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偉明
兩當號子:在秦嶺深處吼唱
文/許偉明
一
10月底,秦嶺南麓依然處在雨季。這里地處中國南北分界,深秋的暖濕氣流仍在北上,受到秦嶺南坡的阻擋和抬升,形成了連陰雨。
峽谷深邃,山腰總是凝聚著白霧,山上的灌木葉在朦朧霧氣中泛著醒目的紅色。
店子村位于甘肅省兩當縣風景最美麗的“云屏三峽”深處。村里正在舉行一場喜宴。換在以前,類似婚宴這樣的熱鬧場合,人們一定會吼上幾首“兩當號子”。但現在,氛圍已經大大改變了。
兩當號子是祖輩留下來的一種音樂形式。像歌曲一樣,兩當號子也是一首一首的,各有名字,各有不同的曲調和旋律。
中國很多地方都有號子,尤其是在峽江地區(qū),有許多船工、纖夫、挑夫的號子,但兩當號子和它們完全不同。船工、纖夫、挑夫的號子具有協(xié)調勞動節(jié)奏的功能,兩當號子更多的是勞動之余的娛樂和交流。
云屏三峽位于嘉陵江源頭,山高谷深,店子村的田地主要在山腰上。“你在這邊山頭,我在那邊山頭,就這樣互相唱了起來?!贝迕耨R榮說。
聽起來,兩當號子的生長環(huán)境和此前我們在廣西聽聞的“過山腔”類似,都是在深山中孕育出來的。事實上也大抵如此,兩當號子講究聲音的高亢,從而具有更強的穿透力。并且,兩當號子還融入了山歌的元素。
兩當號子分為“花號子”和“排號子”。花號子沒有歌詞,只唱“喲、嗬、咦”這類虛詞。例如《大公雞號子》,第一句是這樣的:“咦咦—喲嗬—嗬咦—喲?!边@些虛詞除了發(fā)音之外,并無其他意義,就像做聲樂練習時唱的“哆啦咪”一樣?;ㄌ栕赢斨杏钟小肮u號子”和“嗩吶號子”,分別是對公雞和嗩吶的聲音的模擬,音調都很高。
“排號子”則融入了山歌的元素,往往是簡短的歌詞后面加一些“喲、嗬、咦”這類虛詞,例如排號子《苞谷葉兒像把刀》,開頭是這么唱的:“苞谷葉兒么像把刀哎—咦喲咦—喲嗬嗬—咦喲—嗬哎—喲咦?!?/p>
二
1957年,袁正有32歲。他和店子村另外兩個村民前往北京,為毛澤東、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獻唱兩首兩當號子,分別是《萬年花》和《公雞號子》,都是沒有歌詞的花號子。
這次獻唱之后,兩當號子火了起來。雖然歌詞不多,尤其像花號子,根本沒有歌詞,但是高亢的聲音、豐富多變的曲調、動人的節(jié)奏,讓兩當號子在云屏鄉(xiāng)以及周邊一帶廣為流行。
周幫民是袁正有的鄰居,今年45歲。他記得在自己年幼的時候,袁正有總是有事沒事地吼唱號子。而唱號子,也不僅是袁正有個人的愛好,是集體的愛好。人們在紅白喜事上唱號子,在勞動之余唱號子,喝酒時唱號子,小伙子和大姑娘談對象時唱號子,什么事都沒有時也唱號子。
這場面像是某個越劇片段,人們說著說著就突然唱了起來。那時,在店子村里,號子就是最流行的,就像是抽煙喝酒那樣,吼唱號子成了一種生活習慣。
三
我一共見到了5位會唱兩當號子的村民,馬榮是當中年紀最大的,58歲,也是聲音最為高亢的。
在峽谷路邊的一個農家里,女主人給每個人遞上自釀的玉米酒。在這濕冷的深秋里,一小杯酒帶來了溫暖和慰藉。
其他人都一飲而盡,唯獨馬榮拒絕喝酒,因為他要保護自己的嗓子。“我不能喝酒,喝了就沒那個效果了?!彼3肿约旱母呱ひ簟獦O高的高音。
同一個號子,別人唱出來的效果和馬榮唱出來的是不一樣的。周幫民他們最多只是男中音,但別人和馬榮的區(qū)別,又不僅是中音和高音的區(qū)別,風格也大不相同。
其實,周幫民他們唱的號子,在我聽來已經很好聽,他們唱得質樸、本真、純粹,并且也唱得頗為輕松,讓你相信這的確是生活中所能常聽常唱的。而馬榮的高音追求的是聲音的雕琢與飽滿,他仔細地起音和落音:“好比原來3秒的聲音,你只拉了一秒半的高音,那就不一樣。”
每一次拉高音,他高亢的聲音都將其他雜聲淹沒,似乎整個世界只有他的聲音。他吼唱的號子尖銳但不刺耳,高亢卻很穩(wěn)定。他用高音把人征服,令人震驚。
沒有人能夠和馬榮對唱,因為對唱要求兩人的聲調高低相近。他用自己獨特的嗓音,模仿袁正有等老一輩流傳下來的曲調。他唱公雞、嗩吶號子,將老一輩的遺產、店子村的傳統(tǒng),認認真真地吼唱出去。
四
店子村人認為,他們的祖輩來自陜南的寧強一帶,他們遷居于此,從寧強帶來了民歌腔調,然后在隴南的深山里生長和發(fā)展,形成了如今的號子。
然而,從寧強到店子村,這只是大遷徙中的一個細小的分支罷了。從全國各地到秦嶺,發(fā)生了多次規(guī)模更為龐大的人口遷徙,其中一次,被認為和兩當號子緊密相關。
當地史志記載:“清乾隆末年,湖南、貴州的苗民起義,嘉慶元年的湖北白蓮教起義以及后來的太平天國起義失敗后,為逃避清兵的追殺,前后相繼進入陜、甘、川交界的荒山密林中。他們采木搭棚,挖坑筑炕,吊罐做飯,火塘取暖。大多數人從事耕種、狩獵、挖煤、冶鐵的生計,被兩當人稱為‘棚民’?!?/p>
“棚民”來自兩湖、兩廣、貴州、四川等地,語言風格相互串味,為融入當地,也學習了當地語言,逐步變成了“湖廣廣腔”。在長期的勞動中,“棚民”中有一些人將南方號子和本地老號子結合起來,便形成了兩當號子。直到今天,也只有用特殊的“湖廣廣腔”唱兩當號子才對味。
再后來,因為兩當縣的云坪、廣金兩鄉(xiāng)與陜南的略陽、勉縣相鄰,人口的遷徙、流動使兩當號子與陜南號子相互融合、影響,兩當號子吸收了陜南號子中的某些元素,最終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體系。
五
老人越來越多地去世,袁正有也于去年辭世。
店子村共有40多戶、160多人,全村會唱號子的現在僅有10來人,馬榮、李發(fā)明、周幫民、趙丙付、張建友,是其中的5個,年紀都在45歲以上,現在是這個村子傳承兩當號子的核心。
周幫民記得,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經過10年“文革”之后,兩當號子重新煥發(fā)生機,許多人都在唱兩當號子。尤其是在過年的社火活動中,兩當號子極為風行。進入20世紀90年代之后,老人們逐漸去世了,人們對兩當號子的熱情也慢慢消逝。
如今,兩當號子這項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面臨著傳承的危機。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在店子村里,還有幾個中年人在深山里延續(xù)著祖輩的吼唱。
(田宇青摘自《21世紀經濟報道》2014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