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原名鐘秀華,1980年出生,省作協(xié)會員,《瑞金文學》編輯。在《人民文學》《民族文學》《延河》《海外文摘》《散文世界》《華夏散文》《當代散文》《星星詩刊》《散文詩》《散文詩世界》《創(chuàng)作評譚》《短小說》《佛山文藝》等報刊發(fā)表作品60多萬字。
有一天我翻開畢業(yè)留言冊,不禁有些愕然。紙頁泛黃,字跡卻依然清晰如昨?!白D愠蔀橐幻骷??!痹S多同學不約而同地寫下同樣的一句話。為什么不是科學家,為什么不是一個好老師,難道命運在尚未寫就時就已初露端倪?
撥通了其中一位的電話,幸好沒有被我的無厘頭嚇倒,她脫口而出:“因為那時候你呆子一樣整天捧著本書唄?!痹瓉砣绱?。不管有無道理,她的回答至少印證了閱讀和寫作的關聯(lián)性。在浩大的書海中,你永遠不知道哪一段文字會于瞬間擊中你的靈魂,將你引向寫作之路。
小時候,我和哥哥爭論某種事物的大小,總是喜歡用雙手比劃,先是圈成一個小圓,然后不斷地擴大范疇:“這么大,這么大……”我總是輸,但又總是不服輸,最后將雙臂往身后打,齒間兒里咬著狠勁說:“無邊無際的大!”
這個場景,冥冥中隱喻了我與文字的關系。在我的身后,正埋伏著一個未知的世界,這個世界是窮盡了雙臂也無法形容的大。
也許是一種宿命,我瘋狂地癡迷著一切有字的東西。家中僅有的幾本小人書,全都被我翻了個遍。接下來,我挖空心思“盜”取父親鎖在柜子里的藏書,瞅著開了鎖,迅速地取上一本,藏在枕頭底下,一有時間就捧著讀起來。也不管是否能夠讀懂,總之囫圇吞棗,半猜半悟,頗有些饑不擇食的意味。
直到今天,我仍然要想起父親珍藏在箱底的幾本手抄書。書是毛邊紙裁成的,再用納鞋底的麻線裝訂牢固,封面粘一層厚些的藍色紙張,煞有介事地用大字題寫書名——《古代神話傳說》,并以“之一”“之二”區(qū)分。也許為了節(jié)省紙張,每一頁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藍黑水鋼筆字,不留一絲兒空隙。顯然,這是父親少年時的杰作了。難以想象,他費了多少心思,才成就了這些真正屬于他的“書籍”。直至女兒七個月大的時候,抱去醫(yī)院打針,啼哭不止,我指著墻上的字念與她聽,她突然安靜下來。那一刻我很想流淚,有些東西就寫在血液里,你逃不掉的,不是么?手抄本中,梅花鹿如何變成了人?山洞里如何埋藏著無窮的寶藏?每一個故事,都向我打開了一扇通往隱秘之處的窗。我不停地做夢,并時常在夢魘中驚醒。
惠特曼說過:“每個人都唱著屬于他或她而不屬于任何其他人的歌?!?/p>
當青春在發(fā)梢里飛揚的時候,我開始迷戀詩歌。舒婷、顧城,還有席慕容、汪國真……無論良莠,全盤吸收。
我有一個由十本練習本裝訂而成的詩抄,上面抄滿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詩歌,點綴詩歌的,是時下流行的明星貼紙。他們搭配得格格不入,卻將我的喜好暴露無遺。一打開來,鄭智化撐著雙拐的模樣打濕了我的眼眶。我喜歡他的才氣,他歌聲里的滄桑,他的無可奈何,他像一個迷途的孩子那樣的吶喊。在他的頭像旁邊,我抄下了《會唱歌的鳶尾花》。我常常在無人的時候,一個人朗誦著:“在你的胸前/我已變成會唱歌的鳶尾花/你呼吸的輕風吹動我/在一片叮當響的月光下……”那時候我的心中總是彌漫著素淡的,無以言說的憂傷,我常常幻想著用自己的溫柔去撫慰一個遠方的浪子,詩歌是我唯一能夠抵達的途徑。
就在我把一本朦朧詩選翻到每一個漢字都沾滿了我的體味,仍舍不得還掉的時候,我誕生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首詩——《曾經》。那一天,在嘩嘩流淌的河流里,我坐在一塊條石上濯洗衣物,周圍的人和事物全都往虛無處退去,只剩下我一個人,一個人深陷進對于人生,對于時光,對于未來最初的愁緒和恐慌中?!拔易跁r間的河流里/我今天所吟唱過的歌兒/在明天就要烙上曾經的印……”美麗的張老師如獲至寶,抄在教室后面的黑板報上,并在課堂上大聲宣讀。我埋下頭去,不敢接受那么多問詢的目光,但是一份自我的肯定從深心里逐漸漫漶而出。
學校里成立了以全鄉(xiāng)最高的山命名的銅缽文學社,還定期油印一份文學刊物《銅缽風》。那仿佛是一種無言的具備著某種魔力的召喚,我像飛蛾撲火一般投奔進去,追逐著那些寫詩的師兄師姐的腳步,將自己弄得神經兮兮。創(chuàng)辦文學社的宋老師在其中一期的《銅缽風》封面上,刻下了一句至今還能攪動我的胸膛的詩行:“哪怕天空中只剩下最后一顆星,我也要伴他唱出黎明!”那么鋒利,那么決絕。這便是文學的力量,它的光芒足以照亮生命最晦暗的角落,將綿綿不絕的力量輸送給傾心于它的人。
在時光的暗流里,我敬畏著潛藏于隱秘之中的宿命。許多年以后,我和宋老師在博客上偶遇。他憑著一腔對詩歌的熱忱,早已沖出銅缽山下那方狹窄的天空。在南方的某座城市里,他打拼出了一份不錯的事業(yè),擁有了一個安穩(wěn)的家庭。唯一不變的,是他從未停止過寫詩。我們又一次像當年那樣談論文學,并時常會心一笑。
我是如此容易陷入懷舊。在昆德拉的小說里,我找到了似曾相識的感覺:“在黃昏的余暉下,萬物皆顯溫柔;即便是殘酷的絞刑架,也將被懷舊的光芒所照亮?!倍鴮懽?,似乎成了抵達舊時光的最佳途徑。
已經有很多年了,我掉進了一條在文字里不斷翻滾的河流,并找到了與世界溝通的方式。當我在寫作中回到小時候的村莊,那些童年的苦難,那些草木和動物,那些被清風灌醉的夜晚,那些無數次進入夢境的月光,一次次地奔涌而出。我就像一個在筆尖上舞蹈的人,停不下我的腳步了。我喜歡筆尖在攤開的白紙上沙沙作響的聲音,喜歡漢字在心緒的牽引之下翩躚起舞的樣子。有時是懶散地漫步、游走,有時是歡快地跳躍,甚至于飛翔。我發(fā)現(xiàn)世界上每一個事物都潛藏著許多秘密,它們容易讓我們忽略,甚至看不見。通常,我們所知道的只是事物表象,是讓我們動感情的那一部分,沒有引人思索的余地,而寫作讓我的內心世界與它們一一對應起來。
在非常熟悉之外的眾生面前,我基本保持一種矜持的態(tài)度。矜持的內里是藏得很深的自卑,深怕一不小心便露出怯來。露怯于我是很要命的一件事,因此,我寧愿沉默。事實上,這幫了我的大忙。因為寫作是一種孤獨的生活,要耐得住寂寞。它向來是一種個體活動,與喧嘩熱鬧無關,只和孤寂相伴相隨。它需要摒棄很多生活的誘惑,但我還是喜歡。想來,我將文字信手揉捏,按自己的意愿排列組合,讓它們聽從我的指揮,以我想要的樣子呈現(xiàn)出來,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更重要的是,往往在這個時候,我能看到自己身上的光芒。我是一個在現(xiàn)實中沒有舞臺的人,這種光芒讓我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一種舞姿。
于是訥言者安靜地蟄居在家,寫下鄉(xiāng)村在我腦海中固有的形態(tài),寫下世事留與我或溫婉或冰冷的印記,寫下行走于路上不可磨滅的諸多影像,自然,也寫下心靈的歡愉與疼痛。每當我用文字和自己對話談心的時候,我的內心便感到了一種寬慰。我看著它們在眼前精靈一般地舞之蹈之,生長成我滿意的模樣,然后長長地噓一口氣,按住激蕩,復歸寧靜。
我想,這便是一種抵達,自然的,或者是命定的,無論是什么形式,我都會暗暗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