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小學(xué)同學(xué)對我印象頗深,他說我一放學(xué),就快快埋頭走路,走在所有人前面。他不知道的是,我只有在放下書包的那一刻,才感到真正的太平。
從學(xué)校到家這條小街,七八百米,曲曲彎彎,兩面通達,甚至稱不上街道,只是大一點的巷子而已,兩輛小車無法并行。小街地處城鄉(xiāng)接合部,談不上熱鬧,但也不冷清,商店、小攤,該有的都有,閑漢也不少。夏天的時候,他們光著膀子,趿拉著拖鞋,很嚴肅地圍著一張露天的臺球案子,冬天的時候,大家又聚在路邊的小店里喝茶、打牌,還有,死死地盯著路上的行人。
“眼鏡兒。”他們看到我,大聲喊著,興奮起來。我是先天近視,這條街上唯一一個戴眼鏡的小孩,而在這條街上,戴眼鏡的成年人也沒有幾個。因此,他們對我很是好奇。如果我對他們的喊話沒有反應(yīng),他們中的一個就會強行把我拖過去,摘掉我的眼鏡,自己戴一戴,又傳給別人,有的人比較友善,還會在眼鏡上哈一口氣,擦干凈還給我,感覺很體貼的樣子。有的人很缺德,故意把眼鏡放在高高的磚垛上,看我夠不到氣急敗壞的樣子,他們就很開心。
我簡直被他們煩透了,寒來暑往,每次都這么無聊,有意思嗎?他們用實際行動回答:有意思。他們會在打臺球時戴著我的眼鏡,試試能不能增強瞄準(zhǔn)效果。等他們這一局打完,天都黑了,我回家又被數(shù)落,真是委屈極了。閑漢出沒的時間,主要集中在五點以后,所以,下午一放學(xué),我就快快回去,免得遇到這樣無聊的大人。
而中午放學(xué)時,我的精神又高度緊張起來。因為,有可能迎面遇到搶劫的小混混。我家這條小街也是一所中學(xué)學(xué)生的必經(jīng)之路,一些不良少年會在中午打劫小學(xué)生。在被搶走了兩支鋼筆,還有累計起來7塊錢現(xiàn)金之后,我就恨不得雙腳變成風(fēng)火輪。
關(guān)于搶劫,有件事值得一提。
“這是我吃牛肉面的錢?!庇写挝冶粩r住了,對方要拿走我所有的現(xiàn)金,我很心疼,不由得嘟囔起來。
“去吃個大餅吧?!笨次铱蓱z,人家甩回我5毛錢返點。一上午我就默默念著人家的好,覺得這才是江湖好漢,甚至想和他結(jié)拜兄弟。多年之后才知道,這就叫“斯德哥爾摩癥候群”。
還有一次,當(dāng)我不幸地被再次攔下時,一個平時愛拿我開心的閑漢叔叔剛好路過,替我伸張正義。于是,在接下來的那個暑假,我都很困惑,要怎么還那個閑漢人情,把眼鏡送給他嗎?還有,這個被打的小強盜要報復(fù)我怎么辦,他當(dāng)時給敲出了滿腦袋大包,眼睛里面滿滿的全是恨吶……
我對小街的記憶,到這里戛然而止,甚至不記得當(dāng)時的難題是怎么解決的,后來我們搬家了,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幾年前,我離開家去外地工作,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非常想念自己的家鄉(xiāng),我在記憶里挖掘有關(guān)家鄉(xiāng)的一切,包括那條小街。和眼前這座冰冷的城市相比,小街顯得那么美好、友善,充滿生活氣息,甚至那些打臺球的閑漢,都被美化成電視上那些衣冠楚楚的桌球紳士。
當(dāng)時,我還小,還不知道內(nèi)心的記憶會把不好的東西抹掉,而把好的東西更加美化,正是因為這種功能,我才對過去記憶猶新。
抑惡揚善的懷鄉(xiāng)病,輕而易舉地讓我上了個大當(dāng)。等我真正回家鄉(xiāng)后,專門去了小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象,讓我非常失望。我覺得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比我走的時候更窄小、更破舊、更頹廢。而那個在小街上狂奔的小孩,也終將漸漸跑出我的記憶。
摘自《中國青年報》2014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