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隱喻或內(nèi)斂的抒情——續(xù)小強詩集《反向》的另一種解讀

⊙秦宗梁［吉安市吉州區(qū)文聯(lián)， 江西 吉安 343000］

作 者：秦宗梁，吉安市吉州區(qū)文聯(lián)副主席，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從事詩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研究。

一切文學都是作家的精神畫像和自傳，以抒情為主的詩歌也不例外。羅伯特·潘·沃倫說：“幾乎所有的詩都是自傳的片斷。”①

一、地下煤的姿勢：內(nèi)斂的詩歌抒情

文學的本體“思想感情”不是徑直表露的，它是通過外在的事物來比喻/象征的。②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來考察詩人的出生地——山西靈石縣運家山，或許就能摸到其精神胎記：“不是溫柔水鄉(xiāng)有古詩文留存。/歷史在清明節(jié)的彩色祭幡上隨風飄蕩。/一顆無人問津的柿子，混同于中國大陸的蘋果之中。/不發(fā)酵，現(xiàn)在仍不——/地下的煤以黯然神傷的姿勢告訴城市的電光：/亮，我就退后，而不過去。”詩人以“地下的煤”的姿勢，內(nèi)斂地抒情。

艾略特認為，詩人感覺經(jīng)驗的外化不應直抒胸臆，而是應當遵循“非個性化”原則，通過一種能夠承擔作者感情的“客觀對應物”來完成。他說:“用藝術形式來表現(xiàn)感情的唯一方法在于發(fā)現(xiàn)一個‘客觀對應物’；換句話說，就是找到一組客體，一個情景，一連串事件，它們將成為該特定感情的表達公式?！雹邸盎薄薄把笔抢m(xù)小強詩歌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客觀對應物”。請看《無題》：“斑鳩的叫聲/為初春的槐樹畫上翠綠的小葉片”。在《白色的谷物》中，詩人將“雪”比喻成“白色”的谷子：“這些白色的谷子/這滿山遍野/虛無的豐收”。除了用意象這種“客觀對應物”，續(xù)小強對艾略特所說的用“客體”“情景”“事件”抒情更感興趣，比如《為母親清洗頭發(fā)》：“一個拖布收藏了母親散落各地的頭發(fā)。/一個拖布的疼痛便是一個兒子的疼痛”。他移情于客體，借“拖布”的疼痛，平靜地訴說自己內(nèi)心的痛楚。

卞之琳“常常通過西方的‘戲劇性處境’而作‘戲劇性臺詞’”這種戲劇手法之一就是讓典型場合中的典型人物通過獨白或?qū)υ挵炎约旱乃记檎宫F(xiàn)出來，作者并不介入。④續(xù)小強擅長此道。請看他的《對話錄》：“‘晚上我不想睡，白天我不愿醒，我全部的生活用來等待’/等待死亡。我也如此。我的大腦復制了無數(shù)紙上的風暴/我感覺到我們這一代的悲哀，是輕的悲哀/沒有限制的痛苦，沒有痛苦的限制/‘沒有人和我一樣，我比你更像一個詩人！’/可詩人已經(jīng)死在故紙堆里。我也只是一個情緒化的/個人情緒記錄者?！痹娙送ㄟ^獨白和對話，把自己內(nèi)心深處紛繁復雜的思想感情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再看《運送花瓶的人》：“在這之前，他們搬過許多東西/其中的某位年長者，甚至還從外鄉(xiāng)搬回一個漂亮的女人/但現(xiàn)在，他們遇到了難題/‘手沒地方放，滑啊’/‘這個花瓶太大了，能裝下兩麻袋糧食’/‘敲著硬邦邦的，碰到水泥地，它就軟了’/‘誰的胳膊長到可以把他抱起來？’/‘去你媽的，這個花瓶怎么造出來的！’/運送花瓶的人，圍著花瓶，抽著煙，積攢著力氣/酒店外搬運車上的師傅打著瞌睡/他不知道一個花瓶難倒了他的伙計”。通過戲劇性的臺詞，詩人將艾略特所說的客觀對應物——“一個情景”呈現(xiàn)，讀者猶如在看一臺微型戲劇的演出。

二、城市賬本：或鄉(xiāng)村衰敗的挽歌

詩歌語言是表述經(jīng)驗本質(zhì)的語言。詩人似乎陷入了城市/鄉(xiāng)村（丑惡/美善）二元對立的思維。詩人一邊享受城市文明所帶來的便利，請看《槐鄉(xiāng)日記》：“在這個城市讀書、工作，每天吃肉、喝酒/后來結(jié)婚，又生子。踏踏實實的生活/內(nèi)心卻難有老市民的從容/我難以想象/自己竟已完全交給了這座處處槐樹的城市/在詩中我說自己是繞著進來的/就像開化寺早市上那堆新鮮的大白菜/走過了許多路/終于擺到了蔬菜攤上”。詩人進了城，每天“吃肉、喝酒”，在城市“踏踏實實”地生活。

詩人另一邊卻感慨城市文明的負面影響，請看《無題》：“城市粗鄙的賬本/汽車的數(shù)目是槐樹不愿看到的/這些流動的石頭/我必須小心躲避/它，就要砸到我的腳了”?！冻鞘械囊雇盹h著什么樣的光》：“這是一個人內(nèi)心的憂煩/幽靈似的愁容以及沮喪的身形/不可捉摸的生活/如同狼和狽虛構(gòu)的爭執(zhí)/他無法搞清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方向，理想，欲望”。

盡管如此，詩人仍能在自己的詩歌世界自得其樂?！稙槭裁次乙钜皇自姟罚骸斑@么多年，我一直在忙——/詩！/就像你老了，/還在忙著種地?！痹娙税瑐悺そ鹚贡ふf：“詩人或許比大多數(shù)人活得快活得多，因為他們比誰都清楚地意識到生活中的不足之處以及生活的磨難，而且他們并不因此而畏縮不前?！雹?/p>

貧窮衰敗的鄉(xiāng)村已淪落成城市的反義詞。詩人刻畫了鄉(xiāng)村一個悲劇性的《父親》形象：“他是一個農(nóng)民/這掩蓋了他母親給他所有的命名/這是他自己的東西/一個符號/此外，再沒有什么/除了這個命名/除了不屬于他的土地/他再沒有什么/比貧瘠的土地更貧瘠/赤貧，甚至沒有精神/子女交給人民/糧食上繳了革命/他悲傷得那么高興/他很自豪，自己獲得了新生”?！白优唤o人民/糧食上繳了革命”，一個農(nóng)民對國家奉獻了全部，而國家卻沒有給予他們應有的關懷。這是詩人對父輩一代的同情及對農(nóng)民悲苦命運的關切。

在日漸衰敗的鄉(xiāng)村，詩人為《母親》寫了一首青春挽歌：當年“一朵棉花的模樣”的母親，從河之南嫁到山之西，轉(zhuǎn)眼間，“她已老去/一朵棉花的模樣?！蹦赣H的青春被時間的塵土無情地埋葬在起伏的山梁之間。在鄉(xiāng)村，有詩人“未建的家園”：“我未建的家園/一直荒涼/狗尾草長滿/老鼠猖狂/玫瑰花的柵欄枯萎/鏤花的玻璃暗淡/灰塵上長滿小麥/蜘蛛為我做了美麗的小蚊帳/父親為我做的婚床/斑駁 松散”。

三、一切現(xiàn)象皆隱喻：吐出生活的意義

“一切現(xiàn)象皆隱喻?！保ā陡∈康隆方K曲）藝術的內(nèi)在就是隱喻，而隱喻就是思維。⑥詩人用隱喻的思維方式傾吐生活的意義：“我躲著妻子/抽煙、寫詩/詞語抽搐吐出生活的意義”（《我暗自垂淚》）。隱喻是構(gòu)成詩意想象的主要來源，如《最為悲哀的事》：“我種下了一棵槐樹/在你的身體里/嘆息，哭泣/第一次開花的時候/我在外地”。詩人種下的這棵“槐樹”，顯然是愛情之樹的隱喻。槐樹“第一次開花”，是妻子懷孕的隱喻?！捌拮討言辛恕保娙藚s在“外地”，無法盡到丈夫之責，只有深深的苦惱與自責。

隱喻是生產(chǎn)性的：幫助我們看到我們所沒有看到的。隱喻是開放性的、啟發(fā)性的、引發(fā)對話的。⑦詩人給女兒希希寫的《反向》一詩，通篇隱喻意味極濃：“我不屬于你，不屬于你的母親。以及曾經(jīng)平靜的窯房/我為一種幽暗的使命獻身。在時間的沙子里/你是我篩出的最美妙的一個詞語。我要求自己像煤一樣默守/一本書的位置，一枝筆的虛空，一篇日記的時間。你清凈的笑容/我深信這是我的過去和未來。你血液中的時針一刻不停/而我已輕松地告別。仿佛一只木船，靠在石頭上沉睡、腐朽/奢望雨季的到來，奢望河床的充盈。”

詩集以《反向》命名，是一個深度隱喻?！胺聪颉钡暮x隱晦，心理學的“反向作用”有它的痕跡：“在潛意識中把某些不被允許的內(nèi)心沖動、欲望轉(zhuǎn)化為某種相反的行為，以加強超我的力量，減輕和消除不斷增強的自我焦慮。一般包含兩個步驟：（1）壓抑沖動，將沖動或欲望壓抑和掩蓋到潛意識中；（2）在意識行為中以相反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如吝嗇的人故意表現(xiàn)出大方的舉動；愛某人，卻以攻擊、拒絕、諷刺等恨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雹嘤辛恕耙韵喾吹姆绞健边@一心理依據(jù)，詩人“我不屬于你，不屬于你的母親”的深層含義，似乎就能夠求解了。

①⑤ 沈奇選編：《西方詩論精華》，花城出版社1991年第1版，第279頁，第43頁。

② 周慶華：《語文符號學》，東方出版中心2011年第1版，第148頁。

③ 李梅英：《“新批評”詩歌理論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版，第63頁。

④ 袁可嘉：《現(xiàn)代派論·英美詩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第1版，第366頁。

⑥ 王炳社：《隱喻藝術思維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1版，第109頁。

⑦ [美]小威廉姆E·多爾：《后現(xiàn)代課程觀》，王紅宇譯，教育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1版，第240頁。

⑧ 林崇德、楊治良、黃希庭主編：《心理學大辭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296頁。

[1]續(xù)小強.反向：續(xù)小強詩選：1998-2010[M].太原：三晉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