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2日上午10:05分,著名二胡演奏家閔惠芬在上海仁濟醫(yī)院溘然長逝,享年69歲。今年2月13日,她因突發(fā)腦溢血入院,經(jīng)過整整3個月的不懈抗爭,這位曾在1981-1986年間歷經(jīng)6次大手術15次化療最終奇跡般痊愈的國寶級藝術家,這次未能抵御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召喚。央視在當天播報閔惠芬大師去世消息時說:她是中國民族音樂領域傳奇人物,在中國二胡史上開辟了一個以女性形象為主體的“閔惠芬時代”。
第一次見到閔惠芬,是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按照推算,那正是她大病將愈未愈的時候。當時我還在上大學,那天從人民公園出來,穿到對面的華僑飯店,在飯店的轉角,我看見了她。當然,她不認識我??瓷先バ氖轮刂氐乃c我擦肩而過。我轉身目送。她走得很慢,背影漸行漸遠,高聳的發(fā)髻在秋風中有點凌亂。那是她的logo。
彼時,20歲的我只在收音機里聽過她的《二泉映月》。而且她的整個形象一直讓我揣摩:她和敦煌壁畫人物之間,是否存在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
十年后,在我的婚禮上,她是我的證婚人,依然梳著她那標志性的發(fā)髻。在那之前,我們已經(jīng)很熟。和所有我們想當然之中的藝術家一樣,她是一名道地的“電子盲”:家里電腦死機了,找我;傳真機不出紙了,找我……我索性把住得離她更近的我的弟弟介紹給她。從此她就不斷@我弟弟了。有一回閔老師遇見我,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你弟是個好同志!”
閔老師超愛吃大閘蟹,有時寧愿吃到痛風也在所不惜。面對滿桌的無腸公子,她欲迎還拒的樣子像極了老頑童。上年紀的人喜歡自嘲,小輩也就不介意和她調笑。我兒子小的時候,我?guī)ゲ┪镳^,看到唐代胖仕女的雕像時,我脫口而出:“快看,她多像你閔奶奶!”我一直沒機會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她。如果冥冥之中她能看到這段文字,一定會莞爾一笑。
從25歲至今,我聽了很多場次閔惠芬的現(xiàn)場演奏。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讀者:她是中國當代最好的二胡演奏家,沒有之一。舞臺場燈漸暗,光束集中在一名氣定神閑的女士身上。她微微瞑目,緩操琴弓,指揉細弦,忽而傾身俯耳,忽而閉目沉迷……好吧,我不說了,再細膩的描述都未能描摹她氣場的萬一。你問我她究竟是哪里好,沒聽過的人不會明了。我沒有小澤征爾那樣的藝術氣質,不會因為一曲《江河水》嚎啕大哭。但每次聽過閔惠芬,我總不無悲哀地思忖:假如有一天她不拉琴了,下一個大師在哪里?
閔惠芬是幸運的,她成長于一個民眾真正熱愛民樂,而不是靠商業(yè)手段包裝出“大師”、“明星”的年代。她的真正價值,將在某一天她不再操琴時,被恍然大悟的人們認知。她就是她,遺世獨立的,不是某某某第二;今后也不會有其他什么人稱得起“閔惠芬第二”。很多應該可以承前啟后的事情,被我們做成了空前絕后。閔大師去世的消息傳來,我試探地問了辦公室?guī)孜?0后同事,不出所料,無人知道她是誰,她做過什么。
閔惠芬在中國音樂史上的地位,自有方家論說。然而她的創(chuàng)新探索精神,卻是普通人通過“耳食”即可消受。
“民樂要在普通民眾里尋找知音?!遍h惠芬將自己的音樂理念化為了每年海內外風塵仆仆的行程。在發(fā)病入院的前半年,她依然一如往常地奔波在路上,為傳播中國音樂身體力行。我最后一次見她是在前年,她從一輛從外地演出送她回來的別克商務車上下來。還是那樣標志性的發(fā)髻,那樣微微佝僂的背影,不過看得出身手略略有些遲鈍。
閔大師愛貓,十多年前收養(yǎng)過一只流浪貓。在閔大師夫妻倆的照顧下,白貓過起了優(yōu)裕無比的幸福生活。每當家中來客,大師總是率先隆重推出她家那只“傲嬌無比”的肥貓:“她很驕傲,說不見人就不見!”這只白貓于是很神奇地活在了閔大師的“口頭語言”中,很多客人緣慳一面,從未邂逅。
去年,白貓?zhí)靿垡呀?,宣告不治。閔大師夫妻極為傷心,直到友人又送來一貓,心情方稍稍回復。
今年2月13日,閔大師因突發(fā)腦溢血住院治療。作為小字輩的友人,我曾去守過兩次夜。ICU進不去,我始終沒能再見閔大師,只能在病房外的一間小屋內守到天明。ICU的呼叫鈴聲幾分鐘響一次,清冷的夜晚,門碰開又合攏。空調有些燥熱,我靠在小屋內的躺椅上,難以入眠。朦朧的影像中,出現(xiàn)了奔騰的馬匹。哦,賽馬,幾乎每次閔老師出場的壓軸。演奏前,她總會起立,昂首,提高聲響說一句:“讓我們祝愿,萬馬奔騰奔向美好未來!”
我還是堅持我年輕時的“臆想”——她本來就屬于另外一個時空,因緣際會,被我等所見所識。今天,她不過是歸位,回家。
和她那位僅僅只在人間留下一段鋼絲錄音的前輩阿炳相比,閔惠芬無疑是幸運的,她留存在唱碟或者數(shù)字音軌里的音符,將成為人類文明的一部分,代代相傳下去。她的音樂價值,不在于未來在音樂史上的評價如何,也無關同行間的致敬抑或緬懷,而是她的音符能打動與她在心靈的某個轉角觸碰出火花的普通人。
最后說說這張照片。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正值盛年的閔惠芬罹患癌癥。這一場老天的試煉持續(xù)了將近十載,伴隨著6次手術、15個療程的化療后,閔惠芬奇跡般地恢復了健康。1992年9月的一天,攝影師老崔叩開了閔惠芬家門,聽她訴說自己的“心曲”。閔惠芬告訴他,正是音樂給了她堅持下去的勇氣,在那難熬的15個化療過程中,閔惠芬創(chuàng)作了一首《心曲》。當時身子虛弱的閔惠芬根本沒有力氣拉二胡,所以由她的高足趙劍華來完成。趙劍華每拉一段,閔惠芬便臥在病榻上聽一段,修改一段。就這樣一點點揣摩,一段段推敲。15個化療療程在二胡的弦間荏苒,這首《心曲》也終于最后定了型。
閔惠芬病愈后不久,她的高足趙劍華在商城劇院舉行獨奏會。閔惠芬為此興奮不已,早早便坐在了臺下。表演中,趙劍華首次拉響了老師創(chuàng)作的《心曲》,優(yōu)美的旋律征服了現(xiàn)場所有觀眾。曲畢,趙劍華起身向觀眾介紹:“這首曲子的作者是我的老師閔惠芬,大家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嗎?”這時,全場的燈光照向了閔惠芬。閔惠芬說當時她被請上舞臺,在臺上泣不成聲……
聽閔惠芬說到這,老崔內心激動,于是便提出能否再次聆聽這一首《心曲》。動情的閔惠芬打開床邊的音響,套上耳機。旋律立馬在房間里飄揚起來,此時的閔惠芬眼眶慢慢濕潤了起來。邊聽,邊擦拭臉上滑落的淚痕。閔惠芬說:“這首曲子我已經(jīng)多年不聽了,因為每次聽到這旋律都想起太多往事,忍不住就要落淚?!崩洗扪勖魇挚?,不失時機摁下快門,拍下了這張她戴著耳機沉默動情拭淚的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