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廠的愛情

王芳

一

薛斌勇忘不了八十年代的水泥廠——高聳的煙囪吐出濃濃的煙霧，一線車間的三班倒工人身著水泥灰顏色一樣的工作服上班下班，最灰的是水泥廠的搬運工人，有些人搬了一天的水泥，下班蹬著自行車去吃飯，從頭到腳就像從水泥灰里爬出來一樣，全身灰得只剩一口白牙。天熱的時候，水泥搬運工人索性穿著一條褲衩，互相打鬧著從廠里出來，水泥灰糊滿他們的胸膛和手腳，還擺出一副大模大樣的樣子，讓路過的大姑娘羞紅了臉。據(jù)說煙囪里飄的是水泥廠人的希望，就像一句老話“火車一響，黃金萬兩”。假如煙囪里不冒煙，說明水泥廠的生意不好。薛斌勇他們不懂水泥是如何燒制出來的，他們好奇的是水泥廠的姑娘，那些長得漂亮的小姑娘。后來被搖滾歌手鄭鈞一首歌曲唱紅了。

凡是在過小城生活過的人都知道，水泥廠的姑娘，就是小縣城人心目中的“灰姑娘”。那時候的縣城，映襯在八十年代的光芒里。八十年代是一個夢幻年代，雖然學(xué)習(xí)生活條件艱苦，物質(zhì)資源匱乏，但八十年代卻更注重精神享受。吉他、寫詩、書信，還有看似笨拙的交誼舞，統(tǒng)統(tǒng)貼上了八十年代標(biāo)簽，是一個令人懷念的年代。商店里的錄音機放著當(dāng)時的流行歌曲，街道沒這么擁擠，人沒這么多，簡單的生活方式，像白衣黑褲一樣隨意。

今年，薛斌勇四十了，典型的中年男人。1988年距現(xiàn)在，25年左右的時間，當(dāng)時出生的嬰兒，如今都開始談戀愛了，就像25年前的薛斌勇，一個十五歲的大男孩?，F(xiàn)在，薛斌勇的兒子恰好十五歲，有一天竟然跟父親訴苦：“爸，我喜歡上一個姑娘了，人家對我不冷不熱的，真?zhèn)X筋?！?/p>

薛斌勇驚奇地看著兒子，想說點什么，卻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只好讓兒子冷靜冷靜，不要輕易就去談戀愛。

這個寧靜的午后，一向沉默寡言的薛斌勇突然煩躁起來，電視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心里仿佛有什么熱鬧的話在翻騰，卻找不到合適的出口。他走到陽臺上，看著花盆里的花發(fā)呆，因為兒子的話，這個中年男人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一段塵封多年的往事被打開了，就像一顆洋蔥，一層一層地剝到最后。

薛斌勇從前的家不在縣水泥廠，而是水泥廠隔壁的化肥廠。當(dāng)時的小青年已經(jīng)懂得了隔著窗戶賞花的美感，他們對本單位的小姑娘沒什么興趣，倒是對隔著條馬路的水泥廠姑娘，有種天生的垂涎感。一幫初中的大男孩，正好是那些年一起追姑娘的瘋勁，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要追就追水泥廠的姑娘”，馬上“一傳十、十傳百”在化肥廠傳開了，以至于1988年前后，大批化肥廠的小伙子涌入水泥廠，瘋狂追求水泥廠的姑娘，成為當(dāng)時小縣城的一大景觀。

水泥廠一位英年早逝的保衛(wèi)人員這輩子最驕傲的事就是——驅(qū)趕了很多化肥廠的小伙子，被當(dāng)時前來“采花”的大男孩們恨得咬牙切齒。他女兒出嫁的時候收到一封信，信上竟然寫道：那些年，恨死你爹了。但是聽到他不在了的消息，竟然沒有解恨的快感，說真的，他是一位負(fù)責(zé)任的好職工。這些年，去哪里找他那么認(rèn)真的人，所以真心祝福你，一生幸福！

二

谷明月的狂熱青春，從80年代一首唱遍大江南北的歌曲《路燈下的小姑娘》開始。沒有人知道一向文靜的谷明月竟然隱藏著《87狂熱》式的熱血青春。

《87狂熱》影響的一代年輕人，現(xiàn)在都是四十歲左右了，也就是以薛斌勇、谷明月為代表的出生在上個世紀(jì)70年代的那批人。《路燈下的小姑娘》是生于70年代人聽的流行歌曲，那時候還是用錄音機放著磁帶聽，大街小巷聽的都是這些充滿激情、活力四射的流行歌曲……《路燈下的小姑娘》對于當(dāng)年所有的歌迷、聽眾來說，都是一個經(jīng)典，它深深地影響了這一代人，讓他們的青春不再迷茫和感傷。

ha！在那盞路燈的下面

有一個小姑娘在哭泣

也不知道她從哪里來

谷明月是典型的“灰姑娘”，從小就在水泥廠長大。一直讀到初中，沒離開過水泥廠半步。水泥廠里面有家屬區(qū)有子弟學(xué)校，有食堂有浴室，有小賣部有小公園，有衛(wèi)生所有托兒所，就像一個設(shè)施完備的小軍事管理化基地。谷爸爸谷媽媽早早響應(yīng)計劃生育號召，膝下只有一個女兒，疼愛之余對女兒管教甚嚴(yán)，不許她和學(xué)習(xí)不好的同學(xué)交往、不許她獨自出門、不許她結(jié)識外單位的朋友，也就是不許她認(rèn)識化肥廠的人。

不知不覺，女兒小學(xué)畢業(yè)了。孩子應(yīng)了“女大十八變”那句話越長越漂亮，到了初中已經(jīng)是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加上學(xué)習(xí)成績好，深得老師好評。谷爸爸谷媽媽走到哪都能聽到對女兒的夸獎，整天樂得合不攏嘴。

有一天上班，谷爸爸的同事們聊起最近一段時間的“廠內(nèi)新聞”，說到化肥廠的小伙子經(jīng)常來水泥廠追求女孩子，聽說在校門口“窮追堵截”不算，還跑到女孩子家的樓底下遞情書死守候，簡直比電影里的橋段還要猛烈！

“這些小年輕人，不好好讀書，整天就是追來追去，好好的小姑娘都被他們帶壞了！”大家紛紛搖頭嘆息。

谷爸爸激動得一拍桌子：“哼，這些二五不六的牛鬼蛇神，就不應(yīng)該讓他們進(jìn)廠來！”

“老谷，你家姑娘要注意了，千萬別讓這伙小流氓盯上了?！蓖潞眯奶嵝压劝职?。化肥廠的小伙子儼然變成水泥廠家長眼中的小流氓。

“他們哪個敢？來一個，我煽一個！”谷爸爸怒吼了一聲。

三

谷明月坐在臺燈面前發(fā)呆，每天都是看書、看書，看得青春期的谷明月偶爾會感到煩躁。每次從課本里天昏地暗地走出來，她都渴望另一種放松?？墒且回灥募彝ソ逃尮让髟螺p松不了，80年代的大部分家長，烙著80年代的痕跡。尤其是有知識的家長，習(xí)慣維護(hù)父母的尊嚴(yán)對孩子板著臉說教。作為班干部她無暇顧及所有人的感受。學(xué)習(xí)好的同學(xué)是她的競爭對手，學(xué)習(xí)差的同學(xué)對她敬而遠(yuǎn)之，學(xué)習(xí)中上的同學(xué)又把她排擠在外，谷明月的生活就是準(zhǔn)兩點一線：上學(xué)——回家；回家——上學(xué)。

情緒低落的時候，谷明月用家里的錄音機放著磁帶聽歌曲，聽著聽著心情就好了?？墒前职止芙痰锰珖?yán)，每次都沖進(jìn)房間把《路燈下的小姑娘》掐斷了，讓女兒別沉醉于流行音樂?！八麄兌际浅扇肆?，進(jìn)入社會跟你們學(xué)生想的不一樣！”看到女兒皺起眉頭，谷爸爸才轉(zhuǎn)身關(guān)上房門溜走了。endprint

“親愛的小妹妹，

請你不要不要哭泣，

我會用我的愛溫暖你的你的心靈?！?/p>

谷爸爸做夢也沒想到，他和妻子嚴(yán)防死守女兒的外出行為，讓她和男生“零距離接觸”，就因為一個小小的疏漏，女兒這股泉水就“嘩嘩”地流出去了。

那個讓谷爸爸痛心疾首的晚上，谷媽媽值中班，谷爸爸的老鄉(xiāng)來家里敘舊，說是去廣場上看看露天電影。谷明月正在看電視，谷爸爸心想女兒一個人在家沒什么大礙，反正足不出戶的孩子一向很乖，而且自己很快就回來了。

半個小時過去了，谷爸爸還沒回來，離谷媽媽下班的時間還早。谷明月看了看時間，開始有點魂不守舍。她在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突然感覺到悶熱。這是個有點匪夷所思的晚上，“灰姑娘” 谷明月怎么都無法安靜，心兒仿佛已經(jīng)飄到電影廣場了。她試著走到電視機旁換了個頻道，沒想到一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役嚇壞了谷明月，那種慘烈程度讓小姑娘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她顫巍巍地躲在沙發(fā)一角，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電燈，爸爸怎么還不回家？

谷明月去廚房翻了翻，水果都吃完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不知是電影太好看時間太長，還是谷爸爸和老鄉(xiāng)談興正濃，總之流逝的時間讓谷明月惶惶不安。她害怕一個人在家，也沒有勇氣跑出家門。但是鬼使神差的，小姑娘咬咬牙，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谷明月之所以敢跑出來，是因為電影廣場就在水泥廠內(nèi)，距離她家只有十分鐘的路程，按現(xiàn)在的說法，這簡直不叫跑出家門，只不過是在水泥廠散步而已！

偌大的電影廣場到處都是人，哪里找得到自己的父親！谷明月在黑乎乎的人群中硬著頭皮走了走，便乖乖地站住了腳。難道她能大聲喊著父親的名字？今晚看電影的人實在太多了，擠得不可開交。她聽旁邊有人在說，今晚放兩場電影，一場比一場好看。怪不得爸爸超過了預(yù)想時間。小姑娘安慰自己看一會就走，就一會。

那是1988年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

四

薛斌勇遇上他的“灰姑娘”，純屬偶然。

薛斌勇雖然有一個勇猛的名字，其實是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大男孩。他有清瘦的身材和清秀的面孔，溫和的說話聲音簡直不像一個勇猛的男生。在老師眼中，薛斌勇學(xué)習(xí)成績還行，再努力一把很有希望。只是最近，他和一些外班男生玩在了一起。

這天晚上，7個男生相約去水泥廠看電影。這是薛斌勇第一次來水泥廠的地盤，平常上完晚自習(xí)，他都按時回家，偶爾和最好的同班同學(xué)顧豪在化肥廠娛樂室玩玩游戲。今天，他懷著好奇的心情第一次走進(jìn)水泥廠，看到廣場上人山人海。

露天電影是八十年代最主要的娛樂方式。每當(dāng)單位的小黑板上寫著放映電影的粉筆字，人人奔走相告，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想著晚上可以看電影，大家早早吃完飯，就搬著自家的板凳去廣場乘涼，天一黑，電影時間開始了。

第二場電影開始的時候，已經(jīng)九點了，薛斌勇特意看了看時間。抬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前面竟然站了一個女孩子，不偏不正恰好站在7個男生跟前。顧豪挪了挪腳步，齊堅則走過來，拍了拍薛斌勇的肩膀：“小勇，看見前面這位姑娘了吧？想不想認(rèn)識人家？”

薛斌勇臉紅了：“亂說什么！別嚇著人家姑娘。”

顧豪呵呵笑了：“小勇，害羞了吧？”

兩個人一唱一和，聲音驚動了前面的姑娘，只見姑娘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往右邊移動了腳步。

薛斌勇也笑了，原來姑娘以為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齊堅自告奮勇：“我去幫你把姑娘喊過來！”

薛斌勇一把抓住齊堅：“你這是干什么？無緣無故會嚇著人家姑娘的，黑燈瞎火的廣場，大家都在看電影，這樣做不好！”

“哈哈哈”，齊堅笑得前仰后合：“我說小勇，化肥廠的男生就數(shù)你最老實了，大家前仆后繼地來水泥廠追姑娘，就你來看電影？”

顧豪也樂了：“小勇，要不就認(rèn)識認(rèn)識吧，趁這姑娘還沒走。”

薛斌勇再次看了看姑娘的背影，清瘦高挑猶如一株清脆的樹苗，在漫漫的夜幕里，讓人油然而生憐愛之心，他感到心臟跳得很快，想繼續(xù)反駁齊堅，卻發(fā)現(xiàn)自己理屈詞窮。在眾人的唆使下，薛斌勇沒有再表示反對。緣分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前面這位素未謀面的姑娘竟然對薛斌勇產(chǎn)生了像磁場一樣的強烈吸引力。

谷明月感覺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半小時，雖然電影的確好看，但是此處不宜久留，小姑娘準(zhǔn)備趕在父親之前回到家。

斜刺里突然冒出一個瘦瘦的男生，探頭探腦地在谷明月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小姑娘莫名其妙地看看周圍，看樣子他是在針對自己。谷明月一下緊張了，不知道這個人要干什么？只見他貼近谷明月，悄聲地說：“姑娘，你能不能過去一下？我有個朋友想認(rèn)識你。”

谷明月本能地嚇著了，黑黑的夜里突然有人冒出來，不由分說地讓她過去，這是怎么回事？小姑娘再看了看周圍，都是些廠里的職工，心里稍微安定了，她為自己壯膽，這些人不會來硬的。然后她回了一句：“我不認(rèn)識你們！ ”

就是這樣一句話，讓谷明月陷入了齊堅的陷阱。他喋喋不休地在谷明月耳旁嘮叨了半天，像牛皮糖一樣甩也甩不脫，谷明月氣壞了，低低說了一聲：“我要走了，你們真無聊！”齊堅慌了，急忙用瘦弱的身體擋住谷明月：“我那位朋友跟大家打賭，一定能請得你過去，否則他就輸了，你不能見死不救吧？就過去證明一下，讓大家心服口服還不行嗎？”

谷明月從來沒有遇到過像齊堅這樣油嘴滑舌的男生，從最初的驚嚇到氣惱再到啼笑皆非，“灰姑娘”竟然破涕為笑。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冒險的念頭，想認(rèn)識我的那個男生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也許每個人的青春，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五

薛斌勇看著姑娘跟隨齊堅走過來，頓時嚇呆了，他不得不佩服齊堅的口才。同時也被嚇壞了，傻愣著不知道該干什么。

他努力地睜大雙眼，的確是那位姑娘！同學(xué)們推搡著自己和姑娘靠近點，然后大家心照不宣地走開了。此時此刻，薛斌勇猛一下才清醒了，第一次和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面對面，兩個人都緊張得手足無措。endprint

姑娘始終低著頭，透過清冷的月光，看得出她楚楚動人的容顏，那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就像錦緞一樣迷人。薛斌勇從來沒有這樣的感受，他感到嗓子眼干澀、呼吸急促，甚至臉都被燒得燙燙的，手也不知道該怎么放。

看到兩個人傻傻站著，什么也不會說。齊堅急了，沖到薛斌勇面前交代了幾句。薛斌勇心想，對！這樣的機會不抓住就可惜了！

薛斌勇終于開口了，像等了一個世紀(jì)一樣漫長。

“嚇著你了吧？其實我們真的沒有惡意，就是你剛好站在我們面前，大家說讓我認(rèn)識認(rèn)識你。我怕嚇著你，不敢打擾你，是齊堅太主動了?！毖Ρ笥赂械胶懿缓靡馑肌?/p>

姑娘還是低著頭。

薛斌勇默默看著她，一時間看呆了。

“我叫薛斌勇，在化肥廠子弟中學(xué)念初三，你呢？”

姑娘突然抬起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又緩緩低下頭。借著清冷的月光，薛斌勇看清了，姑娘有長長的眼睫毛，好看的瓜子臉，月光像披了一層紗在她身上，美極了。

薛斌勇的目光已經(jīng)無法從姑娘身上移開了，他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我叫谷明月?！惫媚锝K于開口了，但是她一直逃避著薛斌勇的目光，估計還沒緩過神來。

“你是水泥廠的姑娘吧？”薛斌勇又問了一句。

“嗯?！惫让髟螺p輕點了點頭，并露出迷人的微笑，她這一笑，徹底讓薛斌勇懸著的心放下來了。

可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打斷了薛斌勇的美夢。

電影散場了。就在曲終人散的時候，谷明月突然被驚醒了，她“啊”了一聲，連再見都沒說，就以箭一樣的速度跑得無影無蹤！

六

跑回家的谷明月喘了好一陣都沒回過神來，她摸著自己發(fā)燙的臉蛋，不停問自己，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為什么會這樣大膽，一個人跑去看電影？又為什么這么大膽，接受一個外單位男生的邀請？

糟了糟了，“灰姑娘”谷明月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不停責(zé)怪自己。就當(dāng)剛才發(fā)生的事是一場夢吧，快快把這個夢掐滅了！

谷爸爸笑瞇瞇地回家了，看見女兒站在陽臺上發(fā)呆。“明月，你還沒睡？爸爸以為你早睡了，我和陳叔叔看了兩場電影，快去休息了?！?/p>

谷明月捂著發(fā)燙的臉進(jìn)了房間，就怕被爸爸看出破綻。

那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發(fā)生的一切簡直比電影里還演得更富戲劇性。

眼睜睜看著谷明月飛快地消失在自己眼前，薛斌勇像從天堂掉到地獄，半天沒回過神來。齊堅嗖地串到他面前：“小勇，你怎么就讓她跑了呢？”

“難道我還能讓人家不要走？”薛斌勇失神地想。

顧豪拍了拍薛斌勇：“舍不得人家了？小勇，你是不是喜歡上這位姑娘了？哈哈！”

大家一起哄笑起來，并輪流拍了拍薛斌勇的肩膀，他的臉愈發(fā)紅了，只會跟著伙伴們傻笑。

回到家的薛斌勇失眠了，整個晚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腦海里不停出現(xiàn)谷明月朦朧的樣子。這種興奮的感覺對于薛斌勇來說，是人生第一次。

第二天上課，薛斌勇開始走神了，昨晚發(fā)生的一切，就像月光下的一場浪漫電影，攪得他無法平靜。15年了，他從來沒有體驗過左右不安的心情，為了一個姑娘亂了分寸。

“谷明月”，多好聽的名字，人長得和名字一樣美麗。薛斌勇在草稿紙上不停地寫著“谷明月”三個字，越寫心越亂。班上有很多漂亮女生，可是她們都比不上昨晚認(rèn)識的水泥廠“灰姑娘”谷明月。

放學(xué)的時候，薛斌勇對顧豪說，我想去水泥廠。

還是改天吧，顧豪知道薛斌勇的心思，作業(yè)太多了，等到周末再過去也不遲呀。

薛斌勇盼望的周末來了，可讓他失望的是，找遍水泥廠的家屬區(qū)，都沒看到谷明月的身影。大家跟著他東躲西藏，因為水泥廠職工一見化肥廠的小伙子，不是露出厭惡的表情，就是像驅(qū)趕賊一樣大呼小叫。雖然工廠與工廠之間也要面子，作為鄰居不能鬧僵，但看水泥廠人的反應(yīng)，沒一個好嘴臉。大家互相嚷嚷，找谷明月太難了，就像大海撈針一樣艱難。

齊堅抹了抹頭上的汗珠：“那天晚上你沒問她家住哪里嗎？要多聊一會呀！”

薛斌勇無可奈何：“話都沒講幾句，她就是告訴了我名字，什么都沒說，跑得太快了！”“下回見到人家，一定要多吹吹，千萬不要再讓姑娘跑了！”齊堅賊眉鼠眼地偷笑。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薛斌勇不知道過了幾十個秋，都無法見到心中的“灰姑娘”。他足足找了30天，整整一個月，幾乎要心灰意冷了。

七

轉(zhuǎn)眼就到了夏天，谷明月和朋友去廣場看籃球比賽。

人群中有個男生老是在打量谷明月，她們移動到哪，男生就跟到哪。搞得谷明月莫名其妙，她突然下意識地緊張起來，這個人不是上個月糾纏自己跟薛斌勇認(rèn)識的齊堅嗎？想到這里，谷明月急忙招呼朋友回家了。她們才剛走出燈光球場，齊堅就跟了上來，毫不客氣地?fù)踝」让髟拢骸肮媚?，請問你是谷明月嗎？?/p>

谷明月又急又氣地回答：“不是！你認(rèn)錯人了?！?/p>

齊堅死皮賴臉地笑了：“你就是谷明月！我記得你，小勇找你找得好辛苦，你等等，我馬上去找他！”

谷明月尷尬極了：“我不想見他！我要回家！”可是齊堅又一次攔住她的去路：“你就可憐可憐小勇吧，他真的很想見你，你不能傷他的心，他找你都快找瘋了！”只見齊堅不由分說地讓同伴看住谷明月和她朋友，飛快地跑開了。

“還有這樣幫同學(xué)的？”谷明月又好氣又好笑。這個留下來看守谷明月的男生又在幫薛斌勇說話了，說關(guān)于薛斌勇找谷明月的事都在他們朋友圈中傳開了，薛斌勇幾乎有時間都要來水泥廠找谷明月，但是每次都失望返回，心里別提有多難過了。今晚是沒功夫再來水泥廠，正在化肥廠看電影。

谷明月聽到這里，默默低下了頭。說實話，她也想見他，感覺就像多了一個朋友。谷明月的朋友在一旁聽了半天，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反而勸說谷明月不要這么硬心腸，“我看看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男生，對我們的明月小姐這么癡情。”朋友學(xué)著齊堅擠眉弄眼。endprint

谷明月窘得無所適從。

薛斌勇恨不得安上哪吒的風(fēng)火輪，馬上就飛到谷明月面前。盡管化肥廠與水泥廠之間，只隔著一條公路，從化肥廠廣場到水泥廠廣場，也不過500米的路程，薛斌勇還是覺得路太長了。

本來就瘦弱的薛斌勇跑得氣喘吁吁，幾乎像換了一個人一樣，開始呈現(xiàn)勇猛氣勢?！皝砹藖砹??！饼R堅這個急先鋒比誰都忙，急忙招呼谷明月的朋友一起回避，讓兩位主角好好說說話。

黑暗中，谷明月靜靜地站著。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在她面前停住。這個讓人既緊張又激動的時刻來臨了，她嗅到一股男生的青春氣息，那是參加完體育鍛煉的大男孩揮灑的汗水。

谷明月忽然感覺一切不真實了，就像在演戲，還是進(jìn)入一場夢境？可是面前的的確確站著一個男生，一個據(jù)說找她找得好辛苦的男生。谷明月仍舊不敢抬頭，緊張得就像黑暗中的小鼴鼠，生怕一絲亮光射進(jìn)來，壞了自己的“好事”。她心里有個聲音：為什么自己也會“墮落”呢？

“終于找到你了，谷明月?！毖Ρ笥麻L長嘆了一聲，話里充滿著滿腹委屈，聽得谷明月心里酸酸的。

八

薛斌勇找到谷明月的結(jié)果不好也不壞，谷明月沒有拒絕和他交往，但是約法三章：不能公開關(guān)系，不能影響學(xué)業(yè)，見面須得女方同意。再苛刻的要求，薛斌勇也要接受。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谷明月不能不理他。

這次轉(zhuǎn)折性的會面挽救了薛斌勇和谷明月，和遵義會議一樣，轉(zhuǎn)折之后往往都是光明前景。30幾天的煎熬讓薛斌勇突然勇敢了，在同學(xué)們的熱心幫助下，斯文內(nèi)向的薛斌勇邁出了勇敢追求“灰姑娘”的第一步。他感覺谷明月就像上天賜予他的一件珍貴禮物，他不能輕易失去她。男女生之間的情愫一旦產(chǎn)生，就像滾滾洪水一發(fā)不可收拾。

前去水泥廠子弟學(xué)校打探消息的同學(xué)告訴薛斌勇，谷明月是一個優(yōu)秀的女學(xué)生，是學(xué)校一朵耀眼的鮮花。她有一個非常嚴(yán)厲的父親，據(jù)說嚇跑過很多去找谷明月的男同學(xué)。薛斌勇開始忐忑不安，谷明月這么好，自己憑什么配得上這么好的姑娘？可是青春就是這樣，愈掙扎愈不能自已。

兩人偷偷見面了，感覺像電影里地下黨接頭一樣，必須偵察好一切情況才敢碰面。見面要帶上其他同學(xué)，幫他們看風(fēng)。遇到“突發(fā)狀況”——水泥廠值班人員在廠內(nèi)巡查或是被熟人不小心看見，馬上結(jié)束會面，各回各的家。

認(rèn)識薛斌勇之后，谷明月才知道青春期的另一種幸福，這不是父母老師同學(xué)朋友所能代替的。薛斌勇說話聲音輕輕的，行為舉止也很斯文。在短暫的相處過程中，谷明月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男生呵護(hù)。那是一種言聽計從的服從，是一種心跳個不停的狂亂，是一種女生都喜歡的“小虛榮”， 或許距離產(chǎn)生美，谷明月漸漸習(xí)慣了薛斌勇對自己的“專寵”。

在偷偷摸摸的小幸福之外，谷明月還有一層擔(dān)心，她不知道“秘密關(guān)系”何時結(jié)束。她不想用“墮落”這樣的字眼來形容自己和薛斌勇的關(guān)系，畢竟他們什么都沒做，是環(huán)境把他們的關(guān)系復(fù)雜了，加上家長老師的“草木皆兵”，將兩個單位男女生之間的來往“妖魔化”。

最近一段時間，谷明月的成績下降了，主要是初中課程難度的加劇以及課程太多的緣故，起伏是很正常的。但是谷爸爸慌了，他開始猜想是不是什么干擾了女兒的學(xué)習(xí)？電視是嚴(yán)格控制的；外出次數(shù)也在他們的掌握中：包括離家時間和回家時間，一起外出的人；女兒喜歡看課外書，他們阻止不了，只是沒有發(fā)現(xiàn)她在看瓊瑤小說；和老師取得聯(lián)系之后，也證明谷明月在學(xué)校沒有什么異常，一如既往地認(rèn)真聽講、認(rèn)真負(fù)責(zé)班上的工作等等。

那是為什么呢？

谷爸爸和谷媽媽想來想去，也沒想明白，更不會往深層次方面做研究。女兒最近脾氣挺大，動不動就和父母頂嘴。

窗外，烏云密布，一場狂風(fēng)暴雨即將來臨。

九

上個世紀(jì)80年代，還是一個保守的年代。剛結(jié)束“文革”陰影的人，身上難免帶著頭腦簡單、意識狂熱的氣息。他們武斷地認(rèn)為，男女生之間偷偷摸摸的來往，肯定是有問題。

谷明月知道學(xué)習(xí)下降，和薛斌勇沒有半點關(guān)系。早在開始的時候，她就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影響學(xué)習(xí)。馬上要升初二了，這是一個緊張的學(xué)習(xí)階段，容不得半點馬虎。雖然明天就是周末，又到約好見面的時間，可是谷明月卻沒有半點驚喜。

薛斌勇的成績也“嘩嘩”下降了，他一直沒敢告訴谷明月。她是一個多么認(rèn)真的女孩子，要是知道男友退步這么大，一定會責(zé)怪他，甚至不理他。薛斌勇不知道怎么回事，越來越貪玩，越來越不想好好讀書。他的心思都用在谷明月身上，從周一開始期盼周末，為的就是和她見面。

薛斌勇的父親母親對兒子的成績大發(fā)雷霆，原本還指望他念高中，現(xiàn)在倒好，一落千丈的成績能初中畢業(yè)就不錯了。他們找顧豪詢問兒子最近跟什么人混在一起？顧豪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薛父長嘆一聲，由他去吧！

知了在窗外叫著，教室里的薛斌勇心不在焉，心思已經(jīng)飛到一路之隔的水泥廠。

再次見面，谷明月好像心事重重，嘟著嘴一臉不高興。薛斌勇問她怎么了，她說最近學(xué)習(xí)下降，父母管得更嚴(yán)了，壓力越來越大?！拔覀冞€是少見面吧，你看夏天都來了，再過兩個月就要期終考試了，如果考不好怎么辦？你不是初中要畢業(yè)了嗎？多花點心思在學(xué)習(xí)上，怎能整天就是玩？”

谷明月的要求實在太高了，薛斌勇感覺到壓力在慢慢涌上來，他該怎樣陪著自己的“灰姑娘”，既能討好她又不被她嫌棄？

這是一個傷腦筋的問題。

不久，谷明月就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橫在她和薛斌勇之間的問題，決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這么簡單。

他們之間竟然出現(xiàn)了“第三者”，一個叫孫眉的女學(xué)生。

孫眉從外地轉(zhuǎn)學(xué)來到化肥廠子弟學(xué)校，是一個沾染了社會習(xí)俗的女孩子。據(jù)說因為懂打扮會穿衣，成為學(xué)校的“風(fēng)云人物”，很多男生都去追求她，卻都敗下陣來。孫眉挑來挑去，竟然看上了薛斌勇，而且主動追求他。薛斌勇對孫眉的追求猝不及防，他拒絕了孫眉，并且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有一個水泥廠的女朋友。趾高氣揚的孫眉不高興了，我看上的男孩子竟然被人捷足先登了？不過這個女孩臉皮夠厚，她告訴薛斌勇，那我們做朋友吧！從此跟著薛斌勇他們這小伙人，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endprint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薛斌勇約了谷明月見面，說是孫眉想見見她。

通過齊堅的嘴，谷明月知道了孫眉的用意。她在心里冷笑著，你有什么資格見我？一個女孩子不好好讀書，竟跟一群男生混在一起，還好意思說我捷足先登？還有這個薛斌勇，究竟有沒有一點氣質(zhì)？別人追求你就開心啦？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谷明月氣惱之下，發(fā)現(xiàn)真是上了薛斌勇的賊船。

她出現(xiàn)在薛斌勇面前，氣鼓鼓的樣子。她說薛斌勇，你要搞清楚一個問題，當(dāng)初是誰硬要來找我？又是誰信誓旦旦保證聽我的話？你現(xiàn)在跟這個女人混在一起，你究竟想怎么樣？谷明月厲聲用了“女人”字眼，在她看來，孫眉根本就不是一個純情的女學(xué)生。

薛斌勇紅著臉辯駁，我和她只是朋友，你不要生氣。你不覺得我們見面時間太少了，我只是喜歡跟朋友們在一起。

“朋友？好一個朋友！聽說你們天天在一起，的確比見我時間多了。”谷明月提高聲音。

“好啊，真是大小姐脾氣！”一個怪聲怪氣的女生出現(xiàn)在谷明月面前，穿著時髦還化著妝，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女學(xué)生的素雅?！澳憔褪枪让髟掳?？是我想見你，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人，能夠成為小勇的女朋友?！睂O眉滿臉的妒忌。

谷明月白了她一眼，把臉轉(zhuǎn)過去。薛斌勇木木地站著，沒有說一句話。

這樣的氣氛尷尬到了極點，兩個女孩子對峙著，夾在中間的男生懦弱地不敢吭聲。谷明月火了，“蹬蹬蹬”轉(zhuǎn)身沖出了包圍。心亂如麻的她期望薛斌勇能跟上來，可是，他并沒有追上來。

不知是誰勝利了。

十

谷明月再也不想見薛斌勇，任憑朋友同學(xué)挨個為他求情，說那天他之所以沒追上來，是因為朋友圈中有事走不開。但是認(rèn)真的谷明月心里就像有根刺一樣難以拔出，在她看來，是誰更重要？

又一個月過去，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谷明月陷入到復(fù)習(xí)的忙亂中。偶爾聽同學(xué)說起薛斌勇的近況，說他跟孫眉早沒有來往了，因為名聲太臭，大家都排擠了孫眉。薛斌勇一直為孫眉插足影響了自己和谷明月的感情后悔不已。

谷明月還是不肯原諒薛斌勇，那天的舉動讓她大為惱火。

轉(zhuǎn)眼就放暑假了，蜻蜓到處飛的日子，可以放下課本去野外輕松輕松?？墒墙裉?，坐在草地上的谷明月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多了幾個人：齊堅、顧豪……還有一個討厭的身影。他不知什么時候摸到自己身邊坐下，贖罪一樣地沉默著。

“要是永遠(yuǎn)像童年的時候，什么都不想該有多好?！笨粗匀唤绲男±ハx們在草地上翻滾，谷明月的心情好多了，雖然成長有這么多的煩惱，雖然青春是這么單調(diào)，誰又能繞過青春的羈絆呢？

他終于開口了：“好久不見，一直在怪我嗎？”

她白了他一眼，還好意思出現(xiàn)。不過她發(fā)現(xiàn)，薛斌勇瘦多了，手臂上的青筋暴露，就像飯沒吃飽一樣。好歹是冷靜過了，她的氣消了一大半。

“你看這些蜻蜓，自由自在地飛翔，好羨慕它們哪。”薛斌勇自言自語。

“難道你不自由？整天到處玩耍，沒準(zhǔn)蜻蜓還羨慕你呢！”谷明月沒好氣地嗆了他一句。

“呵呵”，薛斌勇松了一口氣：“你終于笑了，我喜歡看見你笑。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你總是板著臉，很少看到你開心的笑容。我經(jīng)常害怕是不是惹你生氣了，還是我配不上你？每天都很矛盾，也想過不要打擾你，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無法控制自己……”

谷明月沉默了，自己是不是太嚴(yán)肅了。是呀，齊堅說過，男孩子都喜歡溫柔的女孩子，而我對待薛斌勇的態(tài)度，不是發(fā)大小姐脾氣就是不解風(fēng)情地板著臉，薛斌勇的確忍自己很長時間了，除了父母，有誰能無緣無故地忍另一個人的壞脾氣？

薛斌勇和谷明月和解了。心情大好的谷明月還讓薛斌勇騎著自行車，帶自己轉(zhuǎn)悠了一圈又一圈，薛斌勇聽到谷明月快樂的歌聲了，那就是《路燈下的小姑娘》，他情不自禁地和心愛的姑娘一起哼唱起來，他們覺得陽光是這么燦爛，生活是這么甜蜜。而這短暫的美好也是他們最親密的時刻，和電影《甜蜜蜜》的橋段一致。

有人向谷爸爸告密，看見谷明月和一個化肥廠的小伙子在一起。谷爸爸頓時天旋地轉(zhuǎn)，他最擔(dān)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靶×髅?，竟敢禍害我家明月，給是不想活了？”谷爸爸咬牙切齒地捏緊了拳頭，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家。

他鐵青著臉告訴了妻子，谷媽媽大吃一驚，不相信乖巧聽話的女兒會跟化肥廠的小伙子有瓜葛?？吹秸煞蚩裨甑刈邅碜呷?，谷媽媽讓他冷靜冷靜?！懊髟卢F(xiàn)在學(xué)習(xí)壓力大，我們千萬不能逼她。孩子現(xiàn)在是青春期，不要使用高壓手段去給她增加壓力?！边€是母親理解女兒。

“青春期就要談情說愛，被那些小流氓欺騙嗎？”谷爸爸還是不能解恨，女兒是他們唯一的希望，怎能被一個壞男孩帶壞，那可是影響孩子前途的大事啊。

“你怎么知道明月和他在一起就是談戀愛？孩子長大了，也要結(jié)識朋友，也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難道你還能關(guān)她一輩子？”谷媽媽為女兒辯護(hù)。

谷爸爸再也忍不住了，沖進(jìn)女兒的房間檢查起來，一會就翻出兩本瓊瑤小說?！澳憧纯矗@樣的書是她看的嗎？寫些男男女女，情啦愛啦的，孩子怎么不受影響？還有那盤磁帶，什么《路燈下的小姑娘》，明月聽來聽去，還有工夫?qū)W習(xí)嗎？”谷爸爸急得滿頭大汗。

“明月從小就喜歡看書，我曾經(jīng)沒收過一些小說，但是孩子還是要看。女兒長大了，有心事是正常的。你看看，現(xiàn)在只要我們說她，孩子幾天都不理我們，可見她的心理壓力有多大？關(guān)于這件事，你現(xiàn)在不要聲張，再觀察觀察，好好跟孩子談?wù)劊蚁嘈琶髟率莻€好孩子，她不會輕易走上歧途?！惫葖寢尯驼煞蛏塘康?。

“再不讓他們斷絕往來，孩子都要學(xué)壞了。等到了那時候，后悔都來不及?！惫劝职执沸仡D足。

家里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氣氛，父親陰沉著臉對自己愛理不理，母親總是話中有話地提醒自己不要這樣那樣，谷明月敏感地覺察，是不是自己和薛斌勇的事被人看見了？她惶惶不安起來。

十一endprint

谷爸爸的跟蹤戰(zhàn)術(shù)一開始并不見效，女兒好像被驚擾的小鳥一樣，變得更乖了，小心翼翼地躲著父母。谷媽媽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女兒是個聰明的姑娘，知道自己的人生方向。雖然初中成績有所下降，但一直保持班上前三名，而且各方面優(yōu)秀，在學(xué)校里口碑甚佳。

又一個嶄新的學(xué)期來臨了，薛斌勇初中畢業(yè)之后上了職高，這讓谷明月很不高興。她理想的男朋友，應(yīng)該是文化程度高的類型，至少和她一樣上進(jìn)?？墒茄Ρ笥乱院蟮穆罚褪钱?dāng)工人的命，如果和他一直走下去，父母是堅決不會同意的，谷明月感到深深的苦惱。

薛斌勇從谷明月的冷淡中能夠體會她對自己的失望，他無奈地感到兩人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隨著時間的推移，感情越來越深，每一次見面之后都依依不舍，換來的卻是無法逾越的鴻溝。薛斌勇悲哀地感到，谷明月終有一天會離他而去，而自己決不能拖了心愛姑娘的后腿。她應(yīng)該有美好前程，怪就怪自己不爭氣，不能和她比翼齊飛。

苦悶中，薛斌勇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人越來越瘦，甚至一度胡子拉碴。

谷明月看到薛斌勇的頹廢狀態(tài)，愈發(fā)不高興，她指責(zé)他不求上進(jìn)，整天混日子?！澳憧纯茨?，懶得連胡子都不想剃嗎？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谷明月怒氣沖沖地轉(zhuǎn)身就走，薛斌勇呆呆地站在原地，眼淚差點就淌下來了。

顧豪走到薛斌勇身邊，安慰好朋友：“小勇，別難過了。我真的覺得你們不合適，谷明月一直高高在上，你愛得太辛苦了。長痛不如短痛，我看算了吧。”

薛斌勇哽咽地說：“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她！我真的舍不得她，她是第一個讓我日思夜想的姑娘?！?/p>

遠(yuǎn)處，不知是哪間青工宿舍一直在放著《路燈下的小姑娘》。

——親愛的小妹妹

請你不要不要哭泣

你的家在哪里

我會帶你帶你回去

親愛的小妹妹

請你不要不要哭泣

我會用我的愛溫暖你的你的心靈

十二

2013年春天，薛斌勇突然像從夢里醒來一樣。此時，“中國夢”響徹神州大地。薛斌勇20多年前的舊夢瞬間被激活了，他懷揣著某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回到這座讓他最初擁有夢想的小城，故土難離的感覺就像習(xí)慣了一件東西無法舍棄。薛斌勇是膽小的，到了這把年紀(jì)仍是這個樣子，老婆聲音一大就嚇得手慌腳亂。家里人曾經(jīng)小心翼翼地以開玩笑的口吻問薛斌勇是不是被聲音刺激過？他總是搖搖頭，然后微笑地告訴他們，我在逗你們呢。

原來的水泥廠已經(jīng)適應(yīng)市場經(jīng)濟的浪潮，不停地尋找最適合市場生存的模式。聽說水泥廠都改制成中外合資企業(yè)，被世界500強單位給收購了。薛斌勇此次回來，仿佛是在還愿一樣，兒子兩歲的時候，他們一家人就離開了小縣城，轉(zhuǎn)眼十多年過去了。

化肥廠原先的家已經(jīng)不在了，父母回老家養(yǎng)老，就把房子賣了。薛斌勇特意回了“老根據(jù)地”轉(zhuǎn)轉(zhuǎn)，發(fā)現(xiàn)老房子愈發(fā)陳舊，就像老去的人一樣。小時候在院墻角落的打鬧，還有放學(xué)之后在這里拍畫片，坐在石頭上肆意侃大山的一幕幕，就像電影似的浮現(xiàn)在薛斌勇的腦海里。

晚上看電視，竟然在一檔舞蹈節(jié)目上聽到了《路燈下的小姑娘》，也是70后的節(jié)目嘉賓感慨萬千，說著青春的往事潸然落淚。這一幕讓薛斌勇的心突突地跳，隱藏在心底的往事突然就跳出來了，眼前老是20多年前那張青春靚麗的面孔，她的一顰一笑……

1988年之后，雖然僅一墻之隔，薛斌勇再也沒能看到谷明月。她搬家了，隨父母調(diào)動工作離開了。這樣的不辭而別深深傷害了薛斌勇，他一度沮喪得像變了個人。職高畢業(yè)之后，薛斌勇參加了工作，然后結(jié)婚、生子。因岳父岳母在老家身體不好，一家人又輾轉(zhuǎn)離開化肥廠，去媳婦的老家安居。轉(zhuǎn)眼，20多年的光陰像水一樣流走了，薛斌勇固執(zhí)地認(rèn)為，1988年是自己的轉(zhuǎn)折點，他認(rèn)識了一個一輩子無法忘記的“灰姑娘”，經(jīng)歷了一輩子無法忘記的經(jīng)歷，然后就慢慢老了。

回來不知道為了什么，就是想回來看看。

兒子正在用手機聊天，薛斌勇無意中聽到“想你啦”、“我爹硬是要回來”的話，問兒子在跟誰聊天？兒子滿不在乎地回答：“跟我追求的女生唄，人家問這里有什么好玩的，我說搞不懂啦，我爹硬是要回來?！毖Ρ笥虏粷M地瞪了兒子一眼：“你知道什么？以為你爹老了？”

兒子好奇地問薛斌勇：“爸，老實交代，你的初戀不是媽媽吧？”

薛斌勇失神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白色的墻面發(fā)呆。我們那時候，連手都沒牽過。

青春期的愛情就像鴉片，不管你吸沒吸，背后都會站著無數(shù)林則徐。

兒子在電腦上放QQ音樂，薛斌勇閉著眼睛靜靜聆聽，突然聽到這樣的歌詞：

哎呀灰姑娘

我的灰姑娘

我總在傷你的心

我總是很殘忍

薛斌勇激動得一躍而起，這是什么歌？《灰姑娘》呀，兒子莫名其妙地看著父親。

“你再放一遍我聽聽，太好了?！甭犞犞?，薛斌勇的眼眶濕潤了。

十三

2013年春天，谷明月回到了小縣城。因為“中國夢”，喚醒了一代人的記憶。

父母調(diào)去的單位仍舊是水泥廠，谷明月不知道他們一家子命里是否都要跟水泥打交道，但是有一點非常清楚，父母之所以要離開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完全是用心良苦想把女兒調(diào)開。他們?nèi)绱藳Q絕的手段讓谷明月無法掙扎，她悄悄地離開了，甚至來不及跟他告別，那是1988年的冬天。

谷明月安靜地念完了初中、高中，考上了省內(nèi)最高學(xué)府，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回到父母身邊，她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的白頭發(fā)越來越多了。期間，她的戀愛問題一直不順利，高不成低不就地挑來挑去，年紀(jì)漸漸大了。最后她嫁給了一個普通男人，父母依舊不滿意，覺得女兒虧大了。

1988年是谷明月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她認(rèn)識了一個一輩子無法忘記的男人，經(jīng)歷了一輩子無法忘記的經(jīng)歷，然后就慢慢老了。

回來不知道為了什么，就是想回來看看。

水泥廠家的位置已經(jīng)蓋成新樓了，大家的日子越來越好，很多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粗蠹疫M(jìn)進(jìn)出出，童年的往事不停地沖擊谷明月的心窩：一大群孩子玩沙堆、玩石頭，玩“打死救活”、玩“壞蛋抓小姐”，那些清晰的片段還是那么鮮活，轉(zhuǎn)眼就過去二十多年了。

晚上看電視，竟然在一檔舞蹈節(jié)目上聽到了《路燈下的小姑娘》，也是70后的節(jié)目嘉賓感慨萬千，說著青春的往事潸然落淚。這一幕讓谷明月的心突突地跳，隱藏在心底的往事突然就跳出來了，眼前老是20多年前那張清秀的面孔，他的斯文、他的輕聲輕語……

青春期的愛情就像鴉片，不管你吸沒吸，背后都會站著無數(shù)林則徐。

又過了一個晚上，刮著春風(fēng)的小縣城有一股春風(fēng)沉醉的味道。朋友邀請谷明月上街，她站在老街角處看著櫥窗里的東西發(fā)呆。慢慢地走來一個男人，默默地從谷明月身邊擦肩而過，她頓時感覺到心臟在慌亂地狂跳。她轉(zhuǎn)過身、男人也轉(zhuǎn)過身，他們對望了幾秒，然后突然都怔住了……

時間仿佛回到了1988年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