,造成了古往今來人們的諸多疑惑。判決“葫蘆案”的“葫蘆僧”就是當時的最高統(tǒng)治者弘治皇帝,他可能出于“重于國體”而有意回護作弊的程敏政,實際對關節(jié)屬實的程、徐、唐三人都予以從輕處理,而沒有就此毀掉各人的前程。但程敏政出獄后不久即死去,唐寅在此案之后也放浪落拓,這又更加引起人們對此案的懷疑和推想。
[1]馬宇輝.唐寅與弘治己未春闈案的文學史影響[J].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1.
[2]談晟廣.明弘治十二年禮部會試舞弊案[J].故宮博物院院刊,2006(5).
[3][4][5][6][10][15][明]明孝宗實錄[M].卷一五一“弘治十二年六月己丑”,卷一四九“弘治十二年四月辛寅”,卷一四七“弘治十二年二月丁巳”,卷一四八“弘治十二年三月丙寅”,卷一五一“弘治十二年六月己丑”,卷一四九“弘治十二年四月辛亥”.
[7]陳寒鳴.程敏政與弘治己未會試“鬻題”案探析[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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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邵寶.通奉大夫福建布政司左布政使華公神道碑銘[C].容春堂續(xù)集(卷一四).文淵閣四庫本.
[18]蔣一葵,唐寅.堯山堂外紀(卷九一).四部叢刊本。
[19]趙翼.廿二史札記校注(卷三六)[M].北京:中華書局,1984.
[20]唐寅.唐長民壙志[C],唐伯虎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5.
(責任編輯 吳四伍)
Follow the"Records"to Restore the Truth:Textual Research on the Hongzhi Jiwei Examination Hall Case Again in Ming Dynasty
YANG Zhengwei
According to the confession of the party concerned Xu Ming,the fraud of the examiner Cheng Minzheng and the first-degreescholar Xu Jing and Tang Yin is real in the Jiwei examination hall case in Ming Hongzhi years.While,the crime and punishment towards their own by the Ming government is actually lighter.There are paradox with the judgment of Hua chang,which mainly related to Hongzhi emperor’s favour to Cheng Minzheng.
Hongzhi Jiwei Examination Hall Case;Cheng Minzheng;Xu Jing;Tang Yin;Hua Chang
G405
A
1005-8427(2014)12-0061-4
陽正偉,男,昆明學院,講師,博士(昆明 650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