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彭家煌鄉(xiāng)土小說的特色

⊙杜正華［湖北科技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 湖北 咸寧 437005］

作 者：杜正華，碩士，湖北科技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美學。

1923年前后，當“五四”問題小說的創(chuàng)作逐漸減弱時，鄉(xiāng)土小說的創(chuàng)作卻逐漸興起，“這一時期，描寫農(nóng)村生活的作家有徐玉諾、潘訓、彭家煌、許杰”①，“鄉(xiāng)土小說是指上世紀20年代中期一大批年輕作家以故鄉(xiāng)農(nóng)村和小城鎮(zhèn)的生活為題材，靠回憶重組來描寫故鄉(xiāng)農(nóng)村的生活，帶有濃重的鄉(xiāng)土氣息和地方色彩，注重展示中國鄉(xiāng)村的愚昧、落后，繼承魯迅的國民性批判和社會文化批判思想，進而對鄉(xiāng)土中國進行批判的小說，同時期的代表作家有彭家煌、臺靜農(nóng)、許杰、王魯彥等?！雹谶@批鄉(xiāng)土小說作家，來自中國各地農(nóng)村，寓居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各自以自己故鄉(xiāng)村鎮(zhèn)的生活為背景，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鄉(xiāng)土小說，他們把目光專注于自己比較熟悉的農(nóng)村，從而發(fā)揮創(chuàng)作題材上的優(yōu)勢，再加上他們都比較重視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藝術，這就使鄉(xiāng)土寫實小說在魯迅開創(chuàng)的現(xiàn)實主義道路上取得較大的成就。在這些作家中，彭家煌的成就較大，特色也非常鮮明。

彭家煌，湖南湘陰人，出生在洞庭湖邊清溪鄉(xiāng)廟背里一個破落的地主家庭，楊開慧烈士的表兄，文學研究會成員，出版了《慫恿》《茶杯里的風波》《平淡的故事》《喜訊》《出路》五個短篇小說集及中篇小說《皮克的情書》。他的鄉(xiāng)土小說以其故鄉(xiāng)為背景，建構了一個如魯迅筆下的“魯鎮(zhèn)”“未莊”般的“溪鎮(zhèn)”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他對溪鎮(zhèn)這類農(nóng)村小鎮(zhèn)生活非常熟悉，也非常有感情，大概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見這類農(nóng)村小鎮(zhèn)上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看到在這個環(huán)境里發(fā)生的種種有趣的或者令人憤慨的生活故事，深知這些人物的外貌和靈魂，也形成了其小說獨特的藝術魅力。

一、極具地方特色的語言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彭家煌的鄉(xiāng)土語言充裕著濃厚的洞庭湖地方方言，為他的小說增添了一抹亮麗的風景線。茅盾評述《慫恿》，“濃厚的‘地方色彩’，活潑的帶有土音的‘對話’，緊張的‘動作’，多樣的‘人物’，錯綜的故事的發(fā)展，都使得這一篇小說成為那時候最好的農(nóng)民小說之一。”③《慫恿》整篇是用口語對話組織起來的，如第三節(jié)“牛七教唆政屏故意找茬”的話，地地道道來自民間的地方俗語“鴨婆子進秧田，來往有數(shù)”，暗指從前牛七自己跟馮家的過節(jié)?！八腿馍厢敯?，還不砍他個稀爛”，在這些帶方言的對話描寫中，牛七這個活脫脫的惡霸地頭蛇的形象在讀者面前呼之欲出，野蠻、兇殘、毫不講理，親戚、本家只是他斗法逞威風的工具。

《牧童的過失》中的荷牙子是一個天真、活潑但也孤獨的放牛娃，所以當成妹子自告奮勇要同他去放牛，那真是甭提多高興了。一到毛家壩，他就“匆匆忙忙把身上的褂子剝掉，把褲刮下來，丟在沙上，幾乎要把它扯個稀爛”④，這一剝、一刮、一扯，表現(xiàn)出孩子多么想剝離身上的那身皮像魚兒一樣自由自在，寫出了兒童好水愛玩的天性，同時也暗示了這個十來歲的鳧水小英雄急于在同伴面前顯擺、逞強、出風頭的好勝心理，完全可以和朱自清《父親》里的月臺一景相媲美。

《喜期》中靜姑在絕食的日子里，全靠著回憶和小三在一起的時光，饒癢癢，捉蟬鈴，下河摸魚的那段，“小三勒著褲走到溪那邊去。她不敢過去，小三又過來扶著她過去，他自豪是她的保護者，吹著牛皮：‘靜姐，你比我大還不能走過來，你不如叫我哥哥吧，我就叫你妹妹。’她呸了他一口，小手指在歪斜的臉上刮，這算是對小三的處罰?！雹菖匏?，羞他，都是兩小無猜的愛的語言和動作，也充分表明靜姑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而她即將遭到毀滅，美好事物的消亡更讓人難受。

創(chuàng)造性的使用方言俚語常常能使得語言新穎、活潑而富有表現(xiàn)力，并因此而形成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甚至于藝術風格。如老舍和王朔的北京味、趙樹理的山西味，都是源于他們各自的作品帶有鮮明的地域色彩和歷史文化積淀，而彭家煌就可以說是洞庭湖味，魯迅先生1934年在一封信中曾經(jīng)提出一個論斷：“現(xiàn)在的文學也一樣，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為世界的，即為別國所注意?！雹?/p>

二、嫻熟的結(jié)構技巧

彭家煌小說的結(jié)構技巧，是從中國畫中得到啟發(fā)的，中國畫要求傳神達意，講究意境美，最重要的經(jīng)驗就是尋找“黃金分割點”，中國畫里常常把要描畫的主要對象放在畫面的這個點上。這樣能使畫面伸縮回旋有致，顯得舒放自如，切忌把描畫對象置于畫面正中央，否則易使畫面形成迫塞之感。彭家煌小說在構圖上亦表現(xiàn)出這種特色，大都遵循了黃金分割定律，截取生活中平凡的一角來反映深邃的思想，又把這種欲表達的內(nèi)容置于畫面的一點，幾筆涂抹，顯得從容自如，左右逢源，使得“畫面”伸縮有致，絕無迫塞。

《慫恿》實質(zhì)上是寫舊鄉(xiāng)村常見的宗族械斗野蠻習俗的，同時期許杰的《慘霧》便作了直接表現(xiàn)，械斗規(guī)模之大，歷時之久，雙方死傷人員之多，無辜農(nóng)民所受之苦無不置于“畫面”的顯著地方。而彭家煌僅僅是通過老實農(nóng)民政屏夫婦夾在破靴黨牛七和豪紳裕豐家族之間被“撥弄”一番來表現(xiàn)的。故事的內(nèi)核其實非常嚴肅，械斗幾乎不可避免，然而彭家煌只讓它在偏離中央的一點上稍露點滴，畫面正方?jīng)]有直接表現(xiàn)，甚至連裕豐最厲害的雪豹子都未出場。

《活鬼》寫的是農(nóng)村“鬧鬼”然后“驅(qū)鬼”的故事，有兩條線索同時展開，一個是荷生與讀者，一個是“鬼”和作者。荷生家鬧“鬼”不斷，先是母親被鬼纏上，得了“鼓腹病”不治生亡，荷生便請好友、學校的廚役、世代驅(qū)鬼大師咸親幫忙驅(qū)鬼。那吆喝，那動作，真是煞有介事，讓荷生是佩服萬分，讓讀者也疑慮叢生?！肮怼彬?qū)走后，咸親只得離開，但咸親一走，“鬼”又起。故事妙趣橫生，但始終沒把要表達的意思點破，直到最后讀者才明白，哦，原來鬼就是人，而荷生會一直被蒙在鬼的故事里。作者始終在一個點上著墨，圈圈點點，卻并不打開天窗說亮話。

小說結(jié)尾處的想象留白，中國畫常常不會覆蓋整個畫面，甚至一張臉也許就沒有五官，這叫作“計白為墨”，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想象留白，指書畫藝術創(chuàng)作中為使整個作品畫面、章法更為協(xié)調(diào)精美而有意留下相應的空白，讓留有想像的空間，能收到用墨的效果，這種空白往往能起到不著點墨盡得風流的審美作用，使畫面顯得幽深莫測、空間頓拓，同時引起人們無限遐思。彭家煌小說的結(jié)尾就是利用此，充分調(diào)動讀者的想象力，參與藝術創(chuàng)造，同時又給讀者余韻裊裊、回味無窮的藝術享受。如《喜訊》的結(jié)尾就一句話“達觀而且見識遠的拔老爹，這時候才真?zhèn)€痛苦的嚎哭了”。前文曾說拔老爹遇到了太多傷心欲絕的事兒，腦子都反應不過來了，仿佛都麻木了，很多事都無動于衷，結(jié)尾處卻點出他竟然像個孩子似的嚎哭，可見兒子被捕的噩耗觸動了拔老爹的心，這件事震撼了一顆麻木的心靈。

三、似喜實悲的美學風格

彭家煌的鄉(xiāng)土小說，往往能以喜劇形式表現(xiàn)出一些悲劇性的內(nèi)容。我們看到的是各色小人物的一出出近似鬧劇般的喜劇，感受到的卻是苦難，是悲劇，是一悲到底的苦難，在這里你看不到幸福，沉重的憂慮壓迫著你，笑聲中流出來的是血水，就是這樣以笑當哭的沉重而憂郁的風格讓人深思。彭家煌正是懷著一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赤子之心，以沉痛的目光和理性的精神去審視和批判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鄉(xiāng)村社會那一幕幕無聲的悲劇。魯迅說，“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⑦。彭家煌筆下的這些小人物們雖然沒有古典悲劇的那種崇高性、正義性，也沒有那種巨大的痛苦性及悲壯地對命運的抗爭性，他們都是生活里平淡無奇的，甚至差點被人忽略的，但是正是這種視而不見，這種以為的存在即合理，將其毀滅，才更能透視出其蘊含的深刻悲劇意義，因為它具有全民性。

他的小說除了選材上的“平常態(tài)”，而且文中很難看到“悲”字，但悲的情緒如空氣般彌漫在整個藝術世界里，往往借助喜劇情節(jié)，采用譏誚、生動的方言俚語，于輕松幽默的敘述中，隱含深沉的悲哀，傾注著滿腔憤懣。小說的主人公可能在不公的現(xiàn)實面前有那么點抗爭意識，但水滴大海，很快就復歸沉寂甚至融為一體。

短篇《慫恿》描寫鄉(xiāng)村富豪劣紳之間的傾軋，小說中介紹牛七有文化，這本是件光榮的事兒，但作者卻說“籮筐大的字，他認識了好幾擔”，一瞬間，高雅就離我們遠去，通俗的好笑，也頗有些揶揄的意味。這也為日后他慫恿政屏夫婦的那段精彩對白留下了線索，文化的確是有，只是都只認得粗鄙的字眼，只懂得損人的道理，“努力在鄉(xiāng)下經(jīng)營：打官司嘍，跟人抬杠嘍，稱長鼻子嘍，鬧的呵唱西天，名聞四海。”⑧農(nóng)村里能上學，有機會認字的人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可惜呀，那都是些被玷污了的星，起不了照明作用，反而讓普通勞眾者遭受苦難。小說在充滿喜劇性場面的描繪中，以富有地方色彩和性格的對話，把牛七的兇狠狡詐、政屏的老實怯懦、二娘子的溫順軟弱等性格，刻畫得極其鮮明。

《喜期》寫鄉(xiāng)村少女的愛情和生命悲劇，少女夢幻里的溫暖、幸福與現(xiàn)實的冷酷、灰暗形成強烈的對比，“喜期”的吉慶和亂兵的殘暴相對照，有力地鞭笞了封建禮教及軍閥混戰(zhàn)給人民造成的罪惡災難。“喜”只不過是人們的一種愿望，而“悲”才是其生命的底色，這種“借喜寫悲”的反諷效果，更顯人生之“悲”。

《美的戲劇》直接采用喜劇性的白描手法勾勒出鄉(xiāng)村流浪者“秋茄子”的生活片斷。在戲場上，“秋茄子”竭盡外交手段之能事，討好人們，可大家還是像躲瘟疫般遠遠避開他。無奈，他將目標投向外來戲班子，借看戲不斷為一個“黑頭”演員喝彩，戲畢又到后臺吹捧“黑頭”，于是憑著一張蜜嘴填了一張餓嘴。“美的戲劇”一語雙關，對“秋茄子”而言，他不但美美地看了一場他所認為的美美的戲，且美美地混了一頓美美的飯。從讀者角度看，“秋茄子”的表演固然精彩，然而在這輕松的形式下，卻掩蓋著沉重的憂郁：“黑暗現(xiàn)實制造了悲劇，卻叫這悲劇人物承擔喜劇?！雹?/p>

彭家煌的鄉(xiāng)土小說運用精湛圓熟的藝術手腕，小到詞匯的選擇，大到小說的謀篇布局，都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的，并傾注了自己滿腔的熱血，講述身邊的父老鄉(xiāng)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散發(fā)出深沉的憂思，在鄉(xiāng)土文學的世界里貢獻自己的力量。雖然在過去的不少時間里，彭家煌在文學史上未得到應有的評價，但是相信文學珍品一定會歷久彌新、永具魅力。

①③ 茅盾：《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117頁，第25頁。

② 錢理群：《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2頁。

④⑤⑥ 彭家煌著，嚴家炎編：《皮克的情書》，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50頁，第25頁，第391頁。

⑦ 魯迅：《魯迅全集·致陳煙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12頁。

⑧ 魯迅：《魯迅全集·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0頁。

⑨ 李相銀：《論彭家煌小說的美學特征》，《廣西社會科學》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