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冷場的人生

綠 妖

長期吃素后，味蕾變得敏感，菜里有味精，立刻就能察覺；我自己住，不看電視，對聲音敏感，回老家，聽覺像受驚的兔子，東竄西奔無處落腳。

個人感覺，經(jīng)濟越落后之地，聲音污染越重。我家在縣城，商業(yè)街上，每個小店門口的音箱里都大聲播放音樂(且必須失真)，人們對此熟視無睹。而我從中走過，焦慮指數(shù)直線上升。逗留得久，會心情暴躁，想立刻躺下，如被念緊箍咒的孫悟空一樣抱頭打滾。縣城再往下，小鎮(zhèn)，在高音喇叭之外，還多增一種聲音污染的終極武器：拖拉機！什么去掉消音器的哈雷摩托車，跟拖拉機一比都弱爆了。

在家中，人們習慣開著電視。開著，誰也不看都行。但一旦關(guān)掉電視，仿佛無法承擔驟然出現(xiàn)的寂靜后果。電視機，是無話可說的人們之間的潤滑劑，是把人們注意力從自身引向外在世界的小紅旗導游。它讓我們發(fā)現(xiàn)，許多親人間原來是沒有多少話可說的，必須靠電視機里的人們出面化解尷尬。

當人們對電視機的聲音變得麻木后，它成為必不可少的一個背景聲。小孩做作業(yè)時，很少有家庭會專門關(guān)掉電視機——他們沒有意識到，應該這樣做。

許多大人習慣在小孩寫作業(yè)中途跟他聊天，問東問西。他們也沒有意識到，這樣會傷害小孩的專注力。當他專注在一件事上時，不要隨便打斷他的注意力，不要拿閑扯去干擾他。許多大人沒有這樣的意識，他們習慣了不停歇地制造聲音。人們的說話聲，是電視機之外的雙重保障，保證你的人生不會面對寂靜。

大多數(shù)人是害怕寂靜的。在春節(jié)聚會中，寂靜等于冷場。幸運的是永遠不會冷場，永遠有成長中的孩子成為安全的話題：多大了？多重？他比他大多少？上幾年級了？考試考第幾？年級名次多少？還有幾年高中畢業(yè)？找工作了沒有？有女朋友了嗎？什么時候結(jié)婚？打算啥時候要小孩呢？小孩多大了？多重……在一個大家族里，總有各個年齡段的孩子成為話題中心。有時候，我感覺人們要小孩，就為了讓自己有事可做，有話可說。沒有那些源源不斷的套話，談什么呢？談自己？成年人的聚會，是不談自己的。尤其老年人，在人生中早已取得豁免權(quán)，除非是身體堪虞，才會成為問候中心。已婚已育也有豁免權(quán)——他們貢獻自己的孩子作為話題。單身者是談話的中心。但是，人們畢竟要有話題可聊啊，誰叫單身者沒有孩子可貢獻呢，那就貢獻自己的私生活、感情狀況、收入情況以供解頤吧。

永不冷場的人生，這就是人們追求的。誰家的孩子越多，人丁越旺，越幸福。這種幸福是“熱熱乎乎的幸?！薄Ｈ绻l家過春節(jié)，冷冷清清，無疑令人憐憫。所以，一個縣城的邊界比一個國家的國界還難以跨越。人們不愿兒女離開，到外地謀生。農(nóng)村的孩子，書讀得好的，早就知道自己要離開的。大一點的城市，人們對于人口流動也習以為常。在各種形態(tài)的城市中，縣城最為保守，在那里，兒女離開原生家庭到外地發(fā)展，會被視為不孝(想一想，家中老人的冷清！)。一個縣城人，其幸福感卻可能居各種形態(tài)的城市居民的首位。所以，丁克族是可疑的——你們想干啥？你們晚年怎么辦？人們養(yǎng)孩子的思維，還只能到“養(yǎng)兒防老”，再往前一步，也無法了。哪怕現(xiàn)實中養(yǎng)兒已經(jīng)不能防老了，還要啃老，也還是停在這里，因為這是人生的全部希望。

人們沒有說出口的是，孩子是用來克服死亡的。死去，什么也沒留下，即使留下，房子、錢，統(tǒng)統(tǒng)也與你無關(guān)，光這樣一想，就令人難受。但你的孩子，他血液里流著你的血，他長得像你，你活在他的記憶里。這樣一來，你將不會被死亡徹底剝光、掠奪。在這一點上，孩子和藝術(shù)的作用相似。尼采說：“思想家以及藝術(shù)家，其較好的自我逃入了作品中，當他看到他的肉體和精神漸漸被時間磨損毀壞時，便感覺到一種近乎惡意的快樂，猶如他躲在角落里看一個賊撬他的錢柜，而他知道錢柜是空的，所有的財寶已經(jīng)安全轉(zhuǎn)移?！?/p>

不同的是，克服死亡的過程不同。追求永不冷場的人們，是用孩子，用熱熱乎乎，用周圍都是人(想想所有的娛樂方式：打麻將、看電視、唱卡拉OK、親戚飯局……)、都是聲音。這樣的人當其死亡時，必然渴望周圍被人和聲音包圍；靠藝術(shù)克服死亡者，思想、閱讀、寫作……都是寂靜的，都要長期一人，獨對斗室，岑寂一如修行。這樣的人，當其死亡時，必然也渴望安靜，三兩親人也可，獨自一人也行。一如獨在斗室去世的張愛玲。許多人憐憫她，去世許久才被發(fā)現(xiàn)，殊不知，她選擇了自己的死亡方式，預知死亡時機，并為此做好準備(換好衣服，床上躺好)。這份坦然從容已跡近大修為者。

但是，無論過哪種人生，街上的高音喇叭都應該關(guān)掉。印象深刻的是在德國或法國時，街上安靜到連汽車喇叭都是罕物，更別提高音喇叭。走在寂靜中，說話不必靠喊，你可以輕輕哼歌，聽到風吹過草尖，空中鳥兒拍打翅膀。只有在此時，散步才成為享受。這是人生存的基本環(huán)境，就像菜里不能多放味精、食物里不能濫用添加劑。說到底，環(huán)境安靜，人才能思考，或者說，思考些安靜的問題。轟炸性播鳳凰傳奇，只能轟炸出炸雞般的大腦，里頭除了熱鬧，別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