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齊
摘 要:夏鼐先生成長于一個提倡以科學和實業(yè)救國的時代,科學救國的志向激勵著年輕的夏先生遠渡重洋。海外求學的經(jīng)歷使夏先生系統(tǒng)學習了西方的科學和文化,培養(yǎng)和具備了世界性的胸襟和視野。但中國從民族危亡走向民族獨立和民族自強的艱難歷程,又使夏先生的思想意識中帶有民族性的維度。世界性與民族性貫穿在夏先生一生的學術追求和學術活動中,彼此交織。
關鍵詞: 《夏鼐日記》; 世界性; 民族性; 中西文化交流
上篇:世界性
夏鼐先生的啟蒙教育大概是從背誦《三字經(jīng)》和描“上大人”起步的(卷一,第4頁)①,11歲時始接受新式教育,但進步很快。夏先生15歲“開始做白話文”(卷一,第7頁),學習英文的時間未曾記錄,但僅僅5年后就獲得了上海私立光華大學附中校級作文競賽和英文翻譯競賽的銀質(zhì)獎章(卷一,第9~10頁)。
夏先生的家鄉(xiāng)溫州位于東南沿海,17世紀的時候就有傳教士進入,城內(nèi)保存有一座建于19世紀末的基督教禮拜堂,對此居于主城區(qū)街道上的夏家不會不熟悉②。夏先生的父親對教會學校不感興趣,嫌其“教法不良”(卷一,第5頁),這可能影響了夏先生終生遠離西方宗教的態(tài)度。夏先生1930年考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讀書,雖然燕京大學已于1929年12月被教育部批準正式更名為“私立燕京大學”③,宗教課程只供學生選修(卷一,第30頁),但夏先生眼中的燕京大學仍然是所教會學校。夏先生質(zhì)疑社會學系主辦人許仕廉的教徒身份,認為對方“連宗教的顏色眼鏡也還沒有脫掉”(卷一,第20頁),言語中透出不信任。講授“社會問題”課程的林東海先生布置的參考書涉及到了美國的移民和離婚問題,但卻只字未提“中國”,這種缺乏變通的教學法也令夏先生不滿(卷一,第33頁、第409頁)。因此夏先生在燕京大學的時候痛恨上課,覺得浪費時間,但他抓緊一切時間埋首苦讀,馬列著作、政治經(jīng)濟學著作和辯證法的著作(中譯本和英文本兼而有之)都在夏先生的閱讀范圍之內(nèi),可見燕京大學學術風氣的開通和自由,只是這個優(yōu)點未被“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夏先生留意(這種“開通”的風氣在清華未曾減損)。但夏先生筆下也記錄了燕大社會風氣的“開通”:喁喁私語的情侶公開出現(xiàn)在圖書館和校園中(卷一,第17頁)。1931年秋,夏先生如愿通過考試轉(zhuǎn)入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系讀書,在辦理入學手續(xù)之后即發(fā)現(xiàn)清華大學辦事“官僚化”和“學生洋化”的特點(卷一,第70頁)。雖然“洋化”的涵義未被進一步解讀,但夏先生言語間明顯流露出了對“洋化”的傾慕。
“洋”原指“水”和“大海”,但這個漢字在近代中國奇妙地承載了指稱來自大洋彼岸的西方國家文明和文化的功能。從“洋人”、“洋文”、“洋服”、“洋火”這些不帶情感色彩的用語,到“洋氣”、“洋派”、“洋化”這類風格描述的語詞,比之于古漢語中用來指稱外族的“胡”字,多少折射出了國人文化心理的微妙變化。不管情愿承認與否,近代中國落后于西方國家都是事實,于是出現(xiàn)了引進西方技術、科學和文化知識的“洋務運動”,因此“洋化”、“洋派”當被解讀為一種面對西方先進科學文化的開放態(tài)度。夏先生那一代有理想的青年學子所秉持的多是這種以科學和實業(yè)救國的態(tài)度。“九·一八”事變后,夏先生在日記中明確表達了自己對救國的看法,即“救國只有下死功夫來學別人的好處,以求并駕齊驅(qū),而終于軼出其上”(卷一,第75頁)。這個想法伴隨夏先生終生,并支撐夏先生從愛好讀書的青年學子成長為一名現(xiàn)代的知識型、專業(yè)型人士。
夏先生參加公費留美考試時被指定學習他當時既不了解、又無興趣的考古學,為換專業(yè)他多次與校方溝通未果,但為了留洋,夏先生接受了考古學。1935年9月夏先生到達倫敦大學時,在學什么樣的考古學的問題上產(chǎn)生了不小的困惑:容易的道路是入藝術研究所學中國考古學,艱險的道路是進大學學院攻讀埃及學、古典學和英國考古學。以夏先生的國學基礎,前者應該易如反掌,且與未來的工作直接相關;后者則要從零開始,掌握希臘語、拉丁語或埃及語,前途未卜,且不知是否在未來于中國考古學研究有益。雖然先于夏先生留學英國的曾昭燏女士力勸夏先生學習中國考古學(卷一,第363頁、365頁),但夏先生似乎仍有意選擇后者,想借此“欲得訓練,且作小規(guī)模之研究工作”(卷一,第364頁)。無奈他所咨詢的大學學院資深指導老師所羅門先生和負責考古學的阿什莫爾教授都不建議他學習希臘羅馬考古學或埃及學(卷一,第364頁、第373頁),夏先生不得已只好師從葉茲教授攻讀中國考古學(卷一,第374頁)??墒?,僅在夏先生向李濟、傅斯年、梁思永諸先生匯報自己的選擇的第二天,在與葉茲教授接洽功課后,夏先生就對這個決定懊悔萬分(卷一,第375頁),隨后更因?qū)φn水準的不滿深感“到英國來讀中國東西,殊堪痛心”(卷一,第378頁)。夏先生深切地感到,當時歐洲漢學家的造詣未見高明,“惟以其較富實驗精神及文字方面之便利(此指其易參考西洋各國之著作而言,非指對于中國文字而言),有時所得較富”(卷一,第380頁)。夏先生對自己不用準備便能在作業(yè)和考試中輕松獲優(yōu)備感無聊,暗下轉(zhuǎn)系之心,最終如愿以償,于1936年7月脫離藝術研究所,轉(zhuǎn)入格蘭維爾教授門下學習埃及學。雖然要從枯燥的音素學和埃及文法開始學起,但夏先生因在知識上有所收獲而停止了在日記中的“抱怨”。
在藝術研究所學習的無聊日子里,夏先生堅持到倫敦博物館、倫敦大學學院、工藝美術中心學校等地學習阿什莫爾教授所說的“無所謂中西”的考古技術(卷一,第373頁)。夏先生選修了“巖石與礦物”、“普通測量學”、“博物館考古學”、“青銅鑄造”等課程,不僅學習修理陶器和考古繪圖方法,還親自燒制泥范、熔銅鑄像,自覺有趣,收獲頗豐。聽這些考古技術課程一方面是對阿什莫爾教授建議的遵從,另一方面也是對國內(nèi)考古學界的迫切需求的一種自覺回應。20世紀30年代,建立在科學的田野發(fā)掘基礎上的考古學在中國仍屬起步階段。夏先生出國前曾在安陽實習,當時夏先生雖然尚未做好投身考古事業(yè)的心理準備,甚至覺得田野工作“單調(diào),不生興味”(卷一,第326頁),但那時的他已經(jīng)意識到,科學的田野工作方法體系是中國考古界的必修課,中國的考古材料并不少,少的是科學的發(fā)掘,“故常失了重要的樞紐”(卷一,第328頁)。在安陽的時候,甚至連梁思永先生對花土提取也束手無策,大呼“出丑”。梁先生當即指示夏先生到英國后“一定要問清楚洋鬼子是否有辦法”(卷一,第327頁)。梁思永先生幽默的話語透露出了埋藏在國人內(nèi)心深處的矛盾心態(tài):一方面覺得“洋人”是“鬼”,可另一方面遇到難題首先又想著向?qū)Ψ秸埥?。夏先生未敢忘記梁先生的囑托?935年10月30日,夏先生首次到倫敦博物館拜見日記中稱呼的Dr. Wheeler(即惠勒博士)的時候,就向其提出了花土提取問題,而惠勒博士則推薦惠勒太太解答——應該是惠勒博士的第一任妻子泰莎(Tessa)④(卷一,第382頁)。在得到答復后,夏先生很快寫信將花土提取方法匯報梁先生(卷一,第383頁)。
不知夏先生初見惠勒夫婦的時候,他們的考古成績得到了學界多大程度的肯定。但是根據(jù)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人類學教授、著名的公共考古作家費根(Brian Fagan)的著作《時間偵探》,惠勒博士是現(xiàn)代首批從事科學考古學研究的大家之一,他和夫人泰莎在20世紀20至30年代有效地改良了皮特-里弗斯將軍(General Pitt-Rivers)的發(fā)掘方法,使之很大程度上成為了當今英國和歐洲考古發(fā)掘的標準方法⑤。因此夏先生1936年開始跟隨惠勒博士學習“田野考古學方法”,相當于與歐洲最先進的田野考古方法保持同一步調(diào)。同年5月15日,夏先生參加了惠勒博士領導的一行18人的參觀團,考察了位于索爾茲伯里的“巨石陣”(Stonehenge)、“巨木陣”(Woodhenge),參觀了皮特-里弗斯將軍曾經(jīng)發(fā)掘過的遺址以及博物館,在幾處重要的參觀地點聆聽了惠勒博士的演講,夏先生十分興奮,認為“目前便是研究英國考古學,也比研究中國考古學為佳”(卷二,第40頁)。此時夏先生的轉(zhuǎn)學和延長公費申請已獲清華批準,他對考古學的興趣也日益濃厚,尤其重要的是,夏先生已經(jīng)萌生了掌握西方考古界積累的科學發(fā)掘和研究方法、并將之引入中國考古領域的責任意識。1936年7月5日的日記中,夏先生寫下了這樣一段話以“自勉”:“考古學在學術界的地位,并不很高,但是治上古史,考古學是占中心的地位,尤其是中國現(xiàn)下的上古史界情形,舊的傳說漸被推翻,而新的傳說又逐漸出現(xiàn),與舊的傳說是一丘之貉,都是出于書齋中書生的想像,假使中國政治社會稍為安定,考古學的工作實大有可為也。書此以自勉”(卷二,第53頁)。
1936年夏季,夏先生有幸參加了惠勒博士領導的梅登堡(Maiden Castle)發(fā)掘?qū)嵙暋C返潜の挥谟⒏裉m南部的多切斯特(Dorchester),這里是英國19世紀著名小說家和詩人托馬斯·哈代的故鄉(xiāng)?;堇詹┦恐耙言诖说刈鲞^工作,當?shù)亟ㄓ胁┪镌?,展示了梅登堡發(fā)掘的成績?;堇詹┦吭诎l(fā)掘時非常注重層位關系以及對出土物品的時間和空間定位關系的描述⑥。1936年夏天的發(fā)掘任務是要“弄清楚‘東門的構造,及規(guī)模較小的舊東壘城壁,與規(guī)模較大的新城壁的交接點,以觀其改造的經(jīng)過,及二者間相隔的時間”(卷二,第57頁)。有意義的是,根據(jù)費根教授的《時間偵探》,在發(fā)掘梅登堡東門的時候,惠勒博士大面積地運用了10英尺即3米乘3米的“探方”(a grid system of 10-foot(3m)squares)⑦。夏先生的日記中沒有出現(xiàn)grid system的術語,但卻非常詳細地記載了按此尺寸安放“標樁”的工作方法:每3呎一樁(水平距離),兩行標樁相距6呎(卷二,第57頁)。更有趣的是,夏先生日記中提到了梅登堡發(fā)掘中“自愿幫助發(fā)掘的人”有30多人,而且大半是女性,她們負責“引導參觀、指揮工作,記載繪圖等”,稱之為“一異事也”(卷二,第59頁)。這恰恰是惠勒博士為今天的考古史家所津津樂道的一個貢獻:調(diào)動志愿者、尤其是女性志愿者的考古熱情⑧。在這次實習過程中,夏先生為積攢經(jīng)驗起見,曾要求更換工作地點,因此他既挖掘了新石器時代防御溝,又在羅馬神廟附近工作,其間還曾就不同記錄方法之優(yōu)劣向惠勒先生請教(卷二,第57~67頁)。除了專注于考古發(fā)掘技術的長進外,夏先生還利用一切機會增長對西方文化的認識。發(fā)掘期間他兩次參觀哈代故居,周六到圖書館閱讀哈代小說《卡斯特橋市長》,周日有機會便去看電影、聽音樂會。這次發(fā)掘經(jīng)歷當給夏先生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因為1937年2月25日,夏先生在聆聽了惠勒博士在倫敦古物學會演講梅登堡發(fā)掘成績之后在日記中寫道:“舊夢尚新,遺址草地上草的氣息,下瞰全市陽光下的景物,一一尚在耳目間,而此生不知是否尚能重臨其境,思之即為默然”(卷二,第96頁)。比之于安陽實習日記,夏先生對田野工作的態(tài)度已有了徹底的轉(zhuǎn)變。
擁有了在英國一年半的學習和積累,及至李濟先生1937年2月到英國講學的時候,夏先生已經(jīng)能夠大膽地當面發(fā)表他對安陽小屯發(fā)掘的意見。病中的李濟先生聽后“兩眼直視天花板,說‘小屯發(fā)掘的時候,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只好亂挖。又嘆氣說:‘后世知我者其小屯乎!罪我者小屯乎!”(卷二,第95頁)痛苦之情溢于言表。夏先生還從李濟先生處借閱史語所出版的《田野考古報告》第1冊,看后覺得問題很多,在日記中寫下了詳細的意見(卷二,第100頁)。凡此種種,無疑會促使夏先生“下死功夫來學別人的好處”,力爭把科學的田野工作體系和方法引入中國,在中國建立起科學的考古學,這個愿望在新中國成立后得以實現(xiàn)。自1950年7月起,夏先生承擔了領導新中國考古事業(yè)的重任?!拔母铩鼻埃南壬擞H自帶隊發(fā)掘外,還著手開設考古工作人員訓練班,不僅規(guī)劃課程設置,還親自講授田野考古序論,希望盡快使新中國的考古發(fā)掘科學化。
夏先生嗜書如命,閱讀量很大,他對西方考古學研究進展的追蹤,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柴爾德(Childe)、惠勒、吳雷(L. Woolley)和克拉克(Graham Clark)的名字常常出現(xiàn)在夏先生的閱讀書目中;《美國考古學報》(American Journal of Archaeology)和《美國人類學家》(American Anthropologists)等外文期刊也在夏先生的閱讀范圍之內(nèi)。就連李約瑟寄來的英文科幻小說,夏先生都會利用周末時間閱讀(卷八,第268、269、271頁)。外文書籍從夏先生年輕時代起就一直充當著他與世界交流溝通的橋梁。
夏先生在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領導期間有很多外事活動,包括接待來訪的外國考古學者和隨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代表團出訪,改革開放前主要是接待和訪問“第三世界”國家⑨,夏先生得以參觀巴基斯坦、阿爾巴尼亞、秘魯、墨西哥等地的歷史文化遺跡,增補了他對世界文明的整體性認識。改革開放前國內(nèi)經(jīng)濟活動較少,加上冷戰(zhàn)格局造成的封閉,國家除了搞“運動”外無大事,文化工作似能受到更多關注,因此夏先生還有機會參加一些高級別的國事活動。如1959年9月30日國慶十周年時周恩來總理歡迎赫魯曉夫的國宴(卷六,第51頁);1971年5月31日周恩來接見日本社會科學代表團的活動,據(jù)說這是自“文革”開始后科學院首次外事活動(卷七,第275頁);1972年2月21日歡迎尼克松訪華的宴會,為此還提前一天到人民大會堂開會,傳達此次接待“不冷不熱,不卑不亢”的基調(diào)(卷七,第284頁),以及25日尼克松舉辦的告別宴會(卷七,第285頁);1973年歡迎墨西哥總統(tǒng)埃切維里亞和法國總統(tǒng)蓬皮杜的國宴(卷七,第341頁、第380頁)。在那個封閉的年代,這些外事活動為夏先生提供了一個了解世界、保持世界性的胸懷和眼光的機會。
夏先生在建國初期為樹立新中國的形象做了很多具體的事,突出的一個方面就是為“China Reconstructs”即《中國建設》雜志撰寫考古新發(fā)現(xiàn)的英文稿件。這些稿件篇幅不長,一般兩千余字,夏先生日記中有時記中文標題,有時記英文標題,例如1952年撰寫的“New Archaeological Discoveries of China”(卷四,第526頁),1953年撰寫的“Arts and Crafts of 2300 Years Age”(卷五,第57頁),1956年的《半坡發(fā)掘記》(卷五,第210頁)和《新石器時代文化》(卷五,第212頁),1958年的《定陵發(fā)掘記》(卷五,第421頁),1959年的《中國陶俑》(卷六,第32頁),1961年的“New Finds of Ancient Silk Textile”(卷六,第206頁、第207頁)。1962年夏先生為《中國人民》撰寫《中國和非洲間久遠的友誼》一文,沒有說明是英文稿還是中文稿。雖然是命題作文,但夏先生仍然認真完成(卷六,第259頁)。
除了寫作這些帶有宣傳性質(zhì)的“小文章”外(“小文章”是夏先生自語),夏先生還充分利用自己學貫中西的優(yōu)勢,結合考古發(fā)掘的出土資料,通過扎實的外文背景資料的閱讀,做了不少中外交流方面的專題研究,例如《新疆出土的波斯銀幣》(1956年)、《西寧出土波斯銀幣》(1958年)、《泉州景教碑考》(1958年)、《咸陽底張灣隋墓出土的東羅馬金幣》(1959年)和《元安西王府故址與阿拉伯數(shù)碼幻方》(1960年)⑩。為寫作《泉州景教碑考》,夏先生參閱了西方學者研究曾經(jīng)轟動西方世界的“大秦景教流行碑”的著作“The Christian Monuments at Sianfu”,以及被基督教正統(tǒng)派斥為異端的聶斯托利派在中國傳播情況的論著“Nestorian Documents and Relics in China”和“Christians in China before 1550”(卷五,第361頁、362頁)。夏先生博覽群書,但對西方宗教一直不感興趣,只是1938年在巴勒斯坦加沙發(fā)掘時才讀過《舊約全書》和《新約全書》,所發(fā)議論完全站在“局外人”的立場之上(卷二,第190頁、第194-195頁),因此為考證景教碑,須補足基督教史的課。1970年5月21日,夏先生在經(jīng)過了四年牛棚生活后赴河南息縣五七干校,因夫人生病于10月22日請假回京。適逢考古所承擔為阿爾巴尼亞修復羊皮紙手抄本《福音書》的任務,這項工作需要夏先生的學術專長,因此夏先生得以留京工作,不必返回干校(卷七,第271頁、第273頁、第277頁)。
今天看來,夏先生當年毅然選擇經(jīng)埃及學步入考古之門的道路是英明之舉。這條道路不僅使夏先生獲得了從事比較研究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對其他文明的深入了解使夏先生擁有了一個廣闊的視野,使他能夠站在世界文明的高度返觀中國文明,從而對中國文明有更深的認識。只有擁有開放的胸懷和視野,我們才能更好地認識自身。
下篇:民族性
夏先生從不排斥“洋化”的生活,西餐、西服、外文小說、電影都是他一生的所愛,對于西方的科學文化更是推崇備至,以至于1952年“思想改造”運動中有群眾給夏先生提的意見當中就包括“有崇外思想”一條(卷四,第497頁)。今天我們敢于說,很多像夏先生這樣的知識分子都有“崇洋”思想,但他們非但不“媚外”,而且骨子里都有深厚的民族性,這種民族性的養(yǎng)成與他們的生活年代有著密切關系。
夏先生留學英國的時候,中國這個弱小的東方國家面臨著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從夏先生日記中我們并未看到他因華人身份而受歧視的現(xiàn)象,一方面因為夏先生所接觸的都是英國知識分子階層,另一方面想必也與夏先生的刻苦、聰慧和隨和有直接關系。但是夏先生1937年12月在埃及發(fā)掘?qū)嵙暤慕?jīng)歷使他深切感受到了西方人的傲慢和被壓迫民族的可憐。當時與夏先生同在埃及盧克索的有英國人邁爾斯先生(Mr. Myers)和文克勒博士(Dr. Winkler),他們對夏先生的態(tài)度未見異常,盡管夏先生既不會開汽車、又因不諳阿拉伯語而不能做監(jiān)工。但二人閑談間以近乎惡毒的口氣評議埃及人民,夏先生聽后一方面“為埃及人民難過”,另一方面難免想到同樣受到外國勢力欺侮的祖國,雖然未曾插話反駁,但卻第一次在國外發(fā)出了“帝國主義的氣焰太高”的感嘆(卷二,第143頁)。夏先生當下就聯(lián)想到了中國,“幸得沒有開放外國人進來挖古,否則一定免不得遭罵;傳教士與商人的侮罵我國,已是夠受,希望不要再添上外國考古學家”(卷二,第142頁)。在隨后近兩個月的發(fā)掘工作中,夏先生不止一次從英國人口中聽到了埃及人的愚昧(卷二,第152頁),埃及考古學家的不合格(卷二,第155頁);他自己也親眼目睹了埃及工人得古物即來索要小費的舉動(卷二,第154頁),想必心中難免生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嘆。1940年夏先生在開羅從事研究工作的時候,席間聽到英人謾罵埃及人,感到“自己也是受壓迫的民族,聽了非常不順耳”(卷二,第289頁)。
夏先生1944至1945年參加西北考察團的時候,格外留意斯坦因和安特生做過的工作,不僅考察前讀斯坦因和安特生的著作,考察過程中也注意把實地情況與以前的工作聯(lián)系起來。又因其去之不遠,夏先生還從當?shù)乩习傩湛谥刑铰牭桨蔡厣姆N種故事和非科學的行為,比如安特生在洮河流域的辛店墓地并未進行有計劃的系統(tǒng)發(fā)掘,只以五元一個的價格向農(nóng)民購買陶罐,結果造成當?shù)剞r(nóng)民“亂掘一陣”,對于發(fā)現(xiàn)的陶罐和人架,安特生在繪圖后將人架取出清潔后裝箱(卷三,第305頁)。夏先生還與安特生當年的房東交談,在日記中記下了安特生收買文物、生活闊綽等逸事(卷三,第308頁)。1945年11月25日,夏先生在青海的朱家寨考察了安特生發(fā)掘過的遺痕,初步指出了安特生在時代斷定方面所犯的錯誤(卷三,第426~427頁)。早在英國讀書時夏先生就在日記中批評斯坦因“捆載古物而返,氏實有侵中國主權”,批安特生在甘肅的工作“無科學精神可言”(卷二,第4頁);批葛維漢的華西發(fā)掘報告因未受專業(yè)考古訓練而“缺陷甚多”(卷二,第17~18頁)?,F(xiàn)在夏先生親眼看到了安特生在華的破壞性發(fā)掘工作。對中國古物的掠奪,非科學的、破壞性的發(fā)掘,外國人在華考古的種種劣跡進一步強化了夏先生當年聽英國人謾罵埃及人時所生發(fā)的念頭:不可開放外國人來華挖古。這個觀念一直延續(xù)到改革開放時期。
1981年,在哈佛講學的夏先生從童恩正先生和張光直先生口中獲知四川大學與哈佛大學的合作計劃,夏先生當即表示反對,回國后數(shù)次向社科院領導反映此事,共同商定打報告對中外合作考古之事加以控制。最后由鄧力群出面直接給當時的教育部長蔣南翔打電話,并承諾將報告轉(zhuǎn)交教育部,終使該合作計劃作罷(卷九,第28頁、第40頁、第41頁、第44頁、第45頁、第49頁、第55頁、第83頁、第84頁、第85頁、第96頁)。在這段時間里,童恩正先生曾來京拜訪夏先生,夏先生邀請他到家中共進午餐,再次說服他不能與外國人合作考古,說“不能貪小便宜,將研究權拱手讓人”(卷九,第73頁)。在此期間(1981年5月8日),夏先生接待了來訪的意大利考古代表團,對方提出交換刊物、互派留學生和學者以及共同協(xié)作研究三項事宜。夏先生記道:“除第1項外,余均加以婉拒(第2項要通過院部,第3項目前無此打算)”,對方頗覺失望(卷九,第35頁)。
1984年12月20日,夏先生參加了北京猿人第一個頭蓋骨發(fā)現(xiàn)55周年紀念會。根據(jù)夏先生日記,方毅發(fā)言時提出北京猿人頭蓋骨的發(fā)現(xiàn)可視為中國科學界獲得的第一塊金牌,夏先生“乘機提出”,“像奧運會一樣,我們可以請外國教練,派人到外國取經(jīng),但不能取與外國合作的方式,如果取得金牌的國家隊是由外國人才獲得,那便算不得很光榮”(卷九,第420~421頁)。這則日記頗能說明夏先生在世界性和民族性問題上的態(tài)度:一方面推崇學習外國先進的文化和經(jīng)驗,另一方面卻又時刻對西方國家的文化侵略保持警惕,恪守民族原則。
終 曲
張光直先生在1997年撰寫的《哭童恩正先生》一文中講述了哈佛與四川大學合作未果的經(jīng)過,此文可與夏先生日記中所載細節(jié)相校正。在真誠表示佩服夏先生的人格學問和理解夏先生反對中外考古合作態(tài)度的前提下,張光直先生認為夏先生此舉“是30年代和40年代的心態(tài)”11。一個人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時代的影響,只是痕跡的深淺不同。夏先生從青年時代就向往西方先進的科學文化,追隨“科學救國”的理想,希望以之趕超西方國家,并且終生保持著對西方科學和文化的開放態(tài)度。為此他曾經(jīng)作為被壓迫民族的一員在異國他鄉(xiāng)咬緊牙關埋首苦讀,于寂寞中踽踽獨行。夏先生留學英國的時候,西方國家的政治文化正處于轉(zhuǎn)型時期。從考古學界的情況看,自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已有考古學家“良心發(fā)現(xiàn)”,開始反思從其他弱小落后國家搶奪古物是否道德的問題12。夏先生在埃及實習的時候,也曾聽到開羅大學邁克拉馬拉先生談及應參照希臘的辦法,禁止古物出口的事(卷二,第285頁)。但在夏先生多次參觀的大英博物館中仍然陳列著來自弱小落后國家的古物,這無疑會刺激正處于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的中國人的神經(jīng),更會使敏感的人心生防范。
1980年5月,夏先生隨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出訪英國13,其時他的老師均已作古。代表團到達利茲大學時,宴席間夏先生跟英國同仁談及自己1936年在梅登堡的發(fā)掘。夏先生記下了利茲大學考古學教授B. S. J. Isserlis的一段話:“曾看到中國考古發(fā)掘的照片,工作井井有條,不知如何取得如此水平,今天談后才知道曾從Sir Mortimer Wheeler學習過田野考古方法的”(卷八,第410頁)。這段話從一個側(cè)面告訴我們,夏先生青年時代立下的“下死功夫來學別人的好處,以求并駕齊驅(qū)”的理想實現(xiàn)了。
注釋:
① 夏鼐:《夏鼐日記》(十卷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
② 《考古學家夏鼐影像輯》,第165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
③ 陳遠:《燕京大學:1919~1952》,第73頁,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
④ 夏先生在1936年4月19日的日記中記載了從報上獲知惠勒夫人不幸去世的消息,說“關于技術的學習少一導師”(卷二,第35頁)。
⑤ Brian Fagan, Time Detectives: How Scientists Use Modern Technology to Unravel the Secrets of the Past, Touchstone 1996, p. 25, p. 27. 這個評價的“有效期”至少應該到出版《時間偵探》一書的1996年。筆者與費根教授通過電子郵件,告訴他關于夏先生與惠勒博士之間的師承關系,以及夏先生參加1936年夏天梅登堡發(fā)掘等情況。費根教授對此十分感興趣,希望這條信息能夠傳達給更多的英語讀者。
⑥、⑦、⑧ Brian Fagan, Time Detectives: How Scientists Use Modern Technology to Unravel the Secrets of the Past, Touchstone 1996, p. 28.
⑨ 改革開放前,偶有西方友好國家的學者來訪。夏先生日記中曾記載丹麥考古學家、奧爾胡斯博物館的格洛伯教授(V. P. Glob)于1960年9月9日訪問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卷六,第119頁)。2013年5月筆者在丹麥哥本哈根大學參加國際學術會議期間,拜訪了舊友、哥本哈根大學考古系原系主任克勞斯·韓斯堡教授(Klavs Randsborg),將此條信息與之交流。有意思的是,韓斯堡教授上世紀60年代在哥本哈根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與格洛伯教授相識,雖然他的導師與格洛伯教授不合,但格洛伯教授本人對韓斯堡卻十分友好。韓斯堡教授說,格洛伯教授是丹麥考古界的領軍人物,曾領導丹麥國家博物館以及各地所有的博物館,而不僅僅是奧爾胡斯博物館。格洛伯教授親蘇、親共,但酗酒、驕傲自大。他從中國訪問歸國后,四處吹噓自己在中國受到的接待,認為中國人知道怎樣認真對待他。特此補充,以作為“考古外史中之好材料也”(夏先生記錄安特生逸事時語,見卷三,第308頁)。
⑩ 除《元安西王府故址與阿拉伯數(shù)碼幻方》收入《夏鼐文集》中卷外,其余均收入《夏鼐文集》(下卷),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文集中個別題目與日記記載有所改動,恕不一一列出。
11 張光直:《考古人類學隨筆》,第174~178頁,三聯(lián)書店,2013年。
12 丹尼爾:《考古學一百五十年》,第145頁,黃其煦譯,文物出版社,1987年。
13 夏先生1973年10月曾以中國出土文物展覽代表團副團長的身份出訪英國,兩次見到了他的老師Sir Mortimer Wheeler即惠勒爵士(卷七,第384頁、第391頁)。
(責任編輯:周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