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征

滕功新

一

康熙15年，江陵縣令劉瓊?cè)温?年，因進(jìn)貢朝廷的貢品獨(dú)具特色，多次受到皇上的嘉獎，對他大有提拔之意。江陵是荊錦的主要產(chǎn)地，其次就是一些特產(chǎn)水果聞名天下，像朱橘和枇杷等。

江陵轄境內(nèi)鄧州有個叫穴口的地方，乃是漢江的支流，因漢江水流湍急，將大量的泥沙淤積在河道，就是在這里屢次出現(xiàn)航運(yùn)事故。一旦船只通過這條狹窄的航道，十有八九會拋錨。船夫只好備用長長的纖繩，在岸邊拖拽。有些船吃水嚴(yán)重，拖拽十分困難，有時航道堵塞可達(dá)半月之久。

沿著穴口順流而上，就是枇杷和朱橘的產(chǎn)地。每年果農(nóng)將大量的水果收摘下來，通過船只運(yùn)送到外地，而那些精挑細(xì)選的水果就是劉瓊命果農(nóng)備下的貢品。這些貢品從收摘到抵京是有時間限制的，超過了時間，就等于錯過了水果的保鮮期。每年，劉瓊都因這段淤積的航道感到頭疼，大多時他都要親自蒞臨現(xiàn)場指揮。

在今年的水果采摘期內(nèi)，劉瓊又一次來到了穴口，發(fā)現(xiàn)航道淤積得一年甚于一年。有幾條船已經(jīng)在此滯留了十幾天了，船夫們急得大呼小叫，都無濟(jì)于事。眼看收獲期已到，劉瓊心里打上了小鼓，這樣下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曾多次想到清淤，但穴口兩岸都是鬼斧神工般的陡壁，此項(xiàng)工程需要花費(fèi)大量的人力物力，沒有三年五載下不來。他害怕在自己的任期內(nèi)，落下勞民傷財(cái)?shù)牧R名。

劉瓊站在穴口岸邊，看著船夫在獵獵風(fēng)中忙忙碌碌，跟著發(fā)愁。這時，不遠(yuǎn)處的山村里響起鑼鼓嗩吶之聲，緊接著閃出一群山民，縷縷行行好像在舉行著祭祀活動。劉瓊問身邊的師爺王煥珍：“這些人在干啥？”

王煥珍說：“他們正在祭祀廟神，每年的收獲季節(jié)這里都要舉行這種儀式。聽說這里的廟神很靈驗(yàn)，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p>

劉瓊聽后一笑，說：“廟神這么靈驗(yàn)，為啥不讓它疏浚河道呢？”

“老爺有所不知，”王煥珍說，“各位神靈都是各司其職，所以祈愿也是有限度的?！?/p>

劉瓊和師爺跟著這群山民來到一座廟前，一直看完了整個的祭祀過程。祭司長見有客光臨，走過來問道：“貴客前來若有求廟神，可上前進(jìn)香?！?/p>

師爺王煥珍介紹說：“老人家，這位就是縣老爺劉大人?！?/p>

老人一聽立馬跪了下去：“縣太爺駕到，恕小民眼拙?！?/p>

劉瓊慌忙將老人攙扶起來，說：“我聽說這里的廟神很靈驗(yàn)，你們年年都在祈愿豐收，可是奈何航道不暢，收獲再多又如何？”

老人長嘆一聲，忽又兩眼發(fā)亮，說：“大人，小民倒有一策，恐怕大人不屑采納。”

“但說無妨?！眲偟馈?/p>

老人說：“本廟新近來了一位得道高僧，此僧避世于此深藏不露，極少現(xiàn)身，言說可以做法驅(qū)動鬼神。大人想為民造福疏浚河道，何不請高僧現(xiàn)身一試？”

劉瓊沉吟良久，他對旁門左道之事向來不屑一顧，可是人說有病亂投醫(yī)，他也想見識一下這位高僧的道行，若是一個冒牌貨，再責(zé)罰他也不遲。于是說道：“不知見這位高僧有何禮數(shù)？”

老人說：“大人只需沐浴更衣，齋戒三日，然后獻(xiàn)上供果而已?！?/p>

“這有何難?！眲傉f，“本縣就暫住在此，三日后請高僧出面?！?/p>

“大人若不嫌棄貧居簡陋，可到小民家暫住。”老人說。

“也好?！眲偤屯鯚ㄕ涓先艘黄鸪∩酱遄呷ァ?/p>

老人一家四口，兒媳剛剛過門不久，做得一手好飯菜。聽說縣太爺駕到，還要在這里齋戒，這位年輕漂亮的媳婦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的素食。

三日后，劉瓊著便衣帶著師爺來到了廟里，在廟神像前獻(xiàn)畢供品，然后敬香雙手合十。其實(shí)，他的打算那位老者早已通告了廟祝，廟神像的一側(cè)，見一位僧人坐在蒲團(tuán)上，停下敲打著的木魚，問：“施主可是知縣劉大人？”

劉瓊說：“正是下官?！?/p>

他見僧人70開外，身披木棉袈裟，瘦骨嶙峋，面蒼如紙，渾身卻似有仙風(fēng)溢出。

“大人可到后堂一敘?！闭f完，老僧起身先自離去了。

劉瓊和師爺一起轉(zhuǎn)過一道回廊，來到了后院。他本來走得很快，但那位老僧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他暗忖：看來老僧身手不凡。

來到后堂，只見神像前香煙裊裊，下面是一個空落落的蒲團(tuán)，他巡視了好久，堂內(nèi)不見人影，那位老僧已不知去向。他正在納悶，忽而一陣清風(fēng)徐來，一股香氣頓時彌漫了整個后堂。就在他轉(zhuǎn)身之際，見一個人影飄飄然落在了面前的蒲團(tuán)之上，正是那位老僧。

他和王煥珍都驚得張大了嘴巴。

“叫二位施主久等了。”老僧道，“聽說劉大人要老僧出面疏浚河道為民造福，老衲義不容辭。我已與陰界溝通，需要搬動大量的陰兵，不但如此，必要的時候也許會用到陽界之人助一臂之力，劉大人也要前來以助鬼功?！?/p>

“身為黎民父母官，我在場理所當(dāng)然?！眲傉f，“可如何要百姓助一臂之力？”

老僧道：“所謂百姓助力，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征魂。大人可以先去下面的村里安撫，若是有人突然故去，千萬不要安葬，幾日后即可還陽?！崩仙f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頓時不見了人影。

劉瓊和師爺回到了村上，趕忙叫師爺撒出告示，告訴百姓若是有突然離世的人，不要草草掩埋。

翌日，劉瓊帶著一班人抬著一面巨鼓，早早來到了穴口所在地，擺放好了很多的犧牲供品，然后焚香祭拜。他抬眼望去，見那位老僧已經(jīng)早于他們來到了，他坐在一塊猴子也難以攀爬的巖石上，雙手合十，默念著咒語。

劉瓊望了望響晴的天空，又看了看下面平緩的河流，似乎沒感覺出什么動靜，就坐了下來。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突然起了一股颶風(fēng)，緊接著大片烏云遮蓋了天空。

這時，一班人都表情凝重起來。師爺來到了他的身旁，問：“大人，時辰差不多了，是不是擊鼓助威？”

劉瓊起身，親自操起鼓槌，他在等待著老僧的手勢。

與此同時，村子里有人慌忙來報(bào)，說是有人已經(jīng)昏迷，其中就有祭司長的兒媳。劉瓊聽罷感到好笑，不知為啥還要陰征女人的魂魄。

他看到老僧合十的雙手突然抬高了起來，急忙掄起了鼓槌，震耳欲聾的鼓聲頓時在河道里激蕩起來。

隨著鼓聲，整個河道陰風(fēng)怒號，似有千軍萬馬踏踏而行。陰風(fēng)過后，很快歸于平靜，霧霾四起，隱隱可以聽到嘈雜不清的詭異的聲音，叫人渾身起栗。

一連3天陰翳蔽日、霧氣沉沉。劉瓊不停地敲擊著巨鼓，餓了的時候，師爺就朝他的嘴里塞進(jìn)一些吃食，渴了就喂給他水喝。他的體力消耗嚴(yán)重，但他的手臂還在不停地敲擊著。

一直到第4天的早上，突然有人說：“河道疏通了，那些泥沙都逆流進(jìn)了漢江！”

此時，云開霧散，那位老僧突然不見了蹤影。

劉瓊停下了機(jī)械的敲擊，栽倒在地。

三

轉(zhuǎn)天，劉瓊蘇醒了過來，他只感到雙臂酸痛無力，腫脹得抬不起來了。

老人家的兒媳笑呵呵地端來了飯菜，叫劉瓊用膳。她是夜里蘇醒過來的。

劉瓊睜大眼睛問：“你……沒事吧？”

那女人笑了笑，說：“還能有啥事？我只不過給做了幾頓飯。我被招去的時候，看到了去世的親戚們都在那里，說是沒人會做飯菜，就想起我來了?！?/p>

老人的兒媳婦接著說：“那里特別的嚴(yán)明，士兵們都是徒手挖沙子，很多人的手都挖出血來了?！闭f著，她的眼圈兒都紅了。

“其他幾個被招去的人呢？”劉瓊問。

老人說：“他們也是被招去做伙夫的，河道疏通了，他們也都被放回來了。有幾個醒來遲的，說是與故去的親人告別了?！?/p>

膳罷，劉瓊帶著師爺王煥珍來到了廟里，想與老僧告辭。一進(jìn)廟門，廟祝就告訴他們說，老僧做法完了，沒回到這里來。

“難道說，他是天神下凡？”劉瓊在心里嘀咕著。

二人來到了河邊，看見河水上漲，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滿載貨物的船只掛起了船帆。劉瓊問王煥珍：“我不是做了一場夢吧？”

王煥珍道：“大人，只要老百姓歡迎的事兒，都會鬼神相助，美夢成真?！?/p>

“唉——”不知為何，劉瓊嘆了一聲。

選自《新聊齋》2013.7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