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把節(jié)快到了,父親一天天忙碌起來。
從火把節(jié)前一周開始,父親就天天去集市上賣火把?;鸢押退上惴凼枪?jié)日期間的應(yīng)景商品,節(jié)前是最佳銷售時機。盡管這些天父親起早貪黑,到了火把節(jié)當天,院子里還剩下一大堆火把沒賣出去。過了晚上,這些原本可以換錢補貼家用的火把就會變成一文不值的柴火了。
父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等到日頭偏西,他不知從哪里借回一輛板車。
我剛從縣城中學(xué)補課回來,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挑選了幾根火把,還把火把裂縫里塞滿松油疙瘩。
父親朝我橫了一眼:“這么大個人了,還顧著玩,火把沒賣完,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都沒著落。今晚跟我一起去城里賣火把!”
從小到大,我都是在村里和伙伴們一起過火把節(jié)。在這么難得的節(jié)日里卻被父親拉去城里賣火把,我自然有些不樂意。但一看到父親佝僂著身子忙上忙下,連汗都顧不上擦一把,我心里又有些愧疚。
父親拉起載滿火把的板車,我挑了一擔松香粉,兩人一前一后地朝城里集中過火把節(jié)的民族大街出發(fā)了。
2
路上,父親問了我在學(xué)校的情況,我不愿意多說。自從小學(xué)畢業(yè)考進城里重點中學(xué)讀書,我就很少開心過。
進了城里,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沒有那么拔尖了。由于家里窮,吃的穿的都比城里的孩子差,與那些衣著光鮮出手闊綽的城里同學(xué)相比,我心里多少有些自卑的情緒。更令我郁悶的是,班上有一個名叫梁小雙的同學(xué),仗著父親是縣里的干部,經(jīng)常滋事生非,借機會奚落嘲笑我。有一次,我忍無可忍,找老師告了他一狀,誰知老師故意偏袒他。這件事鬧得我心里十分憋屈,甚至對念書都失去信心了。
當我們趕到民族大街時,街頭早已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一個足有三層樓高的巨型火把屹立在市場門口,上面密密匝匝地插滿松干和松枝,遠遠望去像是一個尖尖的寶塔,一群身穿節(jié)日盛裝的白族婦女踏著節(jié)拍跳起了歡快的舞蹈。
我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停住腳步,仰頭望著大火把,忘記了肩上擔子的重荷。
“別愣著,咱倆趕緊找個位置擺攤?!备赣H提醒我。
我們在距離大火把兩百多米的一個偏僻角落里找到一個落腳的位置,卸下貨物,就地守候起來。
3
太陽落山后,第一縷青煙從街角的一棵大柳樹下冒起,火光閃爍,有人點燃了火把。很快,許多手持火把的人也跟風(fēng)而起,一叢叢火光閃亮起來,一縷縷青煙升騰起來,大街上空彌漫著嗆人的煙火。
由于父親的火把賣相好,價格也公道,買賣很快就開張了。
一個小男孩手里提著一袋松香粉偷偷溜到一個手持火把的大人身后,抓起一把松香粉猛地撒在火苗上,火頭便“滋”地一聲升騰起來,瞬間形成一個大火團,火光映照著小男孩興奮的小臉。
我心里癢癢的,恨不得順手拿起一根火把,提上一袋松香,也上前過把癮。
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你也想玩火把了?”
我點點頭。
“拿根火把去玩一會兒吧,攤子我一個人看著就行?!?/p>
我高興得一躍而起,一手抓了根火把,一手拎了一小袋松香粉末,朝柳樹下的大火堆湊過去。
冒著嗆人的濃煙和撲面而來的熱浪,我點燃了火把,興奮地把火把高高舉過頭頂。
突然,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團松香粉,撒在我剛點燃的火把上,火苗躥得老高,火舌 “舔”了一口我的眉毛,發(fā)出燒焦的味道,燙得我一蹦三尺高。
“哈哈!”
“嘿嘿!”
“哦哦!”
一陣粗野的笑聲從我身后傳來。我氣沖沖地轉(zhuǎn)身,只見一群臉上涂抹著黑乎乎的油彩、額頭上印著一個恐怖的蝙蝠圖案的男孩,朝我得意地哈哈大笑。
我揉了揉迷糊的雙眼,定睛一看,眼前的這位竟然是那個令人生厭的梁小雙!另外幾個是同他沆瀣一氣的死黨——以賴小武為首的“四大金剛”和“狗頭軍師”魏德志。
“真沒想到,在這里也能遇到你?。 绷盒‰p也認出我來,他猛拍我的肩膀,怪聲怪氣地說。
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沒好氣地反問一句:“城里的火把節(jié)就不許鄉(xiāng)下人來過了?”
“歡迎,歡迎!”梁小雙愣了一下,裝模作樣地擺出主人的派頭,“真巧,今晚我們的‘蝙蝠斗士’狂歡隊正好還差一人,你要不要加入一起玩?”
“今晚有好戲哦!”魏德志附和道。
“跟著雙哥,今晚沒人欺負你!”賴小武拍了拍胸脯。
我當然不想和這幫人混在一起,但又不想得罪梁小雙這種在學(xué)校里呼風(fēng)喚雨的角色。為了不再與他們糾纏,我只好如實相告:“我是同我父親來城里賣火把的,等一下還要去照看火把攤子。”
“哦,原來你是火把佬??!”梁小雙話里帶刺,“也好,今晚我們會點很多火把,我可以照顧你家的生意。你爸一個人看攤子就夠了,你跟我們玩,過節(jié)做生意兩不誤!”
不遠處,父親正蹲在角落里默默抽著卷煙。我放眼望去,整整一條長街上,火把攤多得一眼望不到邊。我不禁為父親今晚是否能賣出所有的火把感到憂心。
“爽快點吧!”魏德志催促了。
也許是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也許是我從心底畏懼他們,我竟然稀里糊涂地點了點頭。
魏德志立刻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印著蝙蝠圖案的貼紙粘在我的額頭,又抓了一支炭筆在我的臉頰、鼻子上胡亂涂抹一番,我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一個跳大神的小丑。
“出發(fā)!”梁小雙振臂一呼,隊伍朝人山人海的市場門口走去。
4
梁小雙走在隊首,其他六人分成左右兩隊,形成一個蝙蝠展翅的造型。
梁小雙舉著一個足有一人高的長火把,手里拎著一大袋松香粉,大喊一聲:“左隊準備!”
左隊的人便一起彎腰,把火把間隔距離拉近。梁小雙抓起一大把松香粉從前往后一揚,松香粉便揚撒在這三根火把上,依次冒出火焰,像是一條游走的火龍。
輪到右隊,火爆的情形再次出現(xiàn)。
這個舉動引得人們回頭觀望,梁小雙吹著口哨,興奮得手舞足蹈。
“快去搬些火把來!”當我們手中的火把燃燒得只剩一截木樁時,梁小雙命令我。
我正擔憂沒有同父親打聲招呼就跑了出來,得到指令,趕緊擠過人群去尋找父親。
父親早已起身,神色焦慮地舉目張望,顯然他在為我的遲遲未歸而感到焦急。當我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一臉驚奇,仿佛看到一個怪物似的:嚇人的蝙蝠圖案和滿臉黑炭煙塵已把我裝扮得稀奇古怪。
“這么老半天,你去哪里了?”父親責備道,“人多,走散了可不容易找!”
“我遇到同學(xué)了,他們拉我一起玩,還會買咱家的火把!”人聲鼎沸,我朝父親大聲喊道。
父親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怎么臉上涂得烏七八糟?”
“您別問那么多了,我先拿幾根火把過去!”我急著把火把送過去,對父親的啰嗦有些不耐煩。
我從籮筐里舀了三五斤松香粉,又抱起七根火把,撂下一句:“回頭他們再給錢!”
梁小雙對我的表現(xiàn)很滿意。他把火把分發(fā)下去后,拍了拍我的肩頭:“先記著,錢少不了你的!”
我連忙點頭:“好!”
借這個過火把節(jié)的機會,能和梁小雙這伙人套套近乎,省得以后老是受他欺負;順便還能幫父親賣掉這些火把,這確實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我心里暗暗想。
5
晚上八點鐘,暮色四合,晚霞隱退。
三發(fā)絢麗的禮花拉開了狂歡的序幕。有人爬上梯子,從頂端點燃大火把。在晚風(fēng)的吹拂下,火勢熊熊,照亮了半邊天空?;鸢焉习膊宓臒熁ê捅癫粫r騰空而起,響徹云霄。
所有人都被這壯觀的景象吸引了,像潮水般涌向市場門口。很快,我們的視線被遮擋了。
鬼頭鬼腦的魏德志指著街邊的一棵歪脖子柳樹:“爬到樹上看!”
可是,柳樹下,三個小姑娘正手拉著手,依靠著樹干觀看火把燃燒。
滿肚子壞水的魏德志和梁小雙咕唧了幾句后,朝大家使了個眼色,于是大家手拿火把,趁三個小姑娘不注意,把她們團團圍住。
“閃電!”梁小雙一聲令下,大家各自朝自己的火把上撒了一把松香粉,火苗瞬間騰起,三個小姑娘這才意識到身陷火圈之中,不由得尖聲驚叫。
松香粉制造的火星濺在小姑娘們鑲著金邊的白絲綢裙子上,發(fā)出“滋滋”的燃燒聲,一個小姑娘腰間的綠絲帶被點著了,她急得跳了起來。
她的同伴慌忙幫她撲打,好不容易將火撲滅,可裙子上已經(jīng)留下幾個小窟窿了。
梁小雙得意得眉開眼笑。他把火把遞給我,“哧溜哧溜”地爬到柳樹上,坐在大樹杈上。魏德志遞了一袋松香粉上去。
梁小雙看到樹底下有人舉著火把經(jīng)過,便撒下一把松香粉,松香粉末四濺,點燃了火苗,也落進了行人的頭發(fā)和衣領(lǐng),引得人們一片叫罵。
聽到人們怨聲載道,看到小姑娘們驚慌失措,我心里頗不是滋味。我真后悔自己和梁小雙混在一起為虎作倀。
燃燒了近一個鐘頭,大火把漸漸熄滅了。意猶未盡的人們開始玩起自己手中的火把,浩浩蕩蕩地朝民族廣場進發(fā),繼續(xù)下半場的狂歡。
我突然惦記起父親的火把攤了?!叭说侥?,板車就跟到哪。”這是來的時候父親告訴我的。
我下定決心,退出梁小雙整人的把戲,不稀罕依靠他來促銷父親的火把!趁梁小雙在樹上沒下來,魏德志溜進了街邊的一家商店,我閃進了混亂的人群,來到父親的攤位前。
父親正一個人手忙腳亂地收拾剩了大半的火把。見我又跑回來了,父親沒有理睬。
我也不好意思多說什么,彎腰抱起一堆火把往車上搬。突然有人拉著我的胳膊往外拽:“原來你在這里!用不著這么多火把了!”
是魏德志,他以為我又回來搬火把了。
“我……”我話未出口,他不由分說地拉住我就走:“別磨蹭了,雙哥到處找你呢!”
我回頭看了一眼父親,他茫然地看著我被拉走,眼神里飄過一絲迷惑。
6
我做夢也沒想到,梁小雙竟然有這樣瘋狂的計劃。
“看到這些擺在街邊的火把攤了嗎?”梁小雙神秘兮兮地說,“咱們把它點燃了!讓整條街像一條火龍一樣燒起來!”
“好主意!”
“妙極了!”
魏德志和“四大金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心里一陣恐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這些火把是農(nóng)民們整整一個夏天的心血??!
“不行!這些火把是別人的!”我極力反對。
“你真是死腦筋!”魏德志白了我一眼,“你不知道他們今晚賣不出去就得運回家當柴火嗎?還不如幫他們點把火燒了省事!”
“今晚的火把節(jié),只要是火把,那就大膽地燒!”梁小雙滿不在乎地說。
“怎么?臨陣脫逃?”賴小武瞟了我一眼,“雙哥最恨叛徒了。你放心,有事雙哥替你擔著!”
“別跟他啰嗦!干還是不干?”梁小雙不耐煩了。
四周的火光映紅了“蝙蝠斗士”一張張兇神惡煞般的臉,那架勢,仿佛隨時都會上來揍我一頓,我不再吱聲了。
“走!”黑牙和賴小武分別架住我的兩條胳膊,擔心我又臨陣溜走。
一伙人在一個火把攤前停下來了。攤主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他正忙著清理火把,見有人停在他的攤前,以為生意來了,笑著招呼道:“降價甩賣!兩塊一根!”
“是嗎?那我就全部要了!”梁小雙一臉壞笑。魏德志冷不丁地從身后拎出一個散發(fā)出濃烈柴油氣味的油壺,“嘩嘩”地朝火把堆上淋起油來。接著賴小武又補上一大把松香粉、松脂疙瘩,然后五六根火把湊了上來,火苗迅速蔓延開來。
眼前的景象讓老頭看得瞠目結(jié)舌。他咒罵著,起身抓起一根火把朝梁小雙撲來。梁小雙一閃身,老人一個踉蹌,摔倒在地,胡子眉毛上沾了許多松香粉,活像是一個圣誕老人。
我實在看不下去,扔掉手中的火把,上前把老人扶了起來。
很快,他們幾個又趁人不備點燃了其他火把攤。有人喊著追打過來,梁小雙像泥鰍一樣滑進了人群中。
一叢叢火光連成一片,本來準備前往民族廣場的人們又被吸引了過來。梁小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把火把舉得高高,嘴里嚷著:“蝙蝠斗士!”
“蝙蝠斗士!”其他死黨跟著喊道。
這時,大街中間一輛緩慢移動的板車引起了梁小雙的注意——板車上載滿了火把!
“燒那輛板車!”梁小雙嚷道。“四大金剛”手持火把群魔亂舞般沖了上去。
我從拉車人的背影中看出了異樣。當拉車人回頭的瞬間,我愣住了:“這是父親!”
一種強烈的驚恐襲上我的心頭,我緊跟著沖上去:“不要動它!”
極度亢奮的梁小雙已經(jīng)完全昏了頭。他們蜂擁而上,把油壺里最后一滴柴油倒盡,把火把伸了過去。眨眼工夫,板車上的火把燃燒起來,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
熊熊火光映照出父親古銅色的臉,他慌亂地撲打著,拼命想護住自己用血汗換來的勞動成果。
我擠開人群,沖上前去。我的目光和父親的眼神相遇了,父親的眼神像是一道利劍,劃過我的心頭。那眼神里,充滿了疑惑、憤怒,還有無邊無際的失望。
我的腦海一陣發(fā)熱,像瘋了一樣上前死死抱住梁小雙的腰,把他摔倒在地。
回過神來的“四大金剛”一擁而上,把我拎起來,踩在地上,拳腳像是雨點般落在我的臉上、身上,我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響,鼻孔里一股鮮血噴涌而出……
一個高大的身影撲來,把我從亂拳之下解救出來。
這個人是父親。
7
回家的路上,天上沒有星星,路很黑。
父親拉著燒得只剩下半截黑樁的板車,拖著疲憊的步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前面。
我向父親講述了今晚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又斷斷續(xù)續(xù)地向父親講述了我在學(xué)校被梁小雙欺負的經(jīng)歷。說完,我哭了,哭得稀里嘩啦。
父親用粗糙的手掌替我擦了把淚,語重心長地說:“孩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你要記住,雖然咱們窮,但一定要挺起腰板做人。要在心里頭揣著一盞明燈,看清世間的是非黑白。啥時候都不要惹事,但也別怕事!”
那年,我剛滿十三歲。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城里的火把節(jié),也是唯一一次。