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旎的轟炸機(jī)

李興泉

旖旎是第一個穿大紅褲子的山村女人。穿了紅褲子的旖旎好像立即變成了一炬熊熊燃燒的火，致使大家見了她就躲著，遠(yuǎn)遠(yuǎn)地瞪著眼兒瞅著，臉上個個火燒火燎的。

自從旖旎穿上紅褲子，人們就天天見了面問：是不是明天還要發(fā)生什么事兒？

都30多歲的人了，還穿著紅褲子，臉還不紅不熱。三十不掛紅，四十不見綠，夾山村的女人有自己的穿衣規(guī)矩。大家嘟囔著，老的小的，不知是旖旎的紅褲子映紅了他們的臉，還是這條紅褲子穿在他們村旖旎的身上，感到丟人羞的，他們一見旖旎，臉就會立刻刷地爆紅起來，頭抬不起來，連路也走得有點趔趄歪扭。

旖旎決定正式穿這條惹人的火紅褲子的時候，是她丈夫跑了的第二個年頭的春節(jié)前。兩年來旖旎早也盼晚也盼，到處打聽，可丈夫就如一塊丟進(jìn)河里的石頭，嘩一下，就沒了一點兒波和浪了。旖旎要改變沒錢花的現(xiàn)狀，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了。要不然娃娃叫著要喝奶，老人病得起不了床，哪來錢？

紅褲子上有旖旎的夢。那天一早，旖旎就上街了。在裁縫店守了一天，給自己做了條火一樣紅的褲子，回家時就穿上了。

那天旖旎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搖曳在寒風(fēng)里。旖旎穿著紅褲子從裁縫店走出的那一刻，她就像一個舉了一把火的瘋子，走了一路點了一路，最后鬧得整個村子煙霧騰騰。人們驚呼，這女人瘋了！數(shù)不清的驚乍乍的眼神盯視著她，不敢相信她竟能干出這樣愚蠢的事！旖旎的紅褲子，仿佛呼的一下就把一路人的一件件衣服燒掉了，使大家都裸了體，無所適從，所有的人為她感到羞恥。村里的娃娃們，更覺得好奇，跟在旖旎的屁股后面鬧了整整一天。他們像是跟著一位神奇的魔法師，而這個魔法師則正是他們理想中那個可以引領(lǐng)他們渡入神奇世界的人兒。孩子們笑啊唱啊：天上星星多，地下石頭多，石頭窩里放駱駝，駱駝走哪里？駱駝走城里。城里有個好丫頭，天天喊著嫁老漢。

就在旖旎的紅褲子剛剛叫大家無所適從的時候，一件更加讓人揪心、奇怪的事又發(fā)生了。這年，夾山村幾家人院內(nèi)的梨樹上居然開了一串串雪白的花。那些花白得耀眼，在寒風(fēng)中瑟瑟地抖著，就如一排排衣著時尚的花季少女，不顧天寒地凍，在大雪中毅然地綻放。花兒們的每一絲顫動，比旖旎的紅褲子還叫人們感到害怕。盡管這幾家人把花立即小心地摘了，還請了道士念了經(jīng)，可那寒冬里突然爆出的一朵朵花，還有一個30多歲的女人穿了紅褲子，這兩件事放一塊兒，就令人不安了。難道它兆示著什么？

是不是明天還要發(fā)生什么事兒??？

哎喲喲，丟死人了！不論大家如何反對，旖旎最終是沒有脫下她的紅褲子，并且穿破了一條又一條。穿著紅褲子的旖旎哭過?？芍挥写┝思t褲子的旖旎才能借到款，才能打上棚，才能種成菜，才能喂出豬。穿紅褲子的旖旎渾身才有用不完的勁。旖旎試過，一天不穿那紅褲子，她就一天沒有勁兒，辦起事兒來也一件件的不順溜。

這個早晨和任何一個冬天的早晨沒啥兩樣。太陽照樣紅艷艷的像美人的臉兒生動異常，一座又一座的山，昂首挺胸，像是互相比賽著在長高。旖旎把兩筐菜架在摩托架子的兩邊，然后麻利地把第三筐又輕輕松松地架在兩筐之上，讓它們形成一個品字型。幾個打牌贏煙的男人愣愣地看著旖旎，臉一紅停了爭斗，袖手站在一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顯得極不自在，但他們誰也沒有前進(jìn)一步幫一幫旖旎。旖旎總是叫他們不好意思，她每出現(xiàn)一次，他們的手腕就不聽話，撲克就會掉下去。男人們很想動動手幫一幫旖旎的，可旖旎的紅褲子似乎不允許，仿佛他們誰一靠近旖旎，誰準(zhǔn)會被她那紅褲子點燃了，不傷即死。于是他們誰也不敢動。旖旎每次都是這樣，不叫誰，也不向誰拋個媚眼兒，紅褲子倒成了她的一個擋箭牌。男人跑了，她卻變得叫人不敢碰了。大家都清楚，旖旎自從穿上了紅褲子，就變得可怕了，愛罵人了。即使一個兩個男人，傍晚或一大早，偷偷地幫她拉了簾兒，開了風(fēng)洞兒，她也不給個好臉兒，要橫眉立目吼一聲：滾！

一個男人拋棄一個女人跑了，女人好受嗎？太丟人！大家曾聲討過旖旎，說她逼走了男人。旖旎只是哭，可穿了紅褲子后，沒人敢見了她就埋怨了，連瞪她也不敢了，她也不哭了。轉(zhuǎn)眼間一個溫溫柔柔的人，一條紅褲子就叫她變成了一塊硬邦邦的石頭，叫人不可理喻，不好相處。旖旎雖然有一肚子冤屈說不出來，可她不記恨他們。穿了紅褲子的旖旎也哭，只是不當(dāng)著大家面哭。神奇的是它那火一樣紅的褲子一挨身，心頭的火就慢慢地熄滅了，一根根骨頭就硬了。淚少了，笑多了。

旖旎在農(nóng)田活上是個行家，不需要他們來幫忙。曾有男人不怕?lián)p了聲譽伸了手來幫她，難能可貴地堅持了兩個月，決心要用愛心來化了她這塊頑石。旖旎心中千恩萬謝，可最終還是把他攆跑了。不管哪個男人，即使把筐掛對了，放得穩(wěn)穩(wěn)的，旖旎也會嘮叨，甚至訓(xùn)斥。旖旎變得越來越瘋癲莫測了，一個個男人被罵過后，也就只能知趣地看看她，想想她，忍耐一種無形的干渴了。

旖旎的摩托是鄉(xiāng)下男人常騎的大摩托，150。這種車力量大，也笨，吼起來像一架轟炸機(jī)?？伸届粎s愛得不得了，特別愛騎，她索性不叫它摩托，就叫轟炸機(jī)。

旖旎準(zhǔn)備好了，把細(xì)長的腿抬起來，騎上去，再展開，盡量地撇開來，展成八字型。這樣她紅色的褲子與大紅的摩托就形成了一團(tuán)熊熊燃燒著的火。摩托是電啟動的，只需加上油門，一按就會轟隆隆震天動地地響起來。旖旎騎車不像一般女子小心小膽的，把腿夾得死賢淑，她更像一個大大咧咧的男人，把腿叉開，直起腰，挺起胸。雖然她不敢把檔位調(diào)到五檔上去，但油門卻轟得極大，那聲音就大得更像轟炸機(jī)了。此刻整個村子的人就都知道旖旎要去賣菜了。旖旎的轟炸機(jī)沒人敢小看，她一騎，準(zhǔn)會有人撇著嘴看，準(zhǔn)會有人牢牢地抓了孩子的手不放，說，轟炸機(jī)來了！你聽。于是娃娃一聽那拼了命的吼叫聲就不得不安安穩(wěn)穩(wěn)地縮在奶奶的懷里，一只眼溜著旖旎的摩托吼出老遠(yuǎn)。直待那團(tuán)火不見了，都才敢試探著出懷的。敢騎這樣的轟炸機(jī)的女人，夾山村旖旎是第一個。旖旎的轟炸機(jī)，是旖旎的宣言機(jī)。它天天都在向這個世界發(fā)表著宣言。

五年前，旖旎的男人悄悄跑了，并且一年又一年地不回來了。夾山村的男人似乎都有這個本領(lǐng)，只要和女人生米做成了熟飯，就可以大膽地把一切撂給女人，不管不顧地奔自己前程打工掙錢去。這對旖旎來說是太不可思議的事。跑，可以，說清了，行?？上袼粯诱舭l(fā)了，這怎么能成？旖旎想不通，一個男人婚前是怎樣的壯志凌云，可媳婦一旦為他懷了身，生了子，就立即像變戲法一樣變了。旖旎怎么能接受得了呢？旖旎要自己掙錢花，就不得不穿紅褲子，不得不騎大摩托了。旖旎索性把頭發(fā)做成彎彎的，并且染成了棕色，完全不像一個山村女人了。有了這樣的妝扮，旖旎才覺得自己是個人，自己每走出的一步，才能看得清腳印。男人跑后的兩年里，旖旎成了千夫所指的惡人。人們嘲諷她，當(dāng)面罵她，她只有哭?？勺詮拇┝思t褲子，開上了轟炸機(jī)，她的一切都變了。

八萬元堆兩個土圈圈，這不是鬧著玩嗎？男人的吼叫聲還在她的耳邊響著，可旖旎卻笑著。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男人為了躲避這個天文數(shù)字——八萬元的貸款，不聲不響地跑了。如果一個女人是人愛的，男人也不會走。想種菜春天種，夏天種男人都答應(yīng)，可旖旎要在這大山里的冬天種，男人就絕不答應(yīng)。

這不明擺著要借上錢往黑河水里扔嗎？

旖旎開著自己的轟炸機(jī)時，必須穿緊身的超短的紅色小上衣，緊身的小上衣能使她的乳房高高地聳起來，脖子顯得更堅挺更緊湊，那車轱轆一般大的茶色眼鏡子，也就越發(fā)顯得洋氣十足。這樣的旖旎，誰都會多看幾眼，誰都不敢多言多語。

敗家子沒上世，上世管不住。旖旎是大家眼中的一個敗家子。借了那么多賬，怎么還啊？簡直瘋了！

可誰也沒有想到，旖旎變成了孤家寡人，眾矢之的人，兩個土圈圈卻夯了起來。

旖旎的土圈圈里的菜種成了，種得枝繁葉茂，花兒朵朵，果實累累，像一個神話。三年了，旖旎的轟炸機(jī)每隔一兩天就要出動一次。因為她大棚的菜必須用這轟炸機(jī)送到販子那里去。旖旎的菜不怕賣不掉，誰家收的菜價低一分二分，她還不賣呢。她一個人侍弄兩個大棚是夠忙的，隔天還要騎車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鎮(zhèn)上去賣菜，沒有紅褲子不行，沒有轟炸機(jī)更不行。

旖旎在這幾年里憑種菜掙了好多錢，還了那個天文數(shù)字，還買了拖拉機(jī)?？伸届痪褪巧岵坏萌恿怂霓Z炸機(jī)。盡管轟炸機(jī)的雙排氣筒破了，聲音更大了，樣子更難看了。可旖旎就是舍不得扔了它。她太愛這大嗓門的東西了。一月半月，沒人和她說一句話，只有轟炸機(jī)了。轟炸機(jī)的那隆隆響的機(jī)器就是她的心臟，那震天動地的吼聲就是她的吼叫。大家一天天看著旖旎，猜她男人肯定是永不敢回來了，是被旖旎羞臊得回不來了。

這樣一個女人，誰敢回來??？回來還不得叫她羞死！

男人們有時會當(dāng)她面自嘲說，我看男人一個個在你眼里連個狗娃兒也不如。

旖旎每每會瞥一眼男人，抿嘴一笑，昂起頭問，你們認(rèn)為呢？

想起一個個吃了旖旎虧的男人，想和旖旎搭個近乎的男人，便悄悄地夾緊了嘴站到一邊去。

旖旎是出了名的要強(qiáng)。這個家，不只是經(jīng)濟(jì)上旖旎一個人包了，大大小小的活路上，旖旎也包了。多年了男人無音信，她也不讓任何一個男人插手干一點兒活計，但她的活也照舊干得井井有條。旖旎是一朵缺少水分的花兒，男人們在自愧弗如的同時，很想使這朵花兒能再嬌艷些。可旖旎脾氣大，一說話聲音就大了，就等于是轟炸。一個個男人癩蛤蟆跳灰堆，只能落個一鼻子灰。旖旎也想男人，也需要男人?？伤之惖男袨?，叫男人們一見她臉就得灰。旖旎一年到頭忙著，整天攆著太陽、攆著月亮、趕著星星地干。一個個東墻曬到西墻、支上幾塊土坯打牌、贏煙喝酒的男人怎么能叫她上心呢？

旖旎騎著車，轟隆隆地走了，打著牌的男人們仿佛聽到了一聲命令，不約而同地轉(zhuǎn)身回家里去。這種時候男人是最自卑的，感到自己是真正沒用的。他們在這種時候往往會吸好多好多煙，把一間間屋子變得煙霧繚繞的，連人也看不清。他們共同感到了心痛。沒有人比旖旎更能刺痛一個個男人的心了。有了旖旎在，旖旎的轟炸機(jī)不停地吼，夾山村的天和地，仿佛時時都有人攪動著，叫他們不得安心。他們也曾躍躍欲試想貸款打一個土圈圈，可那個天文數(shù)字一聽就會嚇壞他們。

在旖旎的世界里，寒冬已經(jīng)變成了生機(jī)勃勃的春天。你瞧她的小白菜長得是那么的綠，像潑上了油；茄子是那么的紫，如一個個紫色的美麗的夢；頂花帶刺的黃瓜，像翡翠的條兒，條條兒閃亮。這情景一看就喜得她身上的勁兒噌噌噌一層層往外涌。旖旎的轟炸機(jī)也因為兩個棚里的菜吼得更頻繁、更歡勢了。她的腰包也越來越鼓?？梢惶焯烨浦齽?chuàng)造了一個個奇跡的鄉(xiāng)親們，卻嗓子干得厲害?？拾。粋€個喉結(jié)咯叭叭地響，人們眼里發(fā)紅。這樣，旖旎的紅褲子變得更加鮮艷，時時烘烤著大家，叫大家奇渴難忍。旖旎忙得腰兒要斷，也高興得很，她根本沒有時間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一眼又一眼剜她、比著雞罵著狗的人們，現(xiàn)在換了怎樣的眼光看她，眼里流淌著什么？

旖旎等待著明天。同樣，人們也等待著明天。

這幾天好像有什么事兒要發(fā)生。人們見了面就惴惴不安地互相猜測。有幾個人，還真眼皮上面貼了一點兒白紙呢，可究竟要發(fā)生什么事呢？

是旖旎的男人忽然來了，提了刀扛了斧，把個夾山村鬧了個天翻地覆，還是那些冬天里開的梨花預(yù)示的東西要爆發(fā)？誰也說不出，不敢說，反正覺得好像要出個事的。心里個個像揣了窩兔子。

旖旎是不怎么漂亮，可她那火一樣的褲子卻時不時地撩撥著一個個男人的心，那魅力無窮的紅褲子總叫男人們異想天開。那鼓鼓的胸口，也同樣叫全村人心醉神迷，叫他們不得不心生妒忌。那轟隆隆的聲音，又叫他們感到地震將臨。這個不能叫人理喻的女人啊，她使大家感到的屈辱是從來沒有的。同樣她使大家心中產(chǎn)生的不安，也是從來沒有。她究竟要怎么樣？旖旎手里仿佛握著一把長長的鞭子，那鞭子粗而長，帶著尖厲的哨音，無情地橫掃了整個村子，整個世界，讓村子里的人顏面無存。

其實，旖旎照舊虛弱。

男人走了五年了。五年里，旖旎天天都想著他。

那是她把一棚茄子和一棚黃瓜的頭茬賣完的時候；把花粉授完，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的時候，她竟然瞅了一遍又一遍。棚內(nèi)，棚外，家里，家外，像找一件寶物一樣地找了好久好久。旖旎不清楚自己在找啥，最后旖旎一頭栽到炕上迷糊過去了。她太累了，可喜的是她終于把茄子摘完了，還授完了一茬粉。這一摘一授，她彎了不止一萬八千次腰，披星戴月整整干了一周時間。這天，她連飯也沒有吃，燈也忘了拉。

剛強(qiáng)的旖旎第二天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想男人了，流淚了。摸一把，淚竟糊里糊涂地濕透了一只雙人枕頭。

事情終于要發(fā)生了。這天菜販子孟軍一看到旖旎眼睛就直了。

旖旎的轟炸機(jī)是馱著一團(tuán)祥云飛來的，菜販子孟軍老遠(yuǎn)就聽到了轟炸機(jī)的聲音，似乎老遠(yuǎn)他就敞開了懷，等著這架轟炸機(jī)來炸了。

說不清是旖旎高挑的身子面子大，還是旖旎車轱轆般大的眼鏡子威風(fēng)足，還是她那長腿紅褲子太誘人，高跟白皮鞋太讓菜販子孟軍揪心，究竟是什么這么有魅力，旖旎也說不準(zhǔn)。但她總能得到菜販子孟軍特殊的接待。這些特殊待遇是：有人早早地相迎；有人給她卸車，過磅；有人給她沏茶。她的菜，就是不好也沒有人挑三揀四，照數(shù)收。價還能高出別人一毛半角的。其余的賣菜人，這些待遇是絕沒有的，想也不敢想。

每次來，都是旖旎早早熄了火， 兩個小伙子早就等在那。她的轟炸機(jī)降落后滑行了一段，準(zhǔn)確地停在兩個小伙的中間。兩個小伙伸手替她扶住，她就連車把也不用抓了，徑直到菜棚下來，跌坐在一張軟靠背椅上歇氣兒。摩托大，后面又帶了200多斤菜，手上不用點力氣，是絕不可能的。莫說旖旎，就是一個男人也難馴服這轟炸機(jī)。旖旎不需要管他們，任由他們?nèi)バ度シQ好了。錢她也不需要立即就要，菜販子孟軍會給她記在賬上，將來積了一疙瘩的時候算，那時，整萬整萬的，算起來過癮，拿到手也有個分量。

旖旎并不是個馬虎鬼。她的菜啥價位，多少公斤，早裝在心里，一路上賬就算好了。所以，用不著她去親自過秤。對于菜販子孟軍來說，旖旎來，就是不稱也可以。但，過程還得有，不然，旖旎會吼他們，說他們不是個做賣買的料。還會再裝了，重新稱。

旖旎一坐在那，菜販子孟軍就會更加認(rèn)真，每一個步驟都要走一走，好像是有意在對旖旎說，我是個認(rèn)真的人，我的買賣做得很好。這種時候，菜販子孟軍有一種部下見領(lǐng)導(dǎo)的感覺，有自我標(biāo)榜的成分在里面。

記得旖旎第一次找上門來的時候，就是馱了三筐菜的。老遠(yuǎn)，轟炸機(jī)的聲音不小，孟軍沒有理她，她也不管，到棚下，車就停不下了，一頭撞過去，嚇得孟軍出了一身汗。那天誰也躲不及，幾筐菜都被旖旎撞倒了，叫亂成一堆的人踩了。這一下，菜販子孟軍就不得不聽她轟炸機(jī)的聲音，就立即做好一切迎接的準(zhǔn)備工作，不然她就用老辦法，撞他的菜攤子，讓車跌倒砸他的菜攤子和人?？此趺崔k？

旖旎很享受她的轟炸機(jī)發(fā)出的巨大聲響，很享受擰大了油門馱著三筐菜忽忽悠悠飄著的感覺。這時，風(fēng)往往要吹起她的卷發(fā)，灌進(jìn)她的全身各處。雖然風(fēng)是冰冰的，但卻極爽。旖旎什么都會干，四輪拖拉機(jī)開得比男人爽，頭腦又比男人靈光。出外辦事，就憑她這瘋勁兒，一路綠燈。旖旎借了八萬元貸款，呼呼呼打了兩座大棚，嚓嚓嚓種出了葫蘆、黃瓜，還培育出了大棚葡萄。不但還了那八萬，還存了幾萬。她很享受自己的能力。盡管男人悄無聲息地走了，對她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可一天天她成功了，也似乎不礙什么事兒。她的轟炸機(jī)還是轟炸機(jī)，盡管破舊得無法形容，油門的靈敏勁兒絕對一流。她還是直著身子、挺著胸、昂著頭，將油門擰到最大最大，把人們的議論甩得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有了擰油門的心思，身體處處涌動的沖勁兒比她的轟炸機(jī)還大。

穿著紅褲子、騎著轟炸機(jī)的旖旎，這幾年已經(jīng)沒有人想幫助她。她過成這樣，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春天的時候，她還把兒子送到了城里的小學(xué)。這又是旖旎不得不驕傲的。城里小學(xué)那校長牛，她似乎更牛。校長見了她，似乎早就說好的一樣，笑著答應(yīng)了。她并沒有犯愁，這似乎更加說明了，她與別人的不同。旖旎是個人才，她沒有什么大理想，只想把日子過得比別人好一點罷了，只想把兒子培養(yǎng)成一個比他的父親更有用的人罷了。對旖旎來說，兒子的父親太傷她的心了，簡直不是個男人！一個男人說走就走了，五年了，連個音訊也沒有了，是人嗎？

旖旎坐在軟椅上，她眼里是年輕的菜販子孟軍。孟軍手里的煙卷冒著絲絲青煙，香得男人吸一口就閉上眼睛。這是一個勤勞的男人，幾年來在這里收菜，幾乎沒有回過家。更可貴的是他沒有一點兒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佩服這樣不僅勤快，還聰明守本分的男人。聽說他的家在嘉峪關(guān)。究竟在哪里，旖旎想過，卻一直不知道個確切地址，也不想知道。她也壓根兒沒有問過。這幾年中，他們之間就這么過著，一個收菜，一個來賣菜。幾年了，他們還沒有說過幾句話。隔一兩天，旖旎就來，來了就坐在這，癡癡地看這個男人。每一次看，旖旎都能感覺到心花肝腸的騷動。那么，究竟是這個男人身上用不完的勁吸引著她，還是他那勤勞、能干、聰明的頭腦？抑或是這男人寬闊的胸懷容忍了她這樣一個似乎有點不講理的瘋女人呢？旖旎信任他，這種信任超出了對自己丈夫的信任，并且這種信任由不得自己就來了。要停穩(wěn)的車，不管過秤的數(shù)量，不問菜的價格，似乎她和他是一個人似的。不想也就過去了，可想一想，她就有點怕了。這種怕，像是一粒糖忽地被喜愛的人含在了嘴里要化了，要變成對方身體的一部分了，要消失了的怕。旖旎不坐這軟椅就沒有這種感覺，一坐上就生出了這種感覺，并且不由自主，每在這時她就連自己也找不到了。旖旎才32歲，風(fēng)華正茂。自從嫁人，她何時有過這種感覺??？旖旎一直覺得自己就是自己，誰也無法代替，誰也無法消滅。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路有自己走的，房有自己住的，飯有自己吃的。什么時候旖旎都是旖旎，不可消失，不能消失?？涩F(xiàn)在，自己要消失了，并且是像一粒糖那樣，要消失在一個男人的嘴里、胃里、身體里了，并且是那么不由自己。坐在這軟椅上的旖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她的房是面前這個男人的身體，她的食物是面前這個男人的血液，她的身體的每一處都似乎變質(zhì)了，變成面前這個男人的每一處。她雖然坐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但她卻有把這個男人握在手的感覺。這種感覺一旦產(chǎn)生，就像一棵瘋長著的樹，那樹根像一條蛇，飛速地向她的心房游著，一下就進(jìn)去了，立即就生了根，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心，最終把面前這個男人的身體注到了她的身心里去，令她重得站不起來，輕得要化成云朵飄飛而去。她一想到這，就害怕得厲害。因為，從今后，世上就再也沒有了旖旎，旖旎就被一個人消滅了。這種感覺以前也有那么一絲絲的，像菜販子孟軍嘴里冒出的一絲絲煙霧。一年、二年、三年，現(xiàn)在竟無聲無息地就長大了，大得可怕。變成了成束成捆的絲棉，讓她找不清頭兒，心里滿滿的，暖乎乎的；變成了粗大無形的繩子，簡直要綁了她，卻渾身硬朗而又輕盈得要飄起來。

菜販子孟軍絕不趕她走，他不時地回過頭來，瞅她幾眼。她也瞅他幾眼。她這幾眼似乎也給了他更大的力量，更大的耐心，來做沒完沒了的事。收成堆成堆如山的菜。那些菜，綠的如翡翠，紫的賽過瑪瑙，堆在那，簡直都是一堆堆珠寶，菜販子孟軍簡直就是珠寶店的老板。他不會像夾山村里的那些男人一樣多嘴多舌，來騷腥她。孟軍永遠(yuǎn)微笑著，忙著。這個有頭腦的男人，心里裝著天下，要不然，他收那么多的菜去哪里賣？只有心里裝著天下的人，才會像菜販子孟軍那樣，天天都心情舒暢地笑著。在旖旎心里，外面的世界和孟軍的笑，才是更加美麗的。菜販子孟軍從來就是這樣，整天醉心地微笑著、忙碌著嗎？

盡管菜販子孟軍其貌不揚，可他卻是一個讓女人實實在在不可忽視或小瞧的人。他是有內(nèi)涵，心里有天下的人。是個讓她總看不透的謎，永遠(yuǎn)都需要研究的人。

旖旎多么希望她的轟炸機(jī)能壞，可以有借口留下來?？伤峙滤鎵牧?，那樣的話，她心里要噴出的一些東西，誰為她噴？現(xiàn)在只有她的轟炸機(jī)才能代表自己噴。若沒有了轟炸機(jī)，她——旖旎也就永遠(yuǎn)不存在了。這個世上就沒有開轟炸機(jī)的女人旖旎了。因為，旖旎不能消失，她還是走到了她的轟炸機(jī)前，又一次，她親撫了它，騎上去，啟動了它，吼著走了。

菜販子孟軍聽到旖旎的轟炸機(jī)聲，心里猛地緊了一下?？粗届伙w遠(yuǎn)了，他心里陷著的疼就迅速地爬上了臉。那團(tuán)火在路的遠(yuǎn)方不見了，來到了他的心里。

事情真的發(fā)生了！

旖旎和她的轟炸機(jī)又一次出現(xiàn)在菜販子孟軍的門店前。這是一個太陽就要落山的傍晚。太陽光是那么燦爛，把周圍的大山小山全變成了金的。這是旖旎決定再也不去菜販子孟軍那兒的半個月后。

旖旎，小心點！這次孟軍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旖旎的轟炸機(jī)還沒有熄火，繼續(xù)翩翩滑行，孟軍就喊了起來。

走！旖旎似乎是命令。孟軍似乎早就有所準(zhǔn)備，奪過了車，騎上去。孟軍把油門擰到了頭，把檔踏到了五檔上。車像一枚紅色的炮彈出了膛。

旖旎和孟軍不謀而合。他們的轟炸機(jī)跑了一夜，跑到了嘉峪關(guān)城。這摩托的聲音太大了，轟隆隆的聲音驚醒了好些人。孟軍的兩個孩子被這轟隆隆的聲音嚇壞了，盡管騎著這家伙的人是他們的父親，他們也不敢靠前。

孟軍看到了樓前在寒風(fēng)中瑟瑟抖抖的妻子和孩子，他本想去親親兩個孩子，但他忍住了，最終沒有邁出那一步。

旖旎說：軍，我去！你放心，等著。這時旖旎像一個百戰(zhàn)百勝的大將軍，昂首挺胸上了樓。這時孟軍的心中旖旎冉冉升起，美若仙子。

孟軍則堅定地說：好！我相信你一定能行！孟軍又一次審視了旖旎的紅褲子，緩緩抬起了胳膊，高高舉起手，猛地一揮，像運籌帷幄的元帥對他的先鋒官下達(dá)了沖鋒的號令。

旖旎的臉上掛著自信，步伐堅實地踏上了樓梯。旖旎的每一步都像一個鼓點，令孟軍激動不已，令旖旎自己激動不已。

孟軍在樓下等得焦急，不得不騎著那架轟炸機(jī)上街胡遛。轟炸機(jī)的聲音太大了，但孟軍仍覺不夠，他拼命地擰大油門，讓它使勁吼，他要叫全世界的人醒來，讓全世界的人知道，他孟軍有了新妻子，要過幸福的新生活。

旖旎出來的時候，是第二天的早上十點鐘，她的臉上洋溢著勝利的喜悅。這天夜里，孟軍騎著的轟炸機(jī)已經(jīng)被交警扣了。孟軍早就想好了，只要這事成了，他要給旖旎買一輛紅色的小吉普。旖旎有著城市女人都沒有的嬌好氣質(zhì)，賽得過那些模特兒的。與其說旖旎的轟炸機(jī)被交警扣了，不如說是他故意送掉了它。那輛破摩托，實在是不能配他未來的妻子的。

旖旎一臉得意。她和孟軍的前妻說好了，樓房不要，孟軍賬下40萬元也不要。兒女的撫養(yǎng)費照給，額外再給每個孩子四萬元的學(xué)費。孟軍的妻子說：知道，我知道，孟軍這五年了一去不回，我就知道了！他可把我也煎熬透了。孟軍是個好人，我知道他不是個色鬼。你能照顧好他就萬福了。希望你能讓他幸福一輩子。妹子，我錯了。我希望，你不要像我。知道嗎？比錢更最重的是人！

孟軍的妻子盯著旖旎，好久好久。旖旎要走了，她又慢慢叮囑說：比錢更最重的是人！記住，一定一定要照顧好孟軍。

那一刻兩個女人都流了淚。旖旎沒有想到孟軍的妻子是這樣暢快。其實，旖旎不愛錢。孟軍跟她這幾年的賬算了，好幾萬元都沒有給她了。盡管他們沒有山盟海誓，沒有一個又一個花前月下，沒有簡單的一言一語，沒有挨過一個小指頭。與那些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比起來，甚至蒼白，可他們卻癡迷得無法放下。他們就是在這蒼白的土地上建起了自己感情的摩天大廈。旖旎甚至在自己的頭腦中，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人了。她實在無法忍受那種與孟軍不能相見的苦時，就開著自己的轟炸機(jī)來了。并且在今天轟炸完成了一個理想得不能再理想的結(jié)局。什么也沒有考慮，她的摩托，她的萬事能成的轟炸機(jī)！轟炸機(jī)！

旖旎站在樓門口，急切地盼望她的轟炸機(jī)能轟隆隆降落在她的面前，載著她奔向幸福。只要她的轟炸機(jī)一響，她相信面前的一切要擋她道的東西都得土崩瓦解，這就是她的轟炸機(jī)。今天，她沒有想到自己一沖動，就騎著它來找了孟軍。她并沒有和孟軍談過婚嫁的事，可他卻似已經(jīng)談過幾千次一樣，立即和她來了。路上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聽的就是轟炸機(jī)的隆隆聲，那隆隆聲是別樣的，旖旎覺得正是它代替了自己，說了她想要說的每一句話，替他們謀得了未來的幸福。她的轟炸機(jī)是有思想的，不是機(jī)器，是它帶著他們來到了這座古老的邊關(guān)城市，尋得了刻骨銘心的愛情。她要感謝她可愛的轟炸機(jī)。

轟炸機(jī)啊，你為我們開辟了新的天地。

來吧，親愛的孟軍，聰明勤勞的人！

來吧，快快地來吧，我親愛的轟炸機(jī)，我的愛人！

旖旎一臉幸福，滿臉的陽光閃爍。

軍，馬到成功！旖旎激動得眼淚在淌。

好，好！旖旎聽得清孟軍在電話里如釋重負(fù)的一聲長嘆。旖旎沒有管后面看著她的那幾雙流淚的眼睛。

孟軍是聽著電話，飛跑前行的。孟軍剛剛跑到路中心，一輛車就沖了過來。孟軍就被撞飛了，像一片巨大的葉子，輕輕地飛著，飛著，高高地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彩虹。

旖旎就是目擊者，孟軍的前妻也看到了那片輕輕落地的葉子，輕輕地駕著那道彩虹飛到了另一個世界去。

這難道是一場噩夢？

一攤血。

一個死人。

無數(shù)驚訝的目光。

她想結(jié)婚后，她可以替孟軍把住進(jìn)菜出菜的關(guān)口，讓孟軍能夠輕輕松松地做好買賣。孟軍可以坐在辦公室里和一個又一個客商談生意。她會把茶水沏上，一杯杯地端給他喝。還要讓他抽最好的煙，不要傷害一絲兒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她還要親自下廚做一道道的菜給他吃。讓他吃得飽飽的，天天精精神神的干買賣。

結(jié)婚后，旖旎想做一個大大的貯藏室，那個貯藏室足有一個籃球場那么大，用了最先進(jìn)的冷凍機(jī)，貯藏室里不但可以貯藏菜，還可以貯藏他們的愛情，讓愛情永遠(yuǎn)都那么新鮮、有趣，一輩子不變質(zhì)不變味。

她還要和孟軍照相，相片最好是各種各樣的。讓那些相片掛滿他們生活的每一處。旖旎設(shè)計好了，到臨澤丹霞山上照幾張，把那王麻子面館照進(jìn)去。臨澤的丹霞太美了，紅艷豐富得簡直沒法讓人想象，如火如霞，如一個大的熔爐一樣，在不停地冶煉著補天的奇石。旖旎的腦海中，自己已經(jīng)被投入了那個神奇的熔爐里，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冶煉和提純，她的身上紅的不僅是衣服，她的一切都似一股流淌著的熔液，在盡情地奔流著。張藝謀的電影《紅高粱》她看過，她愿意成為那高粱地的女主人公，希望她的孟軍能盡情地?fù)肀?、愛她。王麻子面館和那漫山遍野的紅里，他們緊緊依偎著。他們把自己溶進(jìn)了那片紅里。

她想好了，結(jié)婚那天一定選外國的那種潔白如雪的婚紗穿，因為旖旎純潔如雪。

新房里一定要掛上她獲得全縣致富帶頭女能人的獎牌，以及她參加各種代表大會的照片，那些照片記載了她從建溫室到成為全縣致富帶頭人的全過程。

結(jié)婚后，她并不打算停下致富的腳步，要把自己的兩座大棚建成兩個育苗基地，把最好的苗提供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讓大家都掙大錢，過好日子。

結(jié)婚后還要……

明天是不是要發(fā)生些什么事兒？

旖旎要讓孟軍有一輛魔力十足的轟炸機(jī)，讓心愛的人在另一個世界一路順風(fēng)。

又一天，旖旎又買了一條火紅的褲子穿上了，哭著喊著去了交警大隊，要那輛破摩托。旖旎恨死了交警，要是她的轟炸機(jī)在，怎么會出這樣的事呢？她完全相信轟炸機(jī)是可以給他們帶來好運的。那是一架多么忠實，多么好的可以征服一切的妙不可言的轟炸機(jī)??！

交警無奈，收了旖旎的罰款。旖旎騎著她的轟炸機(jī)，把它送到了孟軍的墳頭上，點了一把火燒給了她親親的愛人。這天，與轟炸機(jī)一起燃燒的還有一條火紅的褲子。

責(zé)任編輯 閻強(qiáng)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