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互文性角度看陳子昂的復古與革新

⊙王 可［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作 者：王 可，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語用學。

一、引言

“互文性”這一術語由法國后結(jié)構主義文藝批評家克里斯蒂娃（Kristeva）在20世紀60年代《符號學：符義解析研究》一文中提出。在法國學者蒂費納·薩莫瓦約的《互文性研究》中，簡潔說明了互文性的含義：“每一篇文本都聯(lián)系著若干篇文本，并且對這些文本起著復讀、強調(diào)、濃縮、轉(zhuǎn)移和深化的作用。”“互文性”的體現(xiàn)不僅僅是拼湊、借用、旁征博引，而是表現(xiàn)出文學作品之間相互依賴、彼此交錯起伏的一種形式。借鑒已有的文本可能是偶然或者默許的，是來自一段模糊的記憶，是表達一種敬意，是跟隨一種模式，是推翻一個經(jīng)典，或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一些啟發(fā)。

互文性是中國古典詩歌最突出的文本特征，中國文人的寫作是一種互文性意義的多元化的開放型寫作方式。所謂的復古與革新也是因為兩者的起伏跌宕而產(chǎn)生?！把灾尽笔菨h魏以前詩歌的主調(diào)，而建安以后則重于“緣情”?！把灾尽焙汀熬壡椤?，在中國詩歌史上相互激蕩，一盛一衰，周而復始。齊、梁以來偏重形式的傾向和綺靡頹廢的詩風，一旦有人發(fā)出不同的聲音，自然引人注意。從歷史的角度出發(fā)，互文性概念可以將文本看作是把已有的文本改造成現(xiàn)在的東西，也可以借助話語秩序的新結(jié)構，借助明顯的互文話語的新模式創(chuàng)造性地生成。陳子昂推崇漢魏風骨與風雅興寄，不僅是將其融入作品當中，更創(chuàng)造性地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更多地寄托濟世的功業(yè)理想和人生意氣，與片面追求藻詞華麗的齊梁詩風徹底劃清了界線。

二、復古與革新的互文性分析

陳子昂是一位對唐詩發(fā)展有重大影響的詩人。當初唐詩壇的館閣詩人們沉醉于應制詠物、尋求詩律的新變時，陳子昂的詩歌卻呈現(xiàn)出于當時流行的館閣體全然不同的精神風貌，反映出一個時代士人新的精神思想。

（一）陳子昂的復古傾向 克里斯蒂娃認為，文本在相互聯(lián)系、彼此參照中形成互文網(wǎng)絡，并且形成連接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富于蘊藏的開放體系以及文學符號的演變過程。在互文性概念中，任何文本都是一種互文，在一個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地以各種多少能辨認的形式存在著其他的文本。陳子昂的復古，本身就是一種互文性舉動。

1.歸附風雅 歸附風雅是陳子昂振起改革詩風的起點，即恢復古詩比興言志的風雅興寄，繼承《詩經(jīng)》傳統(tǒng)的質(zhì)樸淳厚、古雅蒼涼的特點。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創(chuàng)作的三十八首《感遇》詩中。如《感遇》其二：“中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 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全詩用比興手法，托物寓意，描寫蘭草和杜若春夏欣欣向榮，艷冠群芳，待到秋風一起，便零落成泥，將自己高潔的情懷寄托于花草，以此反映出政治上失意、不能及時有為的苦悶。

《感遇》詩中有一部分是引述古代歷史事實，借古諷今。這一類詩可以說是繼承了左思的八首《詠史》。左思的詠史詩，借古諷今而又深刻恰當，陳子昂得其道，借詠史以諷刺當時的權貴，如《感遇》其二十六：“荒哉穆天子，好與白云期。宮女多怨曠，層城閉蛾眉。日耽瑤池樂，豈傷桃李時。青苔空萎絕，自 生羅帷?！边@首詩用穆天子與西王母的故事來諷喻唐高宗李治受到武昭儀媚惑，廢除皇后，而武則天則將高宗曾寵幸的嬪妃陸續(xù)清除?？蓱z宮女，只等到青苔凋謝，白 滿頭。在此詩中穆天子的故事起了比興的作用，在詠史的外表下，實際是對當時政治的諷喻。陳子昂師法左思，可以看作是文學作品之間的一種內(nèi)部交流，不僅是內(nèi)容形式的借鑒，更是思想精神上的碰撞。因為文學就其本質(zhì)來說，就是一種交流的手段。先在的文本是當下作者無可避免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本彼此聯(lián)系，具有強烈的文本關聯(lián)性。

2.漢魏風骨 在克里斯蒂娃看來，互文性構成了一個無限延伸的文本網(wǎng)絡，不僅要重視文本形式之間的彼此作用和相互影響，更要注重文本內(nèi)容的形成過程，注重探究無處不在的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ノ男园鴥芍匾馑?，即“將歷史插入到文本之中”以及“將文本插入到歷史之中”，一方面文本吸收了過去的文本，從過去的文本中建立起新的文本，另一方面文本回應、重新強調(diào)和重新加工過去的文本，通過這樣的工作致力于創(chuàng)造歷史，致力于更加廣泛的變化過程，也致力于預測和試圖構成新的文本。陳子昂跳出宮體圈子，力圖恢復漢魏古風，推崇風骨之美。

劉勰是第一個用“風骨”觀念來評論文章的文學批評家。陳子昂在認同劉勰“風骨”觀的同時，也極力贊揚建安文學，更將詩歌史分為漢魏以上、漢魏以下兩截的觀點，比劉勰的態(tài)度更加鮮明突出。他的詩中，將慷慨悲歌的豪俠氣概與自身經(jīng)歷相結(jié)合，詞意激昂，帶有壯懷激烈的俠義之氣。如《送魏大從軍》：“匈奴猶未滅，魏絳復從戎。悵別三河道，言追六郡雄。燕山橫伐北，飛塞接云中。勿使燕然上，惟留漢將功?！边@首贈別詩一改一般送別詩的兒女情長、悲苦凄涼，感情豪放激揚，語氣慷慨悲壯。首句化用西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匈奴未滅，無以家為”的典故，激勵出征者立功沙場，抒發(fā)了以天下為己任的豪情。雖有離別惆悵之感，但氣概雄壯，鼓勵友人建功立業(yè)，責無旁貸。

“以氣質(zhì)為體”（《宋書·謝靈運傳論》）是沈約對建安文風特點的歸納。氣質(zhì)體現(xiàn)為個性，樂觀、悲切、慷慨、頹放，各種沉潛的或稍縱即逝的感悟都可以傾注于筆端。陳子昂志氣難抒的際遇與建安文人渴望建功立業(yè)而屢受挫敗的無奈感也產(chǎn)生了共鳴，感受到了抱負難以實現(xiàn)的悲憤，從而留下了千古絕唱：“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边@是一首目空一切的孤傲之歌，情感跌宕，遺恨悠悠天地之間難以抒懷的孤獨之感，是一種撫劍四顧茫茫而慷慨悲歌的豪俠之氣。在用詞方面，此詩受《楚辭·遠游》篇影響極深。

從歷史的角度出發(fā)，互文性概念將文本看作是把過去的東西——現(xiàn)存的習俗和文本——改造成現(xiàn)在的東西，它可以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方式而發(fā)生。《登幽州臺歌》中那種空留遺恨而愴然涕下的巨大悲哀是前人詩歌中所沒有的，即可以看作是借助于互為話語性的新模式來表達一種風氣之先的偉大孤獨感。

（二）陳子昂的革新之功 陳子昂復古的目的在于革新。從互文性的角度來說，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參照、詮釋、借用前人的文學經(jīng)驗，并以之與作家所處時代的文化語境以及個人生活經(jīng)驗相結(jié)合，從而實現(xiàn)新文本意義的生成。文學革新不是無故產(chǎn)生，而是需要借鑒前人的成果與經(jīng)驗。陳子昂將漢魏古風作為標準，批判齊梁詩風，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興寄、風雅的缺失，意味著詩歌背離了傳統(tǒng)，失去了本質(zhì)意義。因此漢魏以前，尤其是建安時代的詩風，才是抒情言志的正途。

在《感遇》詩里，有一部分是表現(xiàn)作者俠肝義膽的抒懷言志之作，將匡時濟世的人生抱負轉(zhuǎn)化為慷慨悲歌的情思。如《感遇》其三十五：“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臺。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边@是詩人第一次出征邊塞，親眼目睹了西北邊塞政治與軍事的危急形勢，全詩散發(fā)著渴望建功立業(yè)的慷慨情調(diào)。這首詩在表現(xiàn)形式上受到阮籍《詠懷》詩的影響，但沒有興寄無端的苦悶，而是蘊藏著壯偉情懷。陳子昂清楚認識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關系，一味求新求變勢必會失去詩歌應有的情思韻味，而一味地沿襲又有泯滅個性之嫌。他在效法古人精髓的基礎上，表現(xiàn)出詩歌創(chuàng)作的個性風采，其創(chuàng)作理論在《東方左使虬修竹續(xù)篇》中有明確表述：“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

陳子昂首次將漢魏風骨與風雅興寄聯(lián)系起來，反對沒有風骨、沒有興寄的作品，他的歸復風雅是要追求建安風骨的慷慨悲涼之氣，寄托濟世的理想和人生意氣。以互文角度考察，“風骨”“興寄”是陳子昂對“比興言志”的吸收，而兩者的結(jié)合則是對“美刺比興”的轉(zhuǎn)化。文本是在反復的互文中日益豐富，愈加成熟,絕不是固定不變的靜態(tài)產(chǎn)品，它經(jīng)歷著一個動態(tài)的更新過程，而動態(tài)的發(fā)展更易于被人們所感知和理解。因此，創(chuàng)新不可能憑空而來，一個文本的創(chuàng)新離不開其他文本的支撐。

三、結(jié)語

以上我們從“互文性”的角度對于陳子昂的詩歌理論和創(chuàng)作進行了一些分析。當一個確定的文本與它所引用、改寫、吸收、擴展或在總體上加以改造的其他文本之間有賴于某種關系，才能使理解這個文本成為可能。陳子昂以《詩經(jīng)》傳統(tǒng)作為標準，推崇漢魏古風，取法于古而革新，此做法亦是互文性的體現(xiàn)。復古是具體手段，革新才是最終目的，陳子昂用“興寄言志”來諷刺徒具工巧的詩歌形式，以“漢魏風骨”來反對應制詠物的詩歌內(nèi)容，將比興言志的風雅傳統(tǒng)重新注入到詩歌當中，的確為唐詩的進一步發(fā)展埋下了關鍵性的一筆。

[1]陳子昂.陳拾遺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版）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英]諾曼·費爾拉克夫.話語與社會變遷[M].殷曉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

[4][法]蒂費納·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M].邵煒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5]吳宏一.談中國詩歌史上的“以復古為革新”——以陳子昂為討論重心[J].北京大學學報，2007（5）.

[6]高原.用概念整合理論分析詩歌的互文性——以李清照詞《臨江仙》為例[J].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學報，2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